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雁一醒来时,先感觉到了嘴里药的苦味,显然是此前吞咽不及时,大半都化开在了口中。

  他寻思着喝点水淡化苦涩的滋味,撑着胳膊坐起来,行至一半,右边的衣袖传来了阻力。

  目光落下。

  只占据了榻边一角的人紧攥着他的衣服,不知梦见了何等的深仇大恨,连骨节都泛了白。

  看着睡得并不安稳。

  时雁一想抽回手,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袖中出鞘的匕首落入掌中,刀刃压上了袖子的边缘,犹豫半晌迟迟没有划下去。

  ……他手头暂时没有可换洗的衣物了。

  当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时雁一退而求其次,最终没选择把人叫醒。

  而是调整到相对放松的姿势,等着对方醒来。

  这一等,便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耗了个干净。

  黎孟夜睁眼便见同行人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凶狠,瞧着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见着他醒了,时雁一双眼微敛,长睫压下的阴影在眼底落下对称的半圆弧。

  “松手。”他说。

  黎孟夜这才发现自己揪着时雁一的袖子,力道之大,布料都有些揉皱了。

  想起梦中场景,他被烫着似的卸了力,刚欲转移注意,听得对方说:“你梦里都在喊着让我别死。”

  时雁一揉着些许僵硬的手腕,没顾上黎孟夜听闻话后骤然一愣的反应,往床边挪了点位,摸索到桌边灌下一口凉茶,可算是解了忍耐许久的难受。

  思及黎孟夜在魔界的所作所为,沉默片刻后他开口,“如今我既已知晓生死契的具体情况,必会处处小心,不至于连累到黎少主。”

  黎孟夜喉间发紧,被人这话堵得闷烦。

  他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无力,说话时声音干涩。

  “你认为是生死契作用,所以我救你,还要你万般小心。”

  “嗯,否则?”时雁一回答得迅速,透着十足的理所当然。

  并非揶揄玩笑,黎孟夜辨出了他话中的果断,他是真得这么认为。

  “你……”

  黎孟夜想问清楚,但又意识到时雁一未必会说实话,最终也仅是捏了捏指骨,咽下了那句将出口的话。

  氛围逐渐凝滞。

  时雁一见黎孟夜突然闭口不言,莫名地盯了他好几眼,只觉对方周身低沉的气压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他内心不禁想,看来被发现生死契的秘密对黎孟夜而言打击确实很大,好端端一个人也不怎么笑了。

  他决定之后绝口不提这件事,转而问起之后的打算。

  一说及正事,黎孟夜抛开烦闷,仔细和人分析了拘灵法阵的特点。

  “路霜寒现在不知所踪,可以确定的是必然没有离开魔界,法阵针对的应当是所有自魔界出来的人,集中于这几日。”

  但他们显然不能在魔界久留。

  路霜寒费此功夫提升实力至大乘期,怎么也不会在和黎孟夜交手后放弃,这会不见踪迹,恐怕有更大的谋划。

  他前后提及过两次,待事成后少不了人好处。

  以其当时的口吻,还未知生死契的变化,只道时雁一是想单纯脱离契印影响,能让契印失效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契主死亡。

  当然,路霜寒也没真打算管时雁一的死活。

  幸亏他那会还不知这点,不然直接一刀捅了时雁一,生死契勾连的另一方不死也残,堪称一劳永逸。

  “现在思索未定之事无用,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快地修复伤口。”

  “这点不劳少主担忧,我外伤已愈,稍加休息调整便无大碍,”时雁一左右打量起黎孟夜,眉间蹙起,“倒是你,旧伤尚未好透又添新伤,纵使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般折腾吧。”

  “无妨,我有心法傍身。”

  黎孟夜没详说,但瞧他模样,不像是会拿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时雁一便也没细问。

  *

  魔界照明用的纯色晶体悬空轻微起伏,久不见踪迹的路霜寒现身于大阵边缘。

  他的模样已然大改,整个人抽条了不少。

  五官也不似之前圆润的娃娃脸,眼周攀上了几许赤红的魔纹,瞧着比之先前妖冶许多,半点窥不见以往的轮廓。

  路霜寒越入大阵,无视了阵法被触动时瞬发的机关,径直走到中心悬浮着的晶体旁边,凑近了能见到其周围散发着的乳白色的寒芒。

  晶体似感知到了生人气息,无生命的东西发出一阵嗡鸣,晶体小弧度地震动起来。

  路霜寒抬掌盖上,被冷冽的寒芒刺了手,他却宛若未觉,往里注入着灵力,一直到纯色晶体被掺杂进的魔气污染至浓郁黑色。

  凝滞一瞬后,晶体表面出现裂纹,大片碎屑坠落,到最后仅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块。

