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传来, 纪无锋气势一变,眼利如刀——是张应慈的声音!

  舞台中央,手持簧笛的病弱谪仙瞬间跃起, 同时拔下面具上的鸟羽,向着惊叫声传来的方向飞射而出!

  嗖!

  鸟羽如利箭, 从山茶居的窗口直插进入,就在小刀刺入万第荣身体的前一刻,射中了行凶者拿刀的手腕!

  行凶者吃痛松手, 小刀“铛”一声掉落在地。

  此时, 冲入包间的护卫们也擒住了行凶者, 将他按在了地上。

  纪无锋脚踏金灯,飞身直入山茶居。

  万第荣倒坐在窗旁, 脸色微白, 张应慈正想要扶他起来。旁边三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还有那个引来了行凶者的学生, 他似是被惊呆了,此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应慈托着万第荣的胳膊:“老师, 您慢点。”

  “叔公, 你怎么样?”纪无锋落在万第荣身旁,掌心运功度入万第荣体内, 中正柔和的劲力缓解了万第荣过速的心跳, 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万第荣一手握住纪无锋, 一手拍拍张应慈, 摇了摇头:“无事。”

  大厅里的低语声汇成一片,吵吵嗡嗡的, 纪无锋借着吵闹声轻轻咳了几下,拢好了毛绒绒的衣领。

  护卫已经将行凶者捆了起来, 意外的,这个行凶者毫无武功底子,甚至不如常人健壮,没什么反抗能力。

  万第荣起身走到行凶者面前:“你是什么人?”

  行凶者低头不语,护卫见状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这时,飞花阁老板匆匆出现,竟是一位鬓染华发的端庄女子。

  “是我阁内安保不严,让诸位受惊了。”老板叶蓉一番安抚致歉,声音柔和有力,让人心情平复不少。

  之后,叶老板严肃道:“今天所有当值的人,都给我严查,是谁放了这胆大包天的贼子进来。”

  但这时又有护卫跑了进来,在同叶老板的低声耳语中,纪无锋捕捉到“三层、四层也都死了人”的信息。

  叶老板的脸色眼见着变差了。

  行凶者看向后跑进来的护卫,嘴角诡异上提,脸上透出一种病态的满足。

  “前几日当值的,也都给我查一遍,是谁放出了楼里顾客的预订信息。”叶老板冷声说着,看向行凶者,鼻子微皱,蹙眉冷声道,“楼上的命案也是你犯下的?”

  行凶者抬眼轻笑:“他们都该死。”

  “你……”万第荣皱起了眉,沉吟片刻,突然道,“你是宋孝?”

  宋孝?

  纪无锋晃了晃神,那不是宋义的二哥吗?

  殷城宋家的第二子,常年居于京城,颇有文名的宋孝?

  “啊,原来您还记得我。”行凶者宋孝对万第荣露出一个笑容。

  他这样一笑,和宋义多了三分相像,纪无锋这才将他和记忆里只见过一次的少年模样对应了起来。

  宋孝环顾四周,眼神迷离,嘴角高挑:“你还记得我,那就更该死了啊。”

  窗外传来鼓乐声,是吕童在主持比赛间隙的表演了。但这番表演显然没能压住人们的好奇,大部分目光仍聚集在山茶居的窗口。

  万第荣走到宋孝面前:“宋孝,你初来京城时,我也曾扶助于你,你为何行刺老夫?”

  “扶助?”宋孝突然变脸,曾经文质彬彬的脸上阴鸷又扭曲,“我给你递了帖子,你用一场花会就打发了我,之后再不管不问,你居然管这叫扶助?!”

  旁边一位干瘦老者怒道:“当初若不是老万的花会,你何以扬名?你不知感恩,居然还存心报复?”

  “那后来呢?”宋孝像是毒蝎一般盯着万第荣,“我几次向你示好,送你礼物,你都视而不见,只用些敷衍之礼打发我。之前我宋家遭难,我向你求助,你更是不管不问。既如此,你当初又何必让我扬名京城!”

  万第荣蹙着眉看着宋孝,摇了摇头。

  宋孝眼角抽了下:“我求了那么多人,你最冷血冷情,现在我宋家散了,彻底散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不肯帮忙的人!若是你们愿意帮忙,我宋家何至于此?我不杀你杀谁?”

