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数就成,不用事事都说与我听。”
看黎孟夜想要全盘托出的姿态,时雁一及时打断了人。
他总说自己是恶人,黎孟夜却想不起有哪次,对方是明确过线的。
彼此间的关系好像从坦白过去的那一刻,悄然发生变化。
时雁一对他的态度缓和得更加明显,隐约透出点惺惺相惜之意。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
直至入夜,休息成了问题。
只有一张床,对两个成年人而言困难了些。
“你是伤患,休息重要,”时雁一很爽快地让出了休息地,“再说也得有人守夜。”
这话在理。
黎孟夜也不矫情,此刻养精蓄锐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现在还不能很好地适应这幅与普通人无异的身体,沉重、敏锐度下降,对周围的感知范畴大幅缩减。
“你且睡。”
时雁一说着掩上了门。
林中虫鸣声不歇,为避免火光引来巨兽,时雁一没准备柴堆,只靠着屋子的一侧闭目养神。
顺便梳理这些日子收获的情报。
某一节点,时雁一身侧自然垂下的指节神经质的一缩。
不知何时起,风声停止,虫鸣声褪去。林间一片静谧,咫尺内几乎仅可听闻呼吸声。
时雁一瞬发的反应是去看黎孟夜的情况,但他身体定在原地。
某种异于常规的东西存在此地,正高高俯视着他。
呼吸跟着一滞,时雁一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格挡,一击就让他失去行动。
他侧过头,那东西已经瞬移到了跟前,距离他不足几厘。
“你成长了许多。”
喑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对方枯瘦的指骨卡在了颈间。
时雁一被卡着脖颈,不得不抬起头直面跟前的东西。
半珏。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时雁一仍是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同样的宽边兜帽拢住了身形,从头裹到脚,任何路在外侧的皮肤都被白色的物质缠绕。
“但无论怎么往上爬,该在底下趴着的牲畜永远只配在底层,被随意地掠夺,不要妄想能够着饲主丝毫。
你是聪明人,无需我过多解释,趁着爪牙还能自保,乖乖地收敛起来。否则下次见面,就不是这么轻拿轻放便过去了。”
话落,颈间的桎梏一松。
半珏的身影好似水构成的幻影,在下一个瞬息倾泻而下,落地后没有任何残余,凭空消失在此处。
来此的甚至不是他的真身。
若不是颈间还有被手掌用力收紧的窒息感,一切都仿佛只是时雁一的错觉。
身后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黎孟夜自里屋探头,未及开口,目光先落到了时雁一颈间。
白皙的皮肤上攀着四条丑陋的指痕,三长一短对称分布在两侧,不用问便知发生了何事。
迎上时雁一的目光,黎孟夜咽下了询问,侧身让出位置。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俩轮流,你去睡会。”
半珏既然能找到这里,意味着他们很快会循着踪迹而来,此地不便久留。
时雁一指腹轻碰着脖子上被卡出的印记,没拒绝黎孟夜。
但在合眼前一秒,他仍然说:“片刻后我们就走。”
时雁一说到做到,仅花了片刻用作休整。
两人即刻启程,刻意在接下去的路上做了扰乱视线的标记。
哪怕拖住追踪而来的人一时半刻也好,他们现在最需的是时间。
好在脚程尚且算快,路上除去做标记便是赶路。
等抵达下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东方不过刚刚翻起鱼肚白。
来时路上找机会换了更贴合新伪造身份的行头,扮成是结伴出远门游玩的兄弟俩。
可惜遇人不淑,被骗了银两。
眼见着身无分文已然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远远地瞧见有镇子,便想来碰碰运气。
奈何还没找到谋生手段,先被麻烦找上了门。
时雁一的衣衫一角被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攥在手里,对方一双怯生生的眼想看又不敢看他。
每次都是偷瞄一眼后,迅速低下头,脑袋压得很低,几乎能让人看清她头顶发旋的位置。
小姑娘很紧张,细弱蚊吟地问。
“大哥哥,可以帮我找到娘亲吗?”
