青天白日听此一番粗俗言语,实在叫人心情好不到哪去。

  尤其是左严毫不掩饰他对时雁一的轻视。

  黎孟夜手指点着脑袋,问边上的时雁一,“欸楼主,不是我说,贵楼护法就这涵养?”

  这话虽然是说给边上人听的,但于修士的耳力,也足以让那头的左严完完本本地听了去。

  左严瞧着的二郎腿突兀地顿了下,脸色微变。

  时雁一先笑起来,“少主见谅,好歹这戏是免费听的。”

  这话精准踩中了人逆鳞。

  左严咬紧了后槽牙,对着人怒目而视。

  谁都可以踩着他左严,低看他一眼,唯独时雁一不行。

  时雁一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前楼主豢养的一头家畜。

  最初看中的是他这算得上不错的体质,后来他觉醒了能力,让自身更适合入药,原本已经准备弃了他的前楼主这才改变了主意。

  左严思及此,暴怒的情绪突然收敛,看人的眼神又恢复了往常的阴鸷。

  “你还不知道自己觉类的能力具体是什么吧?”

  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蜷起。

  他将手背向后方,以求躲开左严探寻的目光,装作镇定的模样。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左严自打回想起那件事,便处处留意着时雁一的反应,自然没躲过他的小动作,心里便笃定了对方确实不知此事。

  他心中升起一丝快意,是对手中还握有鬣狗项圈的洋洋自得。

  时雁一还没能脱离他掌控,这个认知叫左严舒坦,外面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绝杀令榜上之人的命,却不想这人在外兜兜转转,最后仍旧主动送上门来了。

  找了个帮手又怎样,终归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稳操胜券的人是他!

  ‘他这态度变得这般快,瞧着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你的把柄。’

  许久没用过识海传音。

  乍一听闻黎孟夜的声音,时雁一还有些怔愣,缓了会才回他。

  ‘是笔旧账,确实挺棘手。’

  黎孟夜歇了话头,这么果断就承认事情难办,反倒说明时雁一心里有底,那他自然不便多加干涉。

  明面上的交锋犹在继续。

  双方间对峙之势悄然落成,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

  左严坐在椅中,磨着手上的扳指。

  他已经没了最初那会的隐隐不安,正面对上两人的底气十足。

  “来人。”

  左严轻敲着靠椅的把手,张口喊人。

  “个把月没见楼主,甚是想念啊,兄弟几个把楼主客气地请进去,咱们好生招待着。”

  话虽如此,配合着左严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表情,可与好好招待搭不上边。

  时雁一递给上来的月仙楼众一个眼神,深褐色的眸中笑意盈盈,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别碰我。

  几人被震慑在原地,过了会才相互左看右看,确认刚才不是错觉。

  他们这位印象里一直都是挂牌了个名号的楼主,此行归来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时雁一最后是在前后各两人的安排下被带进的月仙楼。

  至于黎孟夜,他并不在左严的邀请名单上。

  但不妨碍他不要脸,爱凑热闹。

  在时雁一走前,黎孟夜还不忘给人丢暗号。

  左严前脚刚进去,回神再瞧时已经不见了黎孟夜身影,他不禁在心底嗤笑。

  夫妻都能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是露水情缘,这不,人刚被压走,另一个便没影了。

  他倒要看看,没了黎孟夜相助,那个废物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楼众本欲带时雁一去适合看押的地方,没想对方轻车熟路地就摸去了他以往住处。

  “怎么,左严不是说了要好生招待,月仙楼是我心归属,回趟家还得让旁人给我安排住哪不成。”

  时雁一态度温和,但无端叫人无法忤逆。

  “属下不敢。”

  “那便送到这里吧,”时雁一在别院门口停下,“左严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要求的,他不会怪罪于你。”

  楼众称是告退。

  时雁一将院门掩上,抬眼看向旁侧的墙沿,一只毛羽鲜亮的鸟雀孤零零地立在上头。

  四目相对,鸟雀愣了半秒,拉开双翅扑腾了两下,而后缓缓盖住了脑袋。

  时雁一:……

  他没戳穿某人的把戏,只是没想到,过去好几个月,这人趴墙角偷听的方式都不带变一下。

  倒也有细节差异,起码这次不加遮掩了。

  时雁一径直进了房间,没去管黎孟夜。

  合拢的门彻底阻隔了视线,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黎孟夜索性解了傀儡术,先在月仙楼的地盘上查探起来。

  和当初浅探时所见并无多大差距。

  左严此人十分自傲,不设岗哨也不安排人巡逻,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门庭。

  有心人若要潜入,未必不能直捣黄龙。

  这样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做到护法的位子,手中即便握有秘密,其来历也只可能是前任楼主留下,被他捡了漏。

  门扉吱嘎一声响。

  时雁一解扣子的动作一顿,微侧身对着人,“都查探过了?”

