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念芷还没醒,黎孟夜和时雁一先外出查探消息。

  为求最大限度地收集情报,两人分开行动,黎孟夜去了东市的早街,时雁一就近挑了一处面摊。

  “生面孔啊,我们这好些年没来过外人了。”

  店老板熟稔地将汤饼出锅,放进碗里时愣是一点汤水都没撒。

  他在上头撇了把葱花,端至时雁一面前,“喏,请你的,不用钱。”

  时雁一道过谢。

  他用筷子挑着面,没着急吃,“您说许久没有外边的人来镇上。”

  “可不是吗,咱也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可我在这摆摊这么些年,印象中就是没什么人来过。”

  “那镇子里的人会经常性外出吗?”

  时雁一拨着筷子问他。

  摊主跟着回忆了会,手中的动作没见停下,末了他回,“有是有,但我们呐自给自足惯了,自己这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还会舍近求远。”

  那便是鲜少出去了。

  摊贩对镇中人的走动未必个个熟悉。

  除非是常来的熟客突然有段时间不再出现,会有一时纳闷地闪过念头,但也不会总放在心上。

  时雁一回想起初见时,在街上碰见念芷,她神情并非那么焦急,甚至面对陌生人,需要硬着头皮搭话的胆怯大于她本身的焦虑情绪。

  街上往来吆喝声不绝于耳。

  时雁一蹲在拐角处躲初升的朝阳,没一会,黎孟夜拿着两串糖葫芦过来了。

  “给,人家小商贩送的。”黎孟夜把其中一串递过来,同时咬了一颗自己手中的。

  时雁一顺手接过,靠在墙边看人来人往。

  “说起来这镇上的人确实热情,我去卖汤饼的摊铺坐着打听消息,人家不仅说了我要的情报,还赠了一碗汤饼。”

  “我觉着吧。”

  黎孟夜咬碎了糖葫芦,完全咽下后才开口,“这地方虽不似世外桃源,其氛围更胜一筹。夜不闭户,幼有所长。”

  “我刚去那条街上转了一圈,多是以物换物的交易,要想从这里挣钱比较悬,他们看着视钱财如身外物,做事只图一个开心。”

  黎孟夜跟着往墙边一贴,眯眼望着朝阳落在屋檐上的模样,万物的影子被拉拽得颀长。

  连屋脊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浮影。

  人要是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出去后恐难适应,舒适的环境太容易让人躲懒懈怠。

  黎孟夜用指节抵了一下眉心,压平了不自觉聚起的痕迹。

  他总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过去了。

  “我刚和摊主聊了一会,他提起这的人基本不外出,那她的离开理应备受关注。”

  时雁一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葫芦串,沉吟片刻,“找时间我们去镇边转一转。”

  他抬头,见黎孟夜安静但目不转睛地看自己,以为对方探查到了别的消息,便问,“怎么了?”

  黎孟夜轻笑不语,挪开了视线。

  他什么都没说,反倒勾起了时雁一的好奇,但很快又被对方后一句话导开了注意。

  “我们差不多回去了,出来久了,那小姑娘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他的咬字重心落在你字上,说得漫不经心,偏偏叫时雁一品出一丝调侃的意味。

  *

  “啊!大哥哥。”

  回去时见到念芷正在由着一个婆婆给她打理发髻。

  婆婆听闻他们靠近,下意识地侧耳辨认。

  原是为瞽者。

  看她这么熟稔地给念芷梳头缠发髻,想来这位就是生母不在时照拂着幼子的好心人了。

  念芷乖乖地站在婆婆边上,只在最初的时候举手打了招呼。

  等他们走到近前,她散落的头发已经梳理完毕,是和之前略有不同,但依旧精致的丱发。

  “老婆子在这住了大半辈子,许久没见着镇子外边的人来。”

  这和摊主的说法一致。

  时雁一见她与念芷相熟,索性问起对方关于母女俩的事。

  “当年薛娘抱着襁褓里的念芷来是一次,如今你们是第二次。此间数年,再无外人至。”

  这听起来像是知晓内情的。

  按照婆婆的说法,薛娘原是莘庄薛氏的独生女,与丈夫感情不睦,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这么些年独自带着念芷在这里生活。

  至于去向她并不知晓。

  “薛娘有主见,人也要强,便是这宅子的一砖一瓦都由她亲自挑选,花了大些时候修葺而成,入宅的酒宴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

  孤儿寡母远走他乡,还有余力置办这么大一处府邸,这镇子的人愣是没觉哪里不对劲吗?

