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走神,径直被后方而来的长虫掀入口中。

  白色的灵力瞬间将人包裹。

  时雁一只觉天光大盛,再看时已然入了那方屏障中。

  初入阵时并无异状,与在外面看无二般风景,行动亦未受限制。

  时雁一暂没有妄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咆哮的巨蟒已然止歇,透明罩中只余下他一人。

  如此静谧的氛围持续了许久,久到时雁一快以为拘灵法阵识别障碍——

  我恨你,我恨你。我好恨你……

  低如絮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时雁一皱眉,身边仍然未见一人,可声音如影随形。他确定是阵法生效,加速催化了心中的恶念外露。

  ‘占据别人的身体,也只能做到这地步,真没用啊。’

  声音贴着耳廓响起。

  时雁一毫无犹豫地向后肘击,确实有打中实物的感觉,定眼一瞧,就见一团白影被打散了半边形,很快又凝结成了人的模样。

  这鬼影细看之下,身形轮廓与他别无二致,脸上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装神弄鬼。”

  ‘你心知肚明我是谁,何必不肯承认。’

  白影没有五官,但随着说话语气的起伏,空白一片的脸会有不同程度的绷紧,让它显得异常诡异。

  ‘月仙楼主……我指那个男人,最初捡回的人是我,而你鸠占鹊巢,白白占了我的身体,又不肯乖乖听话,非要和人作对。’

  它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抬起的手中白色的气流汇聚,最后形成了一柄与时雁一惯用匕首一致的武器。

  ‘你把自己看得太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却依旧不愿低头!’

  时雁一接下它愤怒状态下的一击,随惯性往后退了几步。

  它的话勾起了短暂的记忆,已经规整完毕的识海中,属于少年时的那部分鲜活起来。

  前楼主将他带回楼内,一说是为了给自己突破修为当储备粮。

  时雁一也曾有过一段吃好喝好的日子,可惜持续时间短暂,于往后的梦魇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囿困于当时尚且不成熟的身体,并不能很好地分清自己是谁,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依稀会有记忆断片的时候。

  ‘……以致过早暴露自己,若不是我给你兜底,你未必能活到现在。’

  白影再度开口,边说边攻击时雁一。

  ‘可你却没能做到那一步!你毁了先生的计划!不配活着!’

  时雁一初次正面接触心魔,对其知之甚少,但它好像对过往如数家珍,从少年时期一直谈到前楼主亡故,唯一的区别,它口中所谓的计划,他人希望时雁一长成的方向,与实际截然不同。

  他成了精密仪器里坏掉的那个部件,影响到了整体的运作,直接把事态发展带到了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先生是谁,计划又是什么,无法从心魔口中探听到分毫。

  它看似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在重复着时雁一应该成为的人,这与他们最初的想法相悖。

  所以如今,借由拘灵法阵,需要将鸠占鹊巢的他驱逐,让身体重归它真正的主人,一个听话的棋子。

  “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说我不听话,难道不该怪你自己过分无能?”

  ‘你闭嘴!’

  白影好似被戳到痛处,怒喝一声后,身形骤然拔高抽长,它化成心魔原本的模样,头呈三角,其上黑色的线条状若蛇纹,身躯是瘦长的一大截。

  它沿着拘灵法阵的边缘绕行,一边说着让时雁一闭嘴,一边又大逞口舌之快。

  心魔可以窥探宿主的内心,它化身此种形态,也是为了搭配阵法,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但很快它便发现,时雁一近段时间成长很快,他在一路的奔逃中掌握了足够多的实战经验。

  又在不久前吞噬了魔君的意识,这给他原本脆弱不堪的精神上了一层屏障。

  它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

  拘灵阵的作用是同时将目标锁定,纳入其中,在阵中分出单独的微小空间。

  阵外的人能瞧见阵中实际,阵中人却只能似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

  时雁一认为拘灵法阵中仅他一人,真相并非如此,而是拘灵阵体现出来的障眼法,目的是将人逐个击破。

  他无法见到同在阵中的黎孟夜,后者亦然。

  相较于时雁一这边与心魔的二人对决,黎孟夜这边热闹许多。

  阵法构筑的情形与黎孟夜不久前在梦中所见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在于法阵围困的只他一人,没有另一道身影被他护在身侧。

