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孟夜收刀拉开距离,退至存骨地的边缘。
他微转手腕,刀身侧对其人,看向乌池的眸光冷冽,尔后薄唇微启。
“星霜济,沧浪横斩——”
话音未落,刀身携带的劲风先一步劈开了瘴气。
卷起的狂风怒号,这一斩好似猛兽苏醒后发出的第一声咆哮。
气浪将存骨地的瘴气推开,所有隐匿其中的恶魂都无处遁形,未及出现便被斩杀在了原地。
衣衫被气流刮拂,猎猎作响。
待一切止息,一长段龟裂的痕迹自黎孟夜身前蔓延开来,险险擦过乌池的站位点,还往后延伸了数尺。
腥甜不住自喉间窜起,黎孟夜执刀对准乌池,横眉厉声。
“离开他的身体。”
乌池粗略一想,他故意露了多个破绽,只要对方想,完全可以在交手初期就下狠手。
可都没有,黎孟夜行为的反常,不至于是出于挚友情,那……
乌池隐约有个猜测,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这恰好也是时雁一的打算。
适才黎孟夜的一击中饱含的怒意极盛,威力亦足。
若非事先撤回了部分精神力,他此刻的识海怕是不能平静。
黎孟夜见乌池不为所动,正欲动作,却见其抬手在脖颈上迅疾地划过一手。
平素时雁一取血从不挑这么凶险的位置,但抵不住那地方皮薄,乌池又是下的狠手。
一抹血痕瞬间绽开,多余的血珠自边缘滚落。
生死契作用下,黎孟夜颈间同处一道伤口跟着浮现。
果然。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生死契,一伤即伤,相存相伴。
‘你就为了确认这点,特地对其避而不见。’
‘并非如此。’
隔了许久,时雁一的回话悠悠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记忆,乌池在意识清醒之际,突兀地迎来了海量的碎片画面。
千年足够长,在成为魔君前还有数个百年,乌池这一生,于普通人而言,无可丈量。
可眼前之景,是数以万计个百年的累加,如白驹过隙,光阴瞬息即过。
同一个视角经过不同的年岁,在不同的时代落下的痕迹,于此时一股脑铺天盖地般地袭来。
‘隐约想起来一些事,似乎都是我亲历,太久远反倒记不清,既然您此刻与我同频,我乐得分享。’
乌池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溺亡。
在庞大的信息量里瞧着自己被吞噬,却只是冷眼旁观,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困于高塔终身没能踏出一步的守塔人;立下汗马功劳却逃不过鸟尽弓藏结局的将领;绝不质疑命令的清道夫……
亦或是自幼年起便囚于实验室,反反复复被剥去记忆,一遍遍投入他人人生的一个待矫正品?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乌池已然无法将其分清。
他甚至怀疑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亦或仅存于实验室的一则资料中的虚拟人物,只为用来纠正不良品的恶习而构建出来的数据串。
忘掉自我意味着存在被抹除。
时雁一目睹了一切,破开匣盒而出的记忆淹没的不仅仅只有乌池,还包括他自己。
甚至缓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身份。
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不可控的魔君,时雁一该感到高兴,然后险些被压垮的精神径直按灭了这点欣喜。
幸好大费周折地绕了这么一圈,他还是得到了想要的。
魔君的一生几乎都围绕着追求更强悍的对手,从一次次的斗争中汲取让自己精进的法子。
其活跃在江湖和魔界的时间至今虽已过去千年,但世间万物有其法则,万变不离其宗。
与时雁一如今身份相似的人竟也不在少数。
他循着记忆中所见的方法行动,挖掘出了这具身体拥有的觉类能力。
不是那种一用出来就能彻底反转局势的强悍能力,还是有些鸡肋的被动技能。
一定要形容的话,倒是和时雁一此前设想的木牌作用相似。
他的觉类能力仅可使用一次,非生命垂危之际不会触发。
一旦触发可以抵御任何人对他发起的全力一击,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只是条件属实苛刻,如若他被重创后用掉了这个机会,对方紧随而至下一波攻击,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时雁一简单休整了一番,将那不断浮现的庞杂记忆按下,一并掐断了耳边自方才其便不曾止歇的絮语。
没了另一人的干扰,他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掌控权,意识刚与躯壳融为一体,剧烈的疼痛直抵大脑。
