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特别冷, 少见的十分干燥,吸一口气都让人觉得鼻腔疼痛。

  纪无锋正急匆匆往家里赶。

  他前些日子接到门派里的消息,说有一伙穷凶极恶的水匪把持了河道, 归剑宗要合力剿匪,便回了宗门。没想到那伙水匪竟还暗中勾结了江湖上的一些小门派, 导致他们剿匪的进展比预期的要慢了两天,昨天半夜才全部完成。

  因着今日是陆容辛到锦绣山庄复诊的日子,纪无锋不想错过大哥的治疗, 此刻正施展轻功全力赶路, 身上腾起了阵阵白乎乎的热气, 又转瞬融入干冷的空气里。

  虽然大哥恢复得很顺利,已经可以摆脱拐杖, 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但纪无锋还是不放心。

  对, 就是这样的, 不放心。

  纪无锋一想起陆神医捻着银针的手,就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干发紧。

  特别是在陆神医不经意间看向他的时候,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让他烦躁又不安。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他第一次给大哥治疗的时候?又或者是第二次?反正不会再晚了。

  他必须得盯着点, 紧紧看着诊治过程不出意外才行!

  纪无锋运转内力,再次加速。

  此时的锦绣山庄里, 陆容辛正在收拾药箱, 准备离开。

  纪无形额头满是汗水, 刚刚的一阵针灸和推拿让他双腿麻麻的、刺刺的、热乎乎的, 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爽。

  纪母把擦汗的帕子交给侍女,转而对陆容辛说:“陆神医, 辛苦您了,留下来吃顿饭吧。”

  “不用。”陆容辛“啪嗒”一声关上药箱。

  突然, 外面传来几声压低了的惊呼。

  ——天上扑簌簌下起了雪。

  一片一片鹅毛般的雪花,轻轻柔柔地从天而降,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起了一层白,锦绣山庄上下都惊呼起来,这么大的雪可太少见了!

  纪母笑呵呵地说:“陆神医,雪太大了,路不好走的,这是上天都想让您留下来呢,您就在这好好歇一歇吧。”

  陆容辛看了看门外的大雪,肩膀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下。

  “那就叨扰了。”陆神医的声音似乎和外面的雪一样冷。

  因为陆容辛要留下来,纪母立刻吩咐人去收拾客房、准备食材,纪无锋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几个小厮在合力抬一只羊。

  眼见着小厮脚下打滑,就要摔倒,纪无锋一个箭步上前,扶了他们一把:“这是要做什么?”

  小厮们急忙回答:“二少爷,夫人吩咐了,要煮鱼羊羹招待陆神医呢。”

  “陆神医?他还在呢吗?”纪无锋既意外又庆幸——这个时间了,他还以为陆容辛早就走了呢。

  等等,庆幸?

  纪无锋摇了摇头。

  在山庄里转了一圈,先去看望了母亲,又去探望了大哥,终于,纪无锋在小花园里看到了陆神医。

  此时的花园中一片莹白,间或透出两点嫣红。陆容辛站在梅花树下,一片花瓣伴着雪花飘落下来,那双惯于针灸的手轻轻伸出来,接住了那片红梅。

  纪无锋又喘不上气了。

  他不得不强行锤了下自己的胸口,让罢工的心再次跳动起来。

  “我该不是病了吧?该找人看看……”纪无锋捂着胸口念叨,转身离开了花园。

  当天的晚餐十分丰盛,纪无锋却吃得食不知味。他这心悸的毛病似乎更严重了。

  然而,吃饭的时候,纪母却突然晕倒了。

  “母亲!”纪无锋吓得大喊一声,起身时凳子“咣”一声被碰倒,砸到了小腿,但他丝毫没有察觉,“母亲!你怎么样?”

