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推测,但时雁一直觉他的方向没找错。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能让黎孟夜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再然后,回顾对方听闻他要来魔界时的反应,想阻拦又碍于彼此关系,无法表现得很直白,见他心意已决,又装模做样地丢给他一个储物袋。

  结果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亲自来了魔界。

  嘴上说着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趟寻草药,实际——

  时雁一倏然一顿,某个念头升起得突然。

  莫不是怕他死了,牵连到自己。

  ……生死契有问题。

  他掐着眉心,想起当时第一居的经历,黎与突兀地攻击了守阵的他,随后态度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人格外不解其意。

  实际根本就是障眼法。

  恐怕当时黎与在阵中动了手脚,以致现在连黎孟夜本人都无法解开契约。

  如此一来,对方所有奇怪的反应都有了解释。

  时雁一啧了声。

  黎孟夜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烂,刀还没想怎么动手,他倒是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想通了对方行事的关键,时雁一决定暂且将其搁置一旁,至于对方到底拥有了什么记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他的注意落到存骨地。

  暂时舍掉躯壳后,精神力能覆盖的范围大幅提升。

  瘴气依旧,但是不影响视物,那些凝聚起来的恶魂不知疲倦地攻击着乌池,攻击落在身体上,豁开的口子染上了黑色的瘴气,血液流不出来,伤痕也好不了。

  时雁一目前无法共感这些,但若是放任不管,待他重新接管身体控制权,得疼上好些时候。

  虽说他耐疼,能避开的最好还是避开为妙。

  ‘前辈,我也不奢求你能次次避开攻击,好歹稍微在意一下别人的躯壳嘛。’

  ‘哼诳口小儿,此刻才想起来,为时晚矣。’

  乌池现如今的态度很是居高临下,也很硬气,与之前主动权不在他手里时又截然不同。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雁一目光微凉,他站在识海的边缘,浅层的记忆层翻涌过一些碎片化的场景,很快便湮灭在新的琐碎事中。

  或许是封存记忆的地方有所松动,经由一番梳理,有越来越多的画面自脑中复苏,与之相应的,是其一点点在识海中呈现的模样。

  时雁一抬眼时神色漠然,隔着浅浅一扇透明门,他看到了被深灰色的约束衣绑缚住的身影,周围有精密仪器记录着他的各项数值。

  最重要的是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堵墙大小的屏幕,其间又分散出数个监控录像画面般方正的小窗,正倍速播放着一些零碎不完整的片段。

  不同时间、地点,甚至人物都各不一致。

  时雁一跟随着画面停顿一段时间,依稀能联想起部分,就好像突然从某件事中脱离时,看着眼前的景象,或者个人所做出的动作,大脑会突然蹦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结论。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了短暂的瞬间,一晃眼便消失不见。

  那点熟悉感也跟着失去。

  这便是时雁一触及那些画面后产生的感觉。

  紧接着一个认知窜入脑海。

  ——真可惜,哪怕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门之隔被限制自由的身影就是他自己,等清醒过来后,他此时在识海中所获悉的一切,都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

  ‘你且说来听听,兴许于我而言中听。’

  乌池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时雁一挪开了目光,一门之隔的地方骤然崩塌,那些忙碌的人,运行稳定的仪器,巨型屏幕上加载的画面,都像风过后一并带走的灰尘,其存在被抹除得彻底。

  他缓步走向识海中构筑而成的石桌和石凳,道出了此前的话语。

  ‘您瞧着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被嘲讽的乌池顿了一秒,跟着停下了原本意图多山的脚步,生生地让攻击穿过了小臂,留下一条丑陋的漆黑印记。

  时雁一透过精神力凝成的‘眼’瞧见了这一幕。

  他故作诧异道,‘原来被我误打误撞了某个事实?’

  乌池成为魔君已久,何时站上的这个位置也已然记不清,但即使是魔修,本质都只存有一个本我,最多在面对不同人或物时展示出来的态度差异。

  他这么说纯属是玩笑话。

  乌池听出了时雁一的意思,所以他没做反驳,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而是忍不住地想,对方究竟意欲为何,此前在倒悬海初见,时雁一确实很弱小,弱到他甚至不愿意耗费心神看人一眼。

