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雁一记起那人,能管黎孟夜叫主人的,还是卫镇那会遇见的卫家女。
木牌传讯没头没尾,只此一个代称,并无后续。
再观黎孟夜神色自若,不似有什么出乎他意料的异变发生。
“卫卿卿此前去了玉宴阁,是你的手笔。刻意为之……是想让她成为你在玉宴阁的眼线?”
时雁一迅速理清个中利害关系。
卫镇那会试探他只是一小部分,在卫卿卿这事上,黎孟夜必定有别的打算。
但是玉宴阁进出严控,想要安插眼线不容易,何况是将消息传递出来。
时雁一此时的好奇过于明显,叫人想忽视都难。
“当时确有赌的成分,明着往里塞人,玉宴阁自然会严加以待。”
黎孟夜略微调整身体的重心所向,稳步走在陡峭竹山的下坡路段。
“不过卫卿卿她本身情况特殊,即便是半珏也无从下手。”黎孟夜语气平淡,完全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你指半珏无法控制她,连策反都不行?”
时雁一跟着黎孟夜踩出的印子走,手中的长条树枝拨动落叶,将走过的痕迹一点点划去。
他们目前刚离开时间夹缝,与现世的联系还不是很强,但也得尽快远离百源派的探寻范围,不宜和人在此发生冲突。
“毕竟是禁术里的咒类反噬,当初我不过是走运,恰好在其最脆弱的时机捡到了人。”
“这听着像雏鸟情节。”时雁一直言。
“你要这么说……也在理,”黎孟夜欣然接受了对方的调侃,“总之卫卿卿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利刃,能助我斩开严丝合缝包裹着的玉宴阁。”
他略微眯眼瞧着面前的山线,对将来的计划按下不表。目前形势尚不明朗,不太好向时雁一透露太多。
时雁一不说话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于黎孟夜而言亦是刀,两者区别在于卫卿卿在暗,他在明。
再加有生死契横亘其间,让他和黎孟夜的关系看着更显亲密些。
……但是黎孟夜好像也说过不全是因为生死契。
时雁一没纠结太久,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开口问,“你之前的伤怎么样了?”
那会瞧着可怖的印痕差不多爬了身体的大半部分,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黎孟夜没表现出来,甚至绝口不提此事,在山寨浅用能力时自称与他的血液相融有奇效,能够使用炼气。
时雁一当时没有细究,现在想来,他的行事存在问题。
任何在紧要关头出现的巧合都需要究其本质。
黎孟夜是被誉为年轻一辈佼佼者的存在,江湖人观他一步步地成长,又一点点地走歪,不可能放任其发展。
他在众人明枪暗箭的算计中活到如今,本就遭人忌惮。
偏偏公然和绝杀令在榜人士搅和在一起,针对黎孟夜的势力只多不少,对方说让他修为尽失的人,排在首位的便是路霜寒。
以这二人的敌对程度,留下的痕迹不会轻易就叫他解了去。
黎孟夜过度夸大了生死契的妙用,若真能依靠血液融合达到恢复修为的效果,黎孟夜在一切结束后,完全可以继续使用。
由此可见,他当日事急从权,压根没有说实话。
“伤无大碍。”黎孟夜张口就来,压根不大腹稿。
山间的树枝丫杈挠人得紧,一不留心就会被挂着。
黎孟夜避着这些,一边又好似背后长眼,“我一个利己高于一切的,要是真有大碍,会这么淡定地同你扯闲么,早回第一居找黎与疗伤了。”
时雁一哦了声,听着是没信,但不欲和人多周旋的意思。
“那少主随我去一趟月仙楼吧。”
两人沿着山脊的一侧一路向下,很快便到了山脚,虽不见车马行驶的大道,好歹称得上平地。
黎孟夜笑称,“说起这我就来劲了。”
他和月仙楼虽没有明面上的牵扯,多少也听闻过前楼主的名声,此人当年在江湖也是名号响亮的一个人物。
手段么,虽不入流倒也自成一套。
如今的月仙楼为左严掌控,与前楼主管理下的月仙楼不可同日而语,左严能坐上护法的位置,真本事自然有,但要说起治下,只能用一团糟形容。
单看当日他在时雁一去留一事上的抉择可见一斑。
月仙楼现今一直是江湖人想要去扭一扭胳膊的尴尬处境。
时雁一选择在这时回月仙楼,无疑是直接与左严撕破了脸面。
不过楼内诸位素来以拳头说话,信奉的是能者居高位。