  充当照明用的容器被毁,魔界骤然陷入黑暗,起初是一两声抱怨,而后越来越多的魔修意识到,自休憩地跑至街头,统一望向纯色晶体的方向。

  路霜寒对此视若无睹,他伸手握住那小份晶块,再度往里注入魔气,不祥的红光乍现瞬间,他用力捏碎了那块晶石。

  能将光芒落向魔界大半区域的晶柱,自然也能将注入其中的气息覆落至同样的地方,如今晶体被毁,裹挟着魔气四散,大乘期的实力能轻易摧毁一座城池。

  骚动迅速蔓扩,不出半炷香时间,魔界已然陷入大乱。

  百年来相安无事的晶体一息被毁,众魔修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分不清敌友地战作一团。

  这晶体平素只充当照明用,但有路霜寒在其后推波助澜,魔气中满是暴戾因子,稍加挑动就能激起本就心志不坚的魔修,内心的疯狂。

  “路霜寒动手了。”

  惹出的动静还不小,完全是奔着把魔界彻底捣毁去了。

  黎孟夜和时雁一出了落脚地,这处宅子地方偏僻,恰好卡在被波及范围的最外圈,短时间内还没有魔修大面积汇集,偶尔有一个落单的,被一把轻松挑了。

  傀儡术操纵的低阶魔兽将一部分现况如实传送,两人合计着与其被路霜寒的魔气印象,不如直面拘灵法阵。

  毕竟前者光是一手催眠术便足够棘手,这会的魔气更是能影响人心志,同为法阵集结,不如选个相对而言有破除可能的。

  “烬乐碑外的防守未必强,百源派花了大力气起阵,维持阵法所需的人多,但是一旦能破了此阵,对护阵的人亦是一记重创。”

  一路上,黎孟夜挑了重要的点和时雁一说明,他对之前梦里所见之景耿耿于怀,结合此前突然冒出的记忆,他隐约觉得江湖对于时雁一的评价并不准确。

  虽为月仙楼现任楼主,但每一步都好像另有其人的影子,至于是顶替的原来之人的身份,抑或是夺舍,这点尚未可知。

  可以确认的点,此时面前之人——或者说自彼此相识起——与他梦中所见绝非同一人。

  黎孟夜久违地燃起好奇心,他想弄清楚此人在性命攸关之际,会做出和梦里所见一样的选择吗?

  时雁一想的便相对简单粗暴许多。

  拘灵法阵能勾起人心底的恶念,将之无限放大,最后只能眼看着神智为心魔所控。

  清楚运行原理后,可操作的空间同样大了起来。

  要说他的心魔,时雁一从陆续捡回过往回忆以来,将混乱不堪的识海梳理过一番,过去的自己过得可谓十分精彩。

  他本身虽然无法轻易和他人共情,但影响心魔形成的因素亦是有的。

  真得靠近烬乐碑,见到法阵时感觉截然不同。

  起码此前因未知总不能彻底平静的识海有了片息的宁静。

  拘灵阵外数尺,受法阵影响,不见生灵。

  起阵的边缘至法阵中心所对的上方天空,有一方屏障将之尽数包裹笼罩。

  再远处,百源派的门人以易经八卦的方位各站一角,维持着法阵不散。

  百源派的老熟人隔着凡尘与魔界的交接线,同这头的时雁一对上了视线,而后目光微移,看见了他边上的黎孟夜。

  廖致眉头一跳,似是没料到有个黎孟夜跟着绝杀令上有名的魔头跑。

  只是大阵已成,如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断不能因为黎孟夜坏了计划。

  不过是年轻一辈有些名气的修士,因黎家的出身曾有段时间在江湖掀起过话题,既然他和时雁一同进同出,保不准自甘堕落,索性趁此机会一同剿灭。

  想来玉宴阁那里也不会在意。

  没了黎孟夜,黎家还有个更好控制的黎与,不愁第一居不听号令。

  没有任何寒暄,廖致一声令下,各居其位的修士统一动作,催动法阵运行。

  拘灵阵中窜起灵气凝成的长虫,目标明确地直指时雁一。

  后者迅疾地往旁边助跑,避开另一个角度紧随而至的攻击,纵跃着躲了蛇头的撕咬,落地的脚步一偏,险之又险地掠过变换过的地形。

  法阵竟不知何时往周边膨胀了数圈有余。

  识海里静悄悄的,没有黎孟夜的只言片语。

  直到方才看清廖致的表情,时雁一才缓半拍地觉过味来,黎孟夜大费周章地跑来魔界,所图没有别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