时雁一呼吸一滞,没绷住地跪了。
嘶,好痛,痛到恨不得强行阻断身体的感知,之前被瘴气中的恶魂伤到的伤痕居然不是最痛的。
而是因为……
时雁一冷汗涔涔,额角疼出的汗水蒙过了双眼,从模糊的视角看出去,黎孟夜竟还能维持站立,甚至没有借助外物。
星霜刀紧握在手中,脸上的戒备都还未褪去。
这人到底干了什么,能把自己伤得这么重,还经由契印同步给了他。
“黎孟夜,你他……”吗。
时雁一的声音细弱蚊吟,没说完话便一个冲头栽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原本还意味是乌池在乍他,黎孟夜一边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边咬牙强忍着痛意,经由和路霜寒的一战,他本就损耗了大半,此前着急放出的招式更是抽空了他的灵气,已是强弩之末。
他甚至设想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乌池真得彻底占据时雁一的身体,将其意识永久困于识海。
那即便是有生死契连通,黎孟夜也无能为力,一方昏迷前提,另一方无法启用精神链接,意味着他不能越过乌池进到时雁一的识海层。
若是强行突入,风险大不说,他留在外面的身体也会被趁机摸走。
好在,时雁一没有让他心寒。
但显然对方同样伤得不轻,当时连那般断骨重塑的痛楚都能面不改色忍受的人,如今就这么体力不支地倒下了。
烂摊子最后终究仍是丢给他收拾了。
黎孟夜认命似的叹息,收起了星霜刀,打算把昏迷的人扛起来挪过地方。
结果一下没起来,反倒还崩开了对方身上快愈合的两道口子。
黎孟夜:……
且当无事发生。
他单膝碰着地面,试探着比划了一番落手的位置,最终一手穿过膝窝,一手托着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魔界不能久留,当时没有乘胜追击的路霜寒定然有所谋划,待得时间越久,于不知内情的他们而言越不利。
但是烬乐碑同样不能硬闯,百源派在外设下了拘灵阵,纵使全盛期的他都无法确保能从阵中毫发无伤地脱逃。
何况现在,他被半珏震碎的内丹没彻底修补好便来了魔界,刚才为震慑乌池的一击隐隐又给其嘣开了一条裂纹。
再者,拘灵阵有此得名,不仅在于它精准锁定后的无差别攻击,还因它能够根据被锁定之人的实力自行调整。
灵力充沛,品阶高的修士,对上此阵都会陷入窘境。
它讲究一个借力打力,修士掀起的每个招式都相当于给之后的自己挖坑。
阵法能在修士喂完技能后,解析学习,并以同样的招式在随机一个结点打回。
多的是人败在自己的招式下。
而灵力低微,毫无炼气的修士,阵法给到的是心魔。
不说一脚踏入修行门槛的,即便是普通人,都会有遗憾之事、心有不甘之事,心怀的恶念。
这些不曾过多留意的念头在无形中成了心魔滋生的养料。
拘灵阵会放大心魔的影响,逼着修士直面曾经哪怕一闪而逝的思绪,并无止境的放大它的影响,心志不坚定者,转瞬被吞灭其中的比比皆是。
起码现在,彼此都受伤不轻,最好还是止了这个硬闯的想法。
百源派若是肯听人讲道理,便也不会与玉宴阁同流合污了。
黎孟夜没有将人带回之前落脚的客栈,转头去了他在魔界买的一处地产。
地方不大,好在隐蔽,适合当一个临时的疗伤点。
他把时雁一放上榻,准确地找到了对方放置储物袋的地方,摸出药先给自己塞了几颗。
而后又是查探时雁一脉象又是给人调整姿势方便疗伤的。
灵气输送到一半才想起对方体内没有可以储存灵气的经脉,只能草草地给人喂进丹药,借外物内疗自行调节了。
一切做完后身体的疲惫后知后觉地传递而来。
黎孟夜靠着恢复一成的实力,在这周围布下结界,用拿出事先备好的符箓藏在枕下,这才进入闭目养神。
意识沉入识海深层,让黎孟夜久违地做了梦。
梦境起初混乱不堪,视角几度变化,但喊杀声始终不绝于耳,他站在人群之中,眼见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口中振振有词。
却因梦中相隔的一层,始终听不真切。
黎孟夜注意力尽数放于周围的一圈人,没对侧后方的身影有半分防备。
直至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起,气息紊乱,隔了许久,黎孟夜才好似意识到发出这声音的正是他自己。
视线下趟,沾血的刀尖探出一角,刃身再熟悉不过,是星霜刀……
他只给过一个人,叮嘱对方必要时可用来防御,没想到,反被人从后背刺。
黎孟夜抬手握上刀身,却不抵对方猛然将其抽出,血液溅落,口中溢出的血一点一点地沾湿了衣襟。
那人慌乱地丢开刀,一味说着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被逼无奈,他没得选!!
黎孟夜顿住,沉静地盯着人看,心里窜起的念头却是……
太好了,不是他、这人并非时雁一,哪怕脸相同,自神态到行为却无半点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