只要时雁一能让他们服帖,区区一个左严不在话下。
“你现在有随身携带碎银吗?”时雁一问人。
他们此时所在地点位于海东附近,虽也多山,但整体趋于平缓,在往前几里便是水路。
月仙楼的位置与之相反,深居腹地,近山远水。
以他们如今的脚程,单靠行路,等到达月仙楼,都不需要左严做什么,他们先被耗空的体力拖得够呛。
黎孟夜看着人,嘴角往两边象征性地一扯,假笑意味十足。
“楼主莫不是忘了,当日走得匆忙,我的钱都在第一居没带出来。”
“那想来只能把你抵去欢楼,好换我回家的路费。”
时雁一斜睨着看他,理着袖口松开的缚带,“黎少主一表人才,又甚会哄人,怎么着都能卖个好价钱。”
黎孟夜知他这是玩笑话,难得见人打趣,乐得陪他多侃几句。
“他日楼主若事成,可别忘了把我从欢楼赎回身边。”
“一切好说。”
最后两人寻着了一处港口,和恰好准备返程回去的船夫商谈好了价钱,以相对苛刻的条件接受了同乘的提议。
行船一天两夜,于这夜月明星稀时抵达了月仙楼附近的一处地点。
时雁一瞧着这片阔别有些时日的土地,到也没能生出多少感慨。
找回真实的记忆后,属于他人的记忆便好似隔了万水千山,哪怕只过了短短数月,已然觉得遥远,趋向于模糊。
“我想着楼主总不会有近乡情怯的心情。”
黎孟夜整理着微乱的衣襟,擦了一把灰扑的侧脸,从后头跟上时雁一。
他们此时还远不到月仙楼地界,尚需休整一下,顺便谈一谈后续具体的打算。
虽然时雁一瞧着一副干就完事的态度,毕竟只是两个人……他更像是去凑人数的,对上那么一窝,硬来怎么都不可取。
“自然没有,”时雁一微扯嘴角,“我都不是原本的前楼主养子,属于他的执念与遭遇皆与我无关。”
选择回来不过是给自己收拾出一处能住的地方。
所谓的利己主义者,总需要在第一时间追逐更好的。日后有了月仙楼,他这空担许久的名号才算摆正了。
最主要的是,虽然周转一处地方需要的资金并不比在外少,起码省去了四处奔波的时间。
他都被推着走了那么久,是时候该回到最初的地方做个了结。
话说回那日,左严目睹了拘灵阵破后,黎孟夜和廖致对过一掌后,被时雁一启动的移行术法送走。
那术法左严曾有所耳闻,因其行踪无法定位,盲目追踪大多得不偿失。
他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
以左严对时雁一的了解,不需要太久对方自会回来,他不如先行回楼中,届时来个瓮中捉鳖。
至于玉宴阁那边,百源派花大手笔启用拘灵阵却没有将人拿下这事,显然比当初他弄丢时雁一这事来得严重。
两相比较而言,完全不担心玉宴阁会先来找他麻烦。
事实也确实如此,左严起初几日心中还带有几分忐忑,时日一长,摸清了玉宴阁的态度确如他所想,便安心在楼中准备之后要给时雁一的大礼。
这一天他等得并不久。
从听闻下属来报,在月仙楼附近的地段发现了时雁一,左严叫人搬了把椅子,在正门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等人上山。
“哟,瞧瞧这是谁?”
左严语气讥诮,刚见面就开始呛人。
“别来无恙,师叔。”
时雁一没在意左严的嘲讽,任他呛声,完全不痛不痒,甚至不介意和久不见的‘故人’聊上几句。
左严聚拢了眉头,看时雁一的眼神中满是打量意味。
对方这反应与过去截然不同。
他印象里的时雁一是个彻头彻底的废物,态度唯唯诺诺,稍微大点的说话声都能马上让他瑟缩在原地。
即使偶尔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别人一个否定的眼神过去,他立马就会改变主意,根本无须人出面反驳。
当时右护法被杀的消息传回月仙楼,左严很惊讶,不知是谁暗中帮了这个废物,又在后续一路为其保驾护航,让江湖各路势力寻不到人,即便好不容易找到,也会被其一次又一次地逃开,再次丢失行踪。
直到现在,看到时雁一边上的黎孟夜,他才恍然大悟。
“我看你这废物也就这副皮囊派得上用场,稍微装出一副可怜样,用些手段讨好人,就能得到他人的一路照拂。”
左严打量人的眼神露骨至极。
他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时雁一,觉得这人能活到现在,靠得是这一身皮肉以色事人。
“怎么,如今还指望对方能帮你在楼内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