  “不可理喻。”万第荣嫌恶地移开了眼。

  官府的人也在此时到了,叶老板不给宋孝更多的机会说话,直接将他交了出去。

  叶老板严厉道:“此人犯下数宗血案,还请官府明查,需要我们配合的,一定全力支持。”

  宋孝被反绑着双手带走了,临走前还疯癫似的骂着人,结果被官差塞住了嘴。走廊里,邹元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见到宋孝被带走,咬了下牙,跟着官差跑了。

  “咳。”

  纪无锋的一声轻咳在突然安静的包间里格外明显。

  万第荣立刻转身关心地搀扶住纪无锋——虽然完全没有必要——语气十分担忧:“怎么咳嗽了?身体不适何必来做这种小儿玩闹?你想办乐会还不容易?想什么时候办,想请谁,叔公我保准给你办得妥妥的。”

  纪无锋笑了笑,因为戴着鸟羽面具,笑容有种奇异的魅力:“叔公不必担忧,偶感风寒而已。”

  “好,好,那就行,你开心就好,”万第荣拉起纪无锋的手,向他的三位老友炫耀,“哈哈哈,看,这是我家的小朋友,纪无锋!这次武林大会的第一名!你们肯定听过的吧,‘蔷薇流水三千里,一声簧笛九凤鸣’说的就是他!哈哈哈。”

  “哎呀!少年英杰啊!”

  “原来是江湖第一纪无锋,我知道你的事,七年间韬光养晦,不容易啊。”

  “哎呀呀,长得真是俊郎啊。”

  纪无锋略感尴尬微微转头,结果就对上了张应慈的满目崇拜。

  “……”

  就,只能微笑。

  虽然楼上也死了人,但只要二楼的贵宾没事,飞花阁便不会闹出大事。叶老板压下心中波动,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说:“今日之事还牵扯了其他几户人家,在官府判定之前,还拜托各位暂且不要声张。”

  万第荣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们都明白。”

  “今日诸位的消费都由我阁内提供,算是压惊费,”叶老板说着又看向纪无锋,“纪大侠,接下来的乐比,还得请您尽力。”

  叶老板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云文宾给薛锦年连降两场花雨,一层大厅里已经成了一片鲜花的海洋,众人的注意力也成功被这花雨卷走,不再关注山茶居的窗口了。

  万第荣突然说:“叶老板,你刚刚说的今日所有消费都由你负责,可是真的?”

  叶老板笑道:“自然如此。”

  万第荣也笑了起来:“那就好。”

  “人家下了花雨,咱们也不能输了阵仗,就先来三场吧。”万第荣轻松说了一句,自在地坐回刚刚遇刺的位子上,甚至还抓了把炒花生剥起了壳。

  不一会儿,就听吕童兢兢业业地主持:“二楼山茶居送江湖笛王大型花雨三场!”

  欢呼声中,纪无锋在一片艳红里走上了台,眼波流转,倒显得风流多情了些,又引来了几声激动的尖叫。

  钟震波“啧”一声,对陆容辛语重心长地说:“纪老二这副皮囊,你可得看好了他。”

  陆容辛疑惑:“为何?”

  钟震波不解气地拍了下大腿:“他长成这拈花惹草的样子,你难道不得多注意些?”

  “不需要。”陆容辛勾了勾唇角,“相比起来,他感冒受风才是我更应该担心的。”

  钟震波看看台上轻轻拍打衣服抖落花瓣的纪无锋,又看看身旁与世俗热闹略显隔阂的陆容辛,无奈笑了:“得了,你俩最好,倒显得我像个恶人。”

  鼓乐声息,台上表演的人陆续撤去,侍女清扫了舞台,比试继续。

  吕童:“下一个主题,‘离’,有请笛王。”

  纪无锋上台。

  四楼一处窗户突然有个少女探身喊道:“江湖笛王——我欢喜你——”

  声音清脆,饱含娇羞,惹来一片笑声。

  三楼也有人喊了起来:“我也心慕于你!”

  ——却是个男声。

  纪无锋好笑地摇摇头,吹奏起来。

  另一边,邹元随着官差一路追到了府衙,偷偷翻了进去,见到了地上铺摆的尸体,得知死者是几户生意做得不错的商家,又见到了已经平静下来的宋孝。

  趁着官差押人入狱的机会,邹元塞了银子,得了机会同宋孝说几句话。

  邹元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就因为他们没在宋家大厦将倾之时伸出援手?”

  宋孝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才子风貌,说话时神态平和,语气稳定:“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邹元实话实说:“我就是有点好奇。”

  这些事他并不打算写进飞花阁元旦乐比盛典记事里,毕竟飞花阁为了扬名,给了青鸾阁丰厚的润笔费。只是这事关系到宋家,而宋家又和纪无锋有那么些联系,他了解了解也好向阁主汇报。

  宋孝打量了邹元,这才慢慢说:“我既非嫡子,也非长子,但却是几个兄弟里最长于文采的,从小就受到父亲宠爱。但我还是离开了家里,到了京城,因为这样我可以帮殷城宋家在京里打开一片局面。”

  “宋家以我为荣。”宋孝微扬着下巴,满脸自豪,但随即,他的嘴角撇了下来,“当年我就说过,朋汇商行不是个合作的好伙伴,但他们不听,只想倚重那些外人。果然,这商行背后站了炀和宫,只想着吸干我宋家的血,事到临头,家都要散了他们才想起我来!”

