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仪仗又行路两日,便到了南部朱雀山下。

  队伍在初披绿衣的山脚停下,选了片地势较高的开阔地带,开始整顿。

  接下来的两日,便是围场,修建御营。

  天子巡狩,也需处理日常政务,故百官跟随,朝廷的各部门也随之驻扎,虽然晏无渡已下令节俭,但仍旧工程浩大。

  帝王狩,需在猎场布下巨大的包围圈称围。一是防止猎物逃走,二是便于将猎物赶至开阔地带,便于猎杀。

  两日后,一切准备完毕,围猎正式开始。起初需要天子率先射下第一头猎物,以示皇帝威严,也为搏得好彩头。

  晏无渡今日穿着身劲装,身形挺拔,眉眼锋利。

  帝王面不改色地拿起重弓,从一旁的宫人手中接过箭羽,手挽长弓,目光沉静,利箭破空啸响,在围场中央咆哮的猛虎应声倒地,倾刻毙命。

  晏无渡扫了在场众人一眼,神色平静,声音沉稳:“朕宣布,曦元七年春狩自此日开始。”

  紧接着,众臣朝拜,高呼万岁。

  帝王抬眸目视远山,眼中的散漫不再,多了慑人的威势,一举一动都带着铺展开来的强大气场。

  俞恪站在晏无渡身后,心中热血沸腾,叫嚣着想与这人一较高下。

  也许是视线过于灼热,晏无渡视线朝他瞥来,眼中闪过一丝深沉。

  俞恪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垂下眼帘,提笔将刚才的一幕写入起居录。

  随后,以威震大将军为首的武将跃跃欲试,晏无渡抬手示意众人尽情发挥。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众将身下跨马,如猛兽出笼般向远外呼啸而去

  俞恪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帝王“陛下不去?”

  晏无渡转头看向他“祈卿想去?”

  俞恪沉吟半晌,最终还是点头了“臣想去看看。”

  “嗯”晏无渡扫了眼身后的青年,兀自向前走去。

  俞恪还停在原地,身后的李德全提醒道“祈大人,别愣神了,快跟上啊。”

  “……嗯”俞恪和李德全道别后,跟上晏无渡朝马厩走去。

  俞恪自小在军中长大,骑着马儿在边疆的漫天黄沙里快意驰骋,好不自在。

  但上一世自进了宫中,便是废人一个,昏沉度日,骑马奔腾也成了妄念。这是俞恪的心魔,并且他还没有从中走出来。

  两人到了马厩,宫人牵来两匹马,一匹是晏无渡的金鲸,另外的是之前那匹母马。

  晏无渡接过马绳,摸了摸金鲸的头,它也亲昵地蹭着自已的主人。

  这是晏无渡在江湖闯荡时收的坐骑,一直跟在他身边,金鲸已经有八岁了。

  俞恪看到这一幕眼神柔和,他想他的回雪了。俞恪离开时并没有带它,因为他不确定自已是否还能回去。

  “陛下,可否给臣换一匹平常的马?”

  晏无渡此时已翻身上马,闻言低头俯视着他,神色复杂“祈卿的马术实是……”

  后面的话晏无渡就算没说,俞恪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他迎上晏无渡的目光,眸中不复往日温吞“陛下,臣是正常人,四肢健全,不需要特地照顾。”

  “好”晏无渡应了他,差人牵来了一匹战土常用的战马。

  俞恪接过马绳,安抚了一番躁动的马儿,在晏无渡的目光中顺利上马。

  “跟着朕”晏无渡丢下话便牵引马绳朝前走去。

  俞恪也调转马头跟上,刚开始马儿有些认生,差点把人颠下马背,俞恪只能“笨拙”的抱住马儿的脖子。

  晏无渡并未回头,低沉的嗓音自前方传来“放松,轻抚马颈,朕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俞恪闻言默默不语地照做,毕竟他之前不知道马如何“安抚”。

  晏无渡骑着马一路出了围场,朝朱雀山山脚下走去,看样子对这一块颇为熟悉。

  俞恪 好奇,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索性便问了“陛下之前来过这?”

  晏无渡闻声,便放慢了马的速度,等俞恪跟上。

  两人几乎并骑时,晏无渡开口道“前几年来过这儿。”

  俞恪闻言道“陛下前几年不是在宫中么?”其实上一世俞恪便知道晏无渡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并未细究过。

  晏无渡闻言侧目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朕未登基前并不在宫中,去江湖上待过两年。”

  俞恪闻言,心中思索,那就说通了,他看向晏无渡,目光清亮“这么说李总管亦是江湖中人?”

  晏无渡侧目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祈卿聪明。”

  俞恪心中一动,近日,晏无渡对他的态度似从前那般戒备了,倒是可以深入试探,看看晏无渡的底线“陛下孤身闯荡,应当很辛苦吧?”

  “非也”晏无渡闻言眼眸微眯,视线漫无目的的落在远处的苍山上“祈卿,涅槃才能重生。”

  俞恪闻言,愣了一阵,心下明白,晏无渡在江湖中怕是水深火热,没少受罪。

  之后两人再未说话,晏无渡带着他一路进了朱雀山。

  花儿正开的艳,这个季节是春日里最好的时候。

  晏无渡出来时带了弓与箭,他这会眸光扫视四下,寻找猎物,但两人身旁经过一只母虎时,晏无渡只是将其吓退,并未伤它。

  这是只怀孕的母虎,晏无渡注意到了。

  这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但作为帝王,晏无渡有与之相配的仁德,做为众生之一,晏无渡也有他该有的良知。

  俞恪想到了上一世晏无渡把他带回宫中之后,也从未苛责于他。

  “倏——”

  在俞恪出神之际,一只利箭朝这边射来,他本能地想要躲过,却在下一刻硬生生止住,马儿受了惊,俞恪从马上倒裁下来,摔的头脑昏沉。

  破空而来的利箭却将俞恪身后的毒蛇钉死在了树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这会儿已经沾满了污尘,额角也磕出了血。

  青年坐在地上,眼神有些茫然,慢慢抬头看向骑在马上的神色莫测的帝王,眼神逐渐清明,眸子因疼痛而微红。

  他看向帝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委屈与难过,随后又渐渐平静,似是那日他掉进的冰湖一般。

  箭是晏无渡射的,对准的是俞恪身后的蛇,但若俞恪刚才未摔下马,这支箭大概率会先刺穿俞恪的肩膀。

  晏无渡还在怀疑他,比先前更甚。这人也许从未对他放下戒备。

  俞恪心中涌上几分失落,其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是存心试探,他想逼俞恪亮出他的底牌,但显然,他也没料到青年会放任自已裁下马。

  俞恪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有一瞬的熟悉,也让他的心莫名抽疼。

  想到这,晏无渡心里一沉,他这是怎么了?

  两人一上一下,一俯一仰,沉默对视良久,俞恪率先错开了视线,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没有任何言语,亦不顾往日的君臣之礼,走过去牵起受惊的马,转身朝回走去。

  俞恪心里很乱,他收起往日温和恭谦的假面,这些时日绕在身上温和也不见了,就像是好不容易走出深渊的人,却有人再次把他拽了回去。

  计划遥遥无期,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能保住万千将土的性命。渐渐地,俞恪魇在了上一世满地残肢的战场上了。是满目苍夷,满心绝望,满身伤痕。

  晏无渡一直停在那里,他看着转身离开的青年拖着脚下越来越沉重的步子,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之中。

  这些日子一直压在他心底,让他不敢去看的怪异一齐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