  “查探过了。”黎孟夜回身关门。

  时雁一继续着被短暂打断的事,高束的衣领散开,纤长白皙的后颈暴露在黎孟夜面前。

  “有新的收获吗?”他问。

  “有吧……”

  黎孟夜的手掌把上了他的颈项,指腹搭在了时雁一脖颈前侧的那道长疤痕上。

  两边细窄、中间骤然变宽。

  自左侧一路蔓延向右边,横贯颈间,将近能将人脖子斩断。

  但在上次,时雁一衣襟大敞之际,黎孟夜清楚地记得他的脖颈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疤痕。

  按这触感与成色看,已经有些年头。

  黎孟夜没问他怎么来的,只是缓缓擦着那处皮肉,微垂首问他,“疼吗?”

  旧疤早已痊愈,甚至连时雁一都几乎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只是被他人触碰的感觉完全不同,带来宛若隔靴搔痒的难耐。

  时雁一结喉轻攒,他几乎不能有任何大的动作,身体稍微动作,就能将自己送进黎孟夜的怀里,好似投怀送抱,哪怕他本人绝无此意。

  于是他只是敛起了双眼,轻声回道,“记不清了。”

  呼吸声近在咫尺,两人谁都没有在说话,只维持着这般靠立的姿势。

  直到时雁一先一步地动了,黎孟夜才缓缓放下手,他看准了时机往边上退开了几步。

  黎孟夜这会不能先开口,需得耐心等着对方挑起话头。

  别院僻静,如今的月仙楼除却左严,谁都不想在这当口打搅了时雁一。

  “少主,在这转了一圈,都看见了什么。”

  “人心散乱,明着瞧是左严领着楼众,实际已成一盘散沙。”

  甚至不如散沙,黎孟夜靠向窗边,见着月仙楼内草绿木茂,光看表面,还不足见其内核已然四分五裂。

  都说聚沙成塔,左严却刚愎自用,听不见旁人一点意见。纵使会按时召集楼内众人议事,最终的结果仍由他一人定夺。

  长此以往,众人自不愿再进言。

  时雁一离开月仙楼那会,这情况已初见端倪。

  其后数次决策,左严都一意孤行,底下人叫苦不迭,他一概看不见。

  现今还跟着他的一派多为溜须拍马之辈,不足为惧。

  “左严瞧不起我,这于我而言是个机会,但我不能轻视他,否则阴沟翻船的人就会是我。”

  时雁一松开了束缚,舒坦了不少。和人说话的同时又将长发挽起,简单地用簪子固定。

  “不打算由着人从根处腐烂吗?”

  时雁一摇头。

  “不仅不打算,我还想配合他演一出好戏,在他白日做梦最过瘾的时候,狠狠地将人打醒。”

  “那笔旧账?”

  黎孟夜看他走向了角落处的木柜,翻出了一套月仙楼随从的衣服。

  “给你换个身份,”时雁一将那套衣服递给人,“既要看戏,挑个好位置才是。”

  左严足足沉寂了三日,期间干的都是赏花遛鸟的闲事,他是要时雁一惶惶不可终日,在焦虑中被击溃心理防线。

  到时他再出面,便是叫人往东不敢往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这算盘打得响亮,去往别院的路上都是见着时雁一后该怎么磋磨人。

  直到踏过别院的大门,左严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那敞开着的边厅内,时雁一正同一个属下玩着弹棋,神色悠闲,全然没有料想中寝食难安的模样。

  “左护法怎得这时辰才来,等你许久都不见身影,我实在无聊,才和人先玩了一局。”

  旁边的桌案上摆着蔬果点心,时雁一边说边给自己投喂了一块糕点。

  就这般简单地说了两句,左严的脸色已阴沉可怖。

  ‘他这般喜怒皆形于色,究竟是怎么坐上的护法之位?’

  黎孟夜为了维持此刻的身份,在左严来时已经退至了旁侧,此时盯着时雁一的后脑诚心发问。

  ‘少主莫要小瞧了人,左严最擅长的就是演戏,让人以为他蠢笨好糊弄。’

  ‘我能离开月仙楼,也是学的他装疯卖傻。’

  黎孟夜轻笑。

  ‘那这会怎么不继续卖他面子了。’

  时雁一用指甲刮去了掉落到掌心的糕点碎屑,好心情地回他,‘自然是为了尽快促成大戏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