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他不知道第几个私生子, 伊尔罗府和我没什么关系,”贺乌兰打着喷嚏,把棉袄裹到身上, 终于遮住了他健硕的胸膛,“他这是被镇北军打到了家门口, 害怕了,才想到我,让我去送贺礼贿赂贿赂。”

  北上的马车上, 贺乌兰在向纪无锋和陆容辛解释自己的复杂家庭情况, 同时也将镇北军打入伊尔罗府、围困首府的事告诉了两人。

  纪无锋早已换上了厚厚的棉衣, 还围了条毛绒绒的领子:“为什么非得是你?”

  贺乌兰骄傲道:“那当然因为我是他儿子里面长得最雄壮魁梧的啊!”

  纪无锋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可以不去。”

  陆容辛一语道破:“因为其他人都被围困在伊尔罗府, 只有你混迹江湖, 身在中原。”

  “……”贺乌兰沉默片刻, 挪到纪无锋身边, 小声说,“你确定要找这么个老婆?我还帮了你们呢, 他怎么一点不给人面子。”

  纪无锋一肘怼上贺乌兰侧腰。

  贺乌兰一声闷哼, 疼的眼冒金星:“我靠……你这是生病的样子吗……”

  纪无锋慢悠悠做到陆容辛身边,倚在陆容辛肩上, 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哎, 我生病自然有人照顾, 而你, 这么大年纪,居然还是孤家寡人, 啧啧。”

  陆容辛好笑地配合纪无锋演戏。

  过了一会儿,贺乌兰缓过劲来, 大块头缩成了一小团,嘟囔着:“我真是瞎了眼才和你俩一起走。”

  又过片刻,贺乌兰耷拉着脸说:“也就是我娘还想着他,总想着能从正门进那座宅子,不然,我早就和伊尔罗府没有关系了。”

  乌墨喷着白气,嗒嗒嗒地前进。

  纪无锋突然说:“或许,你可以借此机会替你娘要点好处。”

  贺乌兰一愣。

  越向北气候就越发干冷。

  一行人不慌不忙,笑笑闹闹,一路上从未委屈自己,餐食住宿都舍得花钱——纪无锋终于肯动那笔万第荣给他的银票了——十分惬意体面地赶路。

  腊月二十九,京城。

  巍巍城墙,银装素裹。

  京城似乎变了样子,又似乎没变。

  街边的雪堆,檐下的冰挂,还有来来往往穿的厚厚的、鼓囊囊的人们,一切都宁静又平和。

  马车刚刚驶进京城,三人就看到路边立了一个十分显眼的大招牌:“溟夜琴仙,江湖笛王,乐音对决,巅峰享受。元月初一,飞花阁恭候大驾。”

  招牌黑底金字,四周嵌了五彩宝石,还环绕了足以乱真的花枝,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耀眼瞩目。

  纪无锋:……

  贺乌兰满脸震撼:“仅一个招牌就如此奢侈,中原果然富饶。”

  “不,其实……”

  纪无锋刚想反驳,就见一个穿戴华贵的小姑娘站在招牌下,撒起了铜板,莺啼般清脆喊着:“飞花阁甲等席,只剩三桌了,只要白银五百两就可预订!”

  一群孩子纷纷冲过去抢铜板。

  贺乌兰瞪着眼看向纪无锋。

  纪无锋:……

  陆容辛淡淡道:“五百两白银,的确不算贵了。”

  贺乌兰郑重地点点头:“我得好好看看我那便宜老子准备了什么礼,不行就再加点。”

  说着,他与两人速速告别,去找那位伊尔罗府在京里的接头人,打算隆重准备一番,好去朝见新帝。

  看着贺乌兰远去的背影,纪无锋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总觉得他对中原有了什么误解。”

  陆容辛笑笑:“他可是诚心诚意来求人的,不出点血怎么行?”

  两人绕过那块大招牌,正要走,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纪无锋?”

  回头一看,城门口一道长长的车队正在接受入城的检查,打头的正是钟震波。

  “纪老二!真的是你!”钟震波双眼发亮,当即把自己的马交给别人,跑了过来,“你小子什么时候到京城的?”

  然后又对陆容辛客气地说:“陆神医,好久不见!”

  陆容辛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纪无锋也笑起来:“我们这也是刚到。”

  “你可算是来了,这次一定得在我家多住几天!”钟震波一把抱住纪无锋。

  却听纪无锋“咳咳”一阵咳嗽,吓得钟震波赶忙松开他,但纪无锋却死死攥住了钟震波衣服咳个不停,摆脱不开。

  钟震波吓得脸都白了:“你这是怎么了?陆神医,他,他怎么了?”