  纪无形也急得不行,忙喊:“陆神医!请您救救母亲!”他苦于双腿的伤,坐在原处反而不会添乱。

  陆容辛挥退众人,上前查看:“我来看看。”

  纪无锋被陆容辛推开,那双手轻轻一推,他慌乱的心不知为何就安定下来,乖顺地蹲在了一边。

  片刻后,陆容辛边施针边说:“没有大碍,当是近日过于劳累所致。等下我开个方子,抓两剂药调养一下即可。另外,一定注意饮食起居,莫要熬夜。”

  “是。”几个侍候纪母的人纷纷应了。

  果然,纪母不一会儿便悠悠转醒。

  纪无形着人安置母亲,而蹲在一旁的纪无锋,起身后眼前一花,差点摔倒,被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拉住了。

  “小心。”

  纪无锋抬眼看去,与陆容辛淡淡的目光有了短暂的相接,对方的脸颊因为刚刚饮了酒有些微泛红,耳垂上的汗毛绒绒的,颈侧有一粒小小的、淡淡的痣……一瞬间,所有的这一切都毫无征兆地印进了纪无锋的脑海里,又连带着翻出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存进头脑中的关于陆容辛的画面,让他头晕目眩,心悸心慌。

  等到大家都平复下来,纪无锋才犹犹豫豫地找到陆容辛,偷偷说:“陆神医,我心口不舒服,您能帮我看看吗?”

  陆容辛奇怪地看着纪无锋,还是给他检查了一下:“你没事。”

  纪无锋还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这天晚上,雪还在下。

  房顶上的雪已经把屋脊上的小兽埋住了多半,却突然被人扫开,露出里面石色的本色。

  纪无锋坐在屋脊上,一手持剑,一手托腮,任凭漫天飞雪降了一身,指尖都发凉了。他的目光发散着,却始终朝向了客房那边。

  这时,客房里的人似有所感,打开窗户,露出一个只着了中衣的侧影,随后,他向这处屋顶上看了一眼——

  纪无锋吓得缩成一团,心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

  那清清淡淡的一瞥,像是一团温热的火球,在寒冷的夜里,飘飘摇摇着飞进了纪无锋心口,让他的脖子、脸颊、耳朵都开始发热,甚至连手指尖都滚烫起来。

  纪无锋按着自己叮咣乱跳的心,脑中灵光一线,随即垮了脸,喃喃了一句:“坏事了,我怕是要剑心不稳了……”

  ***

  新年到,真热闹。

  京城里张灯结彩,在一片雪白中硬生生加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红。

  纪无锋拉着陆容辛出去,在一条没人踩过的白雪路上用脚压出两人的名字,随后又十分幼稚地在两个名字外面画了一圈,最后在圈上画了个同心锁。

  “这是什么?”陆容辛指着略显抽象的同心锁图案问。

  纪无锋笑着说:“同心锁,一锁锁一生。”说着还拉起陆容辛的手,把自己的脸放进去让对方托住。

  “知道了,快回去吧,”陆容辛笑了,揉了揉纪无锋冰凉的脸颊,“别冻着你了,江湖笛王。”

  纪无锋立刻作出苦大仇深的样子:“快饶了我吧,别说这事了。”

  两人拉着手摇摇晃晃回到恒威镖局。

  镖局里一片火热,欢笑不断。两人也加入到大家笑闹的行列中,还时不时能听到纪无锋因为笑过了头而咳嗽的声音。

  与此同时,皇宫内也是繁忙非常,各项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二、三、六皇子都被贬为了庶人,在平乾帝的皇陵里守墓,而心智不全的五皇子则被接入宫中,准备参加明日的登基典礼。

  登基典礼和新年大典被合二为一,李端玉虽下令让一切精简,但皇家的威仪仍需金银来堆砌——即使是在国库并不丰盈的情况下——因此礼部呈上来的账簿依旧看一眼就会令人感到头疼。

  比如此刻,李端玉实在忍不住,把明日宫宴上的一道用料极其名贵复杂的菜勾掉了。

  侍女神色为难:“这道菜是传统,而且御膳房里料都备好了……”