  当其真正将他带离那片幽禁之地,乌池有过讶异,那也只局限于此,毕竟囚牢要拦住的自始至终只魔君一人,又恰好在时雁一踏足之前,无人在长达千年之久的时间里到访。

  完全可以说成是误打误撞的运气。

  而后时雁一很快被动地卷入了争斗,一个中阶水平的阁使就能压着他打,甚至不得不动用杀手锏保命。

  这点水平,在魔君眼中,依旧摆脱不了弱者的称呼。

  及至他主动放弃身体的控制权,乌池趁机探查过对方的实力,水平没有任何的精进不说,识海隐隐出现状况外的波动。

  乌池对他这具躯壳掌控极佳,虽不能动用时雁一本来的血液能力,起码一些不需要灵力的术法可以使用。

  他人对新事物熟悉越是增加一分,于原来的主人而言,便多一分麻烦。

  这意味着争夺控制权之时,原本十拿九稳的把握会降低一分。

  乌池没有盲目地自大,可他也确实认为,未经他的首肯,时雁一很难重新夺回本属于自己的躯壳。

  他仗着这点,随意懈怠,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然不计其数。

  可事实却并非他所想。

  ‘既然前辈不珍惜这具临时的躯壳,我只好回收利用,也是为了之后少遭点罪,毕竟恶魂听着就带毒,我可是很怕疼的。’

  时雁一很轻地叹息着,在乌池的难以置信中,收回了大半的掌控权,将人赶至仅剩下右手臂的控制。

  那里恰好是伤最重的地方。

  ‘……’

  ‘你的精神力……变强了。’

  乌池被迫重新退至一隅,在对方斩退最近一个恶魂的攻击后不禁出声。

  他不可能看走眼,对方最开始连入定的基础都不会,短短几日,不仅能将识海外的精神力覆盖整一片存骨地,还有闲心同他漫不经心地交谈。

  更直观的一点,乌池现在已经无法窥探对方的浅层识海。

  时雁一安静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该用什么话搪塞。

  ‘这得感谢您刚才的胡来,为了不成为魔界的一缕游魂,暗无天日地徘徊此地,紧要关头刺激了我求生的本能。’

  又是胡言。

  乌池笃定,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掌心一空,原本已经被收回的控制权重新落入了他手里。

  尚在奇怪之际,自侧后方疾行而至的攻击勾走了心神。

  与这瘴气中的恶魂不同,这一招没有浓烈的怨念,却不容小觑。

  武器相撞的刺耳声响冲击过双耳,临时充当兵器的匕首并不称手,这下的余威震得虎口发麻。

  乌池回头,黎家的少主面色阴沉,双目寒凉如刀,他缓慢地道出了这具躯壳实际掌管者的名字,“魔君乌池。”

  不加掩饰的杀意就藏在这简短的四个字中。

  血腥味缓了半刻才至,眼前之人外表看着完好,刚才这一击却因心绪不稳牵涉到了没好透的内伤,瞧着也快是个血人了。

  乌池不知时雁一何意,显然对方是提前感受到了黎孟夜的气息,才着急忙慌地重新回退到了识海中。

  但这不妨碍他替人接管。

  “是本君。”

  黎孟夜得到肯定答复,咬紧了后槽牙,口中的腥甜较之先前更甚。

  纵使有生死契相连,他知晓时雁一尚且留有意识,或许只是短暂地被封存进了识海。此刻他也无法冷静下来。

  他不久前刚和路霜寒有过短暂的交手,赶着对方阵法将成的最后一刻,混了点别的东西进法阵,虽然很快被路霜寒察觉,剔除了大部分影响,仍有很小的一部分为其吸收。

  这或许不能影响路霜寒进入大乘期,可他随后的进阶速度会一次比一次慢,稍有差池还将导致境界跌落。

  不过这东西毕竟作用于其后,路霜寒不受阻挠地成功进阶,修为高出他一个层次。

  黎孟夜和他的这次交手,比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狼狈,所受的伤自然也比之前严重。

  但这都比不上生死契不断同频给他的其余伤口,虽小但不能立马愈合。

  黎孟夜在此情况下无须多加思索,果断选择了撤离。

  毕竟拖得越久越不利,交手之人是路霜寒,彼此隔着血海深仇,挑着机会地想置对方于死地。

  好在对方似也无心再战,难得默契地各退一步。

  黎孟夜怎么也没想到等重新回至存骨地,感知到的是这局面。

  亏他还毫不犹豫地信了时雁一。

  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

  黎孟夜忍下心口的难耐,一击不中,就着刀刃相抵的架势,对上此刻占据了时雁一身体的乌池,单手掐出的诀印迟迟没有拍下去。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因着契印,动手伤时雁一,意味着一半的伤会转移回自己身上。

  这人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黎孟夜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