  宋孝深呼吸了一下,语气再次平缓起来:“我不能辜负家里的期望,我必须做点什么。我舍下脸来四处求人,可结果呢?平日里他们千好万好地说着好听的话,真的有事了,就恨不得离你八丈远,把你像只臭虫一样狠狠踢开。更可恨的是,有的人还背后嘲笑我们宋家,他们凭什么?他们不配!”

  宋孝顿了一下,看了看几步之外的官差,笑了起来:“宋家虽然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挺过这十年、二十年,我殷城宋家还能再次站起来。”

  邹元皱眉:“这和你杀人有关系吗?”

  宋孝收敛了笑容,盯着邹元看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有关系,因为有人说了,只要我能在飞花阁里杀了这几个人,他就会帮助宋家渡过这最困难的时期。”

  “这你也信?”

  “我为什么不信?宋家不能倒,只有他明确说了,会帮宋家。”

  “我不信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会有!”宋孝大吼了一声,又在官差的瞪视和长刀的威胁下减弱了声音,“我知道你是想诱我说出背后之人,我可以告诉你,找我的人是林泽镇姓王的土财主。”

  邹元突然想起了林泽镇上的那个“王宅”。

  宋义:“炀和宫逼迫他家太久,他们早就存了自保之心,因此明面上与炀和宫早就划清了关系。现在炀和宫一倒,他们立刻收敛了炀和宫和朋汇商行的势力,家大业大起来。而他们要我杀的这几户商家,都是炀和宫的忠实信徒、敛财工具,他们可以趁机铲除钉子、扩大势力,我也可以替宋家得到喘息的机会,一举两得,我为什么不做?”

  “万大人也是他们要刺杀的目标?”

  “万第荣?他不是。我就是看不惯他,单纯恨他而已。可惜了,若我不这么贪心地想去杀他,想来现在已经在离京的路上了。”宋孝风轻云淡地说着,神色间丝毫不见慌张,“果然,贪婪是罪。”

  邹元无视了宋孝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林泽镇王氏的事告诉我?”

  “能买凶杀人的人,算什么好东西?”宋孝轻轻笑了一笑,“反正我就要死了,看不到宋家的兴盛了,都无所谓了。”

  邹元走出大狱时,心中不禁感叹,殷城宋家可真是个出“人才”的“宝地”。

  等邹元回到飞花阁时,已经到了“合”主题的比试了。再看舞台四周地上厚厚一层的花瓣,想来刚刚的花雨盛况惊人。

  放弃了去到包间的想法,邹元穿过大厅后排的位子,跑到了陆容辛和钟震波所在的五号桌。

  此时薛锦年刚刚完成了演奏,马上就要到最后一轮里纪无锋的表演了。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邹元笑眯眯地叫人加了椅子,自在落座。

  钟震波虎着脸说:“等下你不要出声。”

  邹元震惊:“为什么?我来这坐就是找你们说话的!”

  钟震波皱眉:“不行,纪老二表演的时候你不许出声。”

  邹元还想反驳,陆容辛清了下嗓子,邹元就勉勉强强地憋住嘴,不出声了。

  纪无锋登台了。

  笛声响起,清远悠长。

  众人都沉浸其中,陆容辛却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这曲调,分明是七年前武林大会结束后的那天晚上,纪无锋在树林花海中为他吹奏的那支笛曲!

  不,这曲子和那支笛曲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曾经的笛曲不论如何欢欣,都透着股凉意,而现在这首曲子,虽然整体相似,但却明快温柔,就像……

  像是土门沟阳光下照耀的千佛像,平和安详;像是殷城郊外的河涛浩荡、麦苗青葱,生机勃勃;像是青鸾阁里知晓血统后的拥抱,坚定有力;像是双青坪夜色里的萤火虫,纷飞火热;像是青穹台上的血池与黑纹,勇毅决绝……

  随着乐曲的进行,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朗云阁门口那朵不知名的野花上。

  纪无锋苍白着脸,裹着裘袍蹲在那,用小木棍轻轻拨弄着花瓣,风吹过来,披散的发丝被轻轻吹起。陆容辛走了过去,给他把头发团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支木发簪,帮他簪住了乱飞的墨发。

  笛声停歇,回声却依旧在飞花阁里回荡。

  纪无锋收了笛子,向着台下的陆容辛展露笑容,嘴唇轻动。

  ——这是,送给我们的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