  “哪有那么多话!公主节俭,是万民之福。”大太监当即打断侍女的话。他仍在屋内当值,只不过职责从服侍人变成了教导侍女,而且因为明日才登基,现在大家仍然称呼李端玉为“公主”。

  李端玉看了眼侍女,没说话,心中却在暗暗回忆,这侍女的干爹似乎就是御膳房的人,如果换了她……

  门外有人喊道:“北域伊尔罗府送来贺礼,求见公主。”

  回过神来,李端玉道:“宣。”

  就见贺乌兰穿了一身北域极隆重的礼袍,满脑袋的小辫子被整整齐齐捆扎起来,身上珠光宝气,腰带是金玉嵌的,靴子筒上坠了玛瑙,十根手指戴了八个戒指。而他身后,更是明晃晃一片,快要闪瞎人眼——

  黄金,都是黄金!

  贺乌兰信心十足,迈着大步跨过门槛,习惯性地想要抱拳,却又硬生生改成了跪礼,显出了几分不伦不类,但声音却洪亮万分,底气十足:“伊尔罗府贺乌兰,见过惠合公主。”

  不等李端玉让他平身,贺乌兰就抬起头来,龇牙一笑:“公主殿下,这些都是我那府主老子让我给您送来的求和诚意,只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别再围攻他,其余的事都好说。”

  李端玉看着那一箱箱的黄金,真切感受到了“诚意”,但她还是问道:“贺乌兰?我并不知道伊尔罗府有这样一位公子。”

  贺乌兰毫不避讳:“我可算不得什么公子,顶多算是他血缘上的儿子,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罢了。”

  李端玉笑了笑:“我想,你来送礼,该不会只是单纯来求和吧?”

  “当然不是,我是真的有求而来,”贺乌兰正色起来,“我希望您能接我亲娘到中原安置,让她和我那便宜老子彻底断了联系。”

  “呵,你这要求倒很有意思……”

  贺乌兰这次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我身上带了伊尔罗府府主印,只要您能让我娘在中原安身立命、衣食无忧,这印我可以奉给您。”

  “这算什么?用伊尔罗府换你娘的后半生?”李端玉观察着贺乌兰。

  贺乌兰也观察着李端玉:“可以这么说。”

  李端玉沉吟一下,面不改色问:“你不想当府主吗?你若当了府主,你娘自然得你庇佑。”

  贺乌兰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说:“但我不想当府主。”

  李端玉看着贺乌兰,他虽然身着华袍跪在那里,但他的身体里似乎持续在逸散一种名叫“自由”的东西,与这深宫或朝堂都格格不入。

  “明白了,你娘想住在哪?”

  “……啊?”

  贺乌兰难得愣住了。

  侍女上前一步:“公主问你,你娘想住在哪?”

  “哦,哦哦!我,我想想……”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贺乌兰一边思考,一边想:果然,中原繁华又阔气,把什么宝石、书画、牛羊都换成超级大量的黄金,是正确的!

  ***

  噼里啪啦!

  鞭炮声一阵比一阵密集,炸开的火光快要把黑夜染成白昼。

  “吃饺子啊!”镖局的厨房里,端出了一盘又一盘的饺子。

  “赢了!给钱!”守岁的人玩起了叶子牌。

  “不,不喝了,真不行了……”纪无锋眉头紧蹙,扶着桌子像是要吐了。

  陆容辛把纪无锋扶去一边,本来还在担心这人生着病又喝了酒会有哪里不好,却见他冲着自己隐蔽地挤了挤眼,随后便头一歪,全身重量都压到了陆容辛身上。

  人们哈哈大笑着:“呦,又醉了一个!”

  陆容辛忍着笑,把纪无锋“架”到了外面。

  耳边,只听纪无锋用十分细小的声音说:“阿辛,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砰!

  烟花在空中密密绽放,铺满了多半个夜空。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