  时雁一看向在边上认真听着的念芷,没有把疑虑说出口。

  薛娘虽不至和镇上的人个个交好,起码不结仇怨,这么些年过来都相安无事,不会挑这个节骨眼突然发难。

  那不如去周围转转,正好也探查一番有无追踪到此处的江湖人。

  “大哥哥。”

  念芷脆生生地喊住了要走的两人。

  她看起来有话要说,只是出于某种顾虑,到了嘴边的话一转,“念念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时雁一朝她挥了挥手,同黎孟夜转道去镇口的方向。

  “这个镇上的人确实个个都是普通人。”

  黎孟夜以脚步丈量着从薛娘住处到主街的距离。

  如果是遭人挟持,绑架小姑娘的风险低于成年人,价值也相对高,幼子更好把控。

  除非彼此实力过分悬殊,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住薛娘。

  但这样只是拥有了种子,缺少另一方交易者,种子就没有了价值。

  如果是薛娘自己离开……一时寻不到合理的假设。

  这镇子看似普通,在某些事上又逻辑混乱。

  他们此前是沿着溪流一路寻到的这处位置,地势相对低洼,但远处山脉延展,一山堆叠着一山,青山远黛莫过于此。

  走上大道耗费的时间并不长,但也没继续往外走。

  之前做的标记无法查探,想来是发挥了作用。

  他们在镇子里待了将近一天一夜,按寻常脚程计算,若是真发现了此处,怎么也该见上面了。

  黎孟夜拽了根谷莠子,边手欠地薅着上头的草籽,边五指灵活地给草梗打着花哨的结。

  赤乌高悬,这会的日头光芒大盛,在毫无遮蔽的地方待得时间长了,又是一筹莫展的,人也跟着浮躁起来。

  黎孟夜瞥见时雁一的表情,低声说了一段诀。

  “黎家的这部分心法,专用于祛热降暑。”

  时雁一面露无语地回看他一眼,“心法不能帮你尽快恢复修为吗?若不是得躲着点仇人,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给别人找亲眷。”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还没弄清楚是谁下此狠手,难以对症开药方。”

  黎孟夜说着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步,身量差距落下的小片阴影,恰好盖住了晒到时雁一面上的光。

  他手中捏着的谷莠子顺势垂落,毛茸的触感在时雁一脸侧边很轻地掠过,带起的痒意蹭蹭上涨。

  时雁一当下脸就黑了。

  但也只局限于脸黑,他的站位不比黎孟夜,能瞧见身后齐人肩膀高的灌木丛中情形,但他依旧在黎孟夜动作的同时感受到了他人的气息。

  隐在那片丛林里,只是对方感觉不太会隐藏行踪,未加收敛的气息完全暴露了他的存在。

  时雁一微仰头看向黎孟夜。

  后者弯着眉眼,用口型无声说道。

  ‘楼主,有兴趣来演场戏吗?’

  时雁一不置可否,缓缓地往外退开了一步。

  而这时,藏在底下的人影按捺不住,动静不算大地跟着移动了一段。

  那人没有很好地把握住风向,植株的异常晃动彻底暴露了他的位置,没几秒就被提溜了上来。

  “你们干啥呢!”

  他被黎孟夜揪住了胳膊,挣扎几下没脱开,输人不输阵地先嚷嚷起来。

  此人一身粗布短衣,皮肤被晒得通红,头上挂着的汗迹未干,一边的裤腿上还沾着些许斑驳的泥点。

  “这话该我们问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瞧什么?”

  “谁鬼祟!我……”汉子梗着脑袋,没放弃拗动胳膊以躲开黎孟夜的钳制,“天太热了,我躲会懒怎么了。”

  时雁一从上往下地打量人。

  这眼神看着叫人极其不舒服,汉子的气势也在这目光注视下弱了三分。

  一直到对方不敢再直视他,时雁一才出声。

  “什么活需要这个点在外,见着人还要躲起来。”

  “说了我没躲,你唧唧歪歪的,非跟我过不去干什么!”

  他只能嘴上重复,那抓着他胳膊的手像把铁钳,没说上几个字就开始收紧,他也不敢再随意挣扎,怕真伤了回去不好交代。

  得想个法子尽快脱身,时间拖得长了真引来镇子里的人注意就得不偿失了。

  可确实又觉眼前这俩人不好忽悠。

  真是倒霉,汉子在心底默默啐了声。

  “行了,我说实话,诶哟,您收着点力,再这么下去我这胳膊得费了,”他对黎孟夜央求,而后又看向时雁一。

  “我就是那座山头一土匪,这段日子不好过,眼瞅着快养不活自个,便想着来这附近的镇子碰碰运气。”

  汉子虚虚一指身后的某座山,姿态放得低,十足讨好意地搓着手指。

  “您看,我这还没干成什么呢,您二位行行好,就当没见过我,成吗?”

  时雁一闻言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