看着几乎还没他腰高些的小孩,时雁一愣住,他没接触过这种的。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想起给自己安的假身份。
扮好角色的第一步,得入戏。
时雁一花了半秒时间考虑遇见幼童求助怎么处理,后一秒拉开小姑娘的手,语气硬梆梆地说着,“带我去看。”
念芷很听话,没有意识到路边随手拉住的人是否靠谱,她甚至还有一点不及隐藏的小雀跃,是在高兴有人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走,确认时雁一真得有好好跟上来后,迈开的步子稍微大了些。
这镇上往来的人多,时不时能听到发生在摊铺上的对话。
黎孟夜落在后面,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默默记下了各处住宅和街边铺子的位置。
*
“大哥哥,走过头了,我家在这里。”
念芷拉住还在继续往前的时雁一,在一户单从占地面积看,已经大得离谱的人家前停下了,门口虽没未设醒狮,门头与周围高下立现。
念芷小跑上去,身量还没有拉环高,需要垫起脚才能够着。
她径直推开了门,回头邀请两人去她家里。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同黎孟夜交换眼神,率先跟上念芷。
内里的风格低调但不失奢华,瞧着不像这镇上本土的住民。
“你家一直在这吗?”
念芷的步子缓慢地停下来,疑惑地回头,“大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不等人解释,她自己先接了下去。
“娘亲是说过祖父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好大好大的船游上几天几夜。念念晕船,所以从出生起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念念的家。”
或许因为到了熟悉的地点,念芷说话不像一开始那么怯生生,抖豆子似地说了一长串。
时雁一刚进门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
偌大一处地方,不见管家仆从,一路来都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起落回荡。
这么小一个孩子住这么大的院落,没人照顾起居,她怎么活下来的。
再看她衣着打扮,又明显有人帮着打理。
观其神智也好端端的,不似疯言疯语,怎么会随手拉了路人来帮她寻所谓的娘亲?
有那么一瞬,时雁一看着那道天真的背影露了杀意,但转眼便散,没叫人瞧见端倪。
前边的念芷对此无知无觉,她一路带着人进到内宅。
在一处院墙边停下,指了指院内紧闭的房门。
“那天晚上,娘亲说自己有些困了,不让念念跟,进屋歇下了。
可是那之后的每一天,念念再也没见到娘亲……”
时雁一被幼童口中拙劣的鬼故事激得后心一凉,汗毛瞬间就起来了。
关键是念芷说话的语气,她是在真心疑惑,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娘亲只是睡了一觉,却从此消失了。
她不能理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娘亲不见的?”
黎孟夜打量着念芷,突然出声询问。
后者有些怕他,下意识地想要揪时雁一的袖子,却发现以他们目前的站位,对方与她隔了一个黎孟夜。
“念念……隔天早上来找娘亲,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念念又在家等了两天,依旧没等回娘亲。”
正常逻辑想来,一个人许久不出现有多种可能,有急事不得不出远门;嫌孩子累赘而丢弃;或者遇险。
根据念芷此前所说,她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即便不是个个镇民都认得她,左邻右舍总该知晓。
看家中情形,她只与生母相依为命,如果后者真临时有事,无法带上幼子长途跋涉,大可以暂时托付给他人帮忙照顾,不会未留一字半句地离开。
再者幼童的话不能尽信。
“那你没想过报官或者找别的大人帮你吗?”
念芷茫然地抬头,“报官是什么,念念不懂,镇上的伯伯婶婶们人都很好,大家都是好人……可是每次我提起娘亲,他们都转身就走。”
时雁一挑眉。
他们好像总是能碰见很多怪东西。
他习惯性地想在识海中传音,后知后觉黎孟夜目前没有修为,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若一切真如念芷所说,她娘亲失踪一事有蹊跷,等明日以熟悉镇子为由,去探听一番虚实。
至于今天,他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说了大致的打算。
听闻时雁一说要在别处落脚,念芷明显有些急了。
“大哥哥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以往娘亲会一直陪我到睡着……这几天不见了娘亲,念念晚上不敢闭眼,害怕有吃人的大猫来找念念。”
时雁一对着人面露为难,示意她看黎孟夜。
“我弟弟前不久受了伤,未免夜里发生意外,需要人照顾,我得陪着他。”
黎孟夜配合着他的话摆出虚弱的模样。
小姑娘被他们唬住了,在原地愣了半晌,对黎孟夜的害怕与想要时雁一留下的念头两相交战,僵持不下。
她紧张地开口,“那……”
时雁一耐心地等着她决定。
“小、哥哥要是不害怕,可以住在念念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