  “老毛病了。”陆容辛从袖中取出一瓶止咳药,给纪无锋服下,过了片刻,纪无锋终于缓过劲来,也松开了手。

  此时镖局车队已经接受完检查,得以放行,钟震波看了一眼车队,忙说:“走,去我家。”

  说完,钟震波就把纪无锋塞回马车里,又唤来一人帮忙赶车。陆容辛上车前摸了下乌墨的头,马儿欢喜地顶了顶脑袋,十分通人性地跟上了镖局车队。

  不多时,恒威镖局到了。

  “少当家的回来了!”

  一声高呼,镖局上下都欢欣起来。

  “少当家,东面的珍珠我特意给您留了,您看看吧。”“少当家,今晚上要炖羊吗?是乌赫里草原的羔羊。”“少当家的,夫人一直盼着您回来呢。”

  不仅钟震波被团团围住,纪无锋和陆容辛也受到了热烈欢迎。

  “少当家的朋友?我马上去安排客房。”“马交给我吧,保管喂得好好的!”“两位来过京城吗?我打小从这长大,哪儿都倍儿熟,您二位想去哪儿我都能给您带路。”……

  这种突如其来的、豪爽直白的热情,让纪无锋和陆容辛像是瞬间进入了夏天,暖意十足。

  “镖局里的人大大咧咧惯了,你们别在意。”钟震波笑道,随即又叫了个侍女,问她,“阿梅怎么样?这几天都还好吗?”

  侍女:“夫人都好,现在吃得香睡得香,再不是之前孕吐的时候了。”

  “那就好那就好。”钟震波长舒一口气,随即突然想到什么,看向陆容辛,略有些犹豫。

  陆容辛手里被不知道谁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正烫地“斯哈斯哈”倒腾手。纪无锋手里也多了串冰糖葫芦,他见陆容辛烫手,主动接过烤红薯,把冰糖葫芦换给他吃。

  “陆神医,”钟震波还是开口说道,“能不能请您给我夫人看看?她怀着身孕,我总怕她哪里不舒服。”

  “喀”一声,陆容辛咬了颗山楂,此刻噎在嘴里,只能点点头,含混道:“当蓝(然)。”

  钟震波当即拍手欢呼:“太好了!快去请夫人!”

  不多时,钟震波的夫人卢月梅挺着小锅一样的肚子出来了,陆容辛瞧了瞧她,脸庞圆润,唇色艳红,双眸清亮,再一诊脉,便说:“钟夫人身体健康,腹中两个胎儿也十分强健。”

  “那就好。”钟震波傻笑着,手不停给夫人按摩起肩膀。

  倒是卢月梅愣了下:“两个?”

  陆容辛点点头:“是,夫人怀的是双胎。”

  钟震波这才反应过来,傻兮兮地瞪着眼:“双胎?!”

  突然,钟震波十分严肃地握住纪无锋的手:“纪无锋!”

  纪无锋被这突然的严肃吓了一跳:“怎么了?”

  “纪无锋,陆神医,”钟震波又看了眼自家夫人,见对方点头,这才说,“你们二人相伴一生固然很好,但时间长了也难免寂寞,我们夫妻二人商量过了,若我们孩子多了,你们又不嫌弃,我们可以过继给你们一个孩子。”

  说到这,钟震波停了一下,不舍地眨了下眼,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孩子送出去了似的:“你们要是不愿意也就算了,到底是阿梅辛辛苦苦生的……”

  纪无锋失笑:“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和陆大夫没有孩子就是没有,过继一个算什么?你若舍得,以后倒是可以让你家孩子找我习武。”

  钟震波立刻又开心起来:“真的?可以拜你为师?”

  纪无锋点点头,迟疑一下,改口道:“拜师的话,还得我宗门同意才行。”

  ——归剑宗已经恢复了纪无锋的弟子之名。

  钟震波乐得立刻命人取来纸笔,当场立下字据,用他的话说,能让江湖第一当老师,机会太难得了,绝不能让纪无锋这个蔫坏的家伙把这事糊弄过去。

  闹哄哄一阵过后,几人一起坐了下来,吃起了花生、榛子、松子等干果。

  钟震波强烈要求:“明天就过年了,你们千万要留下来,咱们一起过个好年,然后元旦那天等新皇的登基大典之后,城里放开宵禁,咱们就一起去飞花阁,看那个什么乐坛的‘巅峰对决’。”

  “咳。”纪无锋挠了下鼻子,“可能不太行。”

  “怎么,不能一起过年吗?我爹娘都去我大姐家了,不在呢,咱们一起自在得很。”

  “不是不能过年,是……飞花阁不能一起去。”

  钟震波恍然点头,随即凑到纪无锋耳边,压低声音:“是陆神医不让你去吗?”

  纪无锋看了眼旁边的陆容辛,略显尴尬地打起马虎眼:“不是,哈哈。”

  “溟