  直面本该虚无缥缈的场景,意外让他发现了不少细节。

  黎孟夜握紧了出鞘的星霜刀,起阵者显然很了解他,在单独的杀阵外还加入了心魔。

  即便再不愿承认,也避不开阵法下,被强制揪起的陈年旧事。

  当日黎家一夜灭门,他同黎与兄妹反目,一直都是他压抑多年的梦魇,郁结在心。

  哪怕是因为心神被控,朝人动的手,黎孟夜的身体依旧将血刃黎氏满门的感觉刻入了骨髓,他记得当时每一刀下去的颤抖,本能的反抗却被催眠后的意识尽数压下。

  让他化作毫无思想的杀人凶器,一夜之间屠戮满门。

  阵法中的心魔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那一晚的记忆复苏,好似已然嗅闻到满室浓郁的血腥气,每跨出一步都能感到脚下传来的阻力,那血流汇聚在一起,到处可见倒地的尸体。

  每一次挥刀斩落带起的惨叫声,在此时尽数回至耳畔。

  黎孟夜睁眼,浅色的双瞳隐有血色浮现,让他好像成了当日那个不知疲倦为何物,只是机械重复着执刀斩人的修罗。

  心魔未置一词,便已然将他内心不可抹除的罪恶搬上了明面。

  黎孟夜的父亲曾经弑兄杀妻,只为让自己修为更上一层……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黎瞻远当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斩杀。

  这也同时让黎孟夜背上了罪名。

  阵法悄然变化。

  数道剑光突兀地逼向黎孟夜。

  每一道剑光都裹挟着无尽的杀意,直奔黎孟夜命门而去。

  他可以挡下数次,却未必能挡下其后的每一次。

  只要他有一瞬的松懈,或是放弃防御,便会在原本平衡的对峙中败下阵来,而后要向再起,便是难上加难。

  同样的聚灵阵内,这边的刀光剑影撼动不了另一边分毫。

  时雁一与他的心魔仍在明着较劲。

  精神力提升后,他对任何试图攻击他识海的东西都会有感应。

  导致短时间内,他破除不了阵法,借此滋生而成的心魔也无法将他意识捣毁。

  彼此僵持不下。

  ‘你不想知道黎孟夜怎么想吗?’

  某个间隙,不知心魔得知了什么,突然沉下声来。

  它本来不抱期望,却不想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时雁一因为这话有了短暂的愣神,虽然只是刹那,但对心魔而言,任何心底滋生的茫然都能成为目标,被它迅速抓捕。

  身披蛇纹的心魔笑声尖利,‘抓到你了!’

  时雁一只觉脑中一痛,心魔迅速钻入的好像不只是他的识海,痛楚还会同步到身体。

  麻痹感自脑袋一路向四肢百骇蔓延。

  时雁一被迫看清了心魔钻进身体的整个过程。

  那长得过分的身体没能完全进去,还留有半截尾巴在胸口的位置,可是他现在双手麻痹,连翘动手指的力气都无。

  只能任由心魔肆意在识海中布网。

  他清楚如今这状态不好有任何的联想,却仍然没有控制住心神窜起念头。

  ……也不知这副鬼样子,会不会被生死契同步给黎孟夜。

  这个念头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被后来故意浮起的思绪盖过。

  心魔却可以在如今天然的优势场中,肆意操纵宿主的情绪。

  黎孟夜接收到了这点飘浮的思绪。

  好消息是他短时没有身体麻痹的倾向,坏消息,他被这点思绪影响,连带着窜起了更多的记忆。

  与当日在岛上苏醒的碎片化记忆不同,这些更加清晰,也有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将他离开第一居到后来面对同样杀阵的场景串联了起来。

  但故事里的另一人,只有时雁一的形,与梦中所见背刺他的同为一人。

  彼此最初相遇也在卫镇,黎孟夜知晓对方是月仙楼的现任楼主,不久前刚觉醒了能力,却在被送往玉宴阁的途中失去了踪迹。

  出于需要更多帮手的考虑,黎孟夜主动和人接触,可是对方性格懦弱可欺,被魔化的卫卿卿吓破了胆,实在不是能独当一面。

  但这样的性格又方便操纵,他便浅层地给人下了傀儡术,能在关键时刻控其神智。

  黎孟夜承认他始终没有正眼瞧过这人,后来突兀地遭遇江湖人的算计,他们陷入被众修士围困的尴尬局面。

  黎孟夜一心防着敌意明显的人,属实没想过那般怯弱之人会突然背刺。

  直至听闻对方所谓的被逼无奈,如果不听话,死的就只会是他了。

  黎孟夜才顿悟,这人不过是背后势力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价值只在于关键时候反水给他一击。

  如今生死契相连,黎孟夜能模糊地看清时雁一面对的心魔。

  它所呈现出的性格竟逐渐与那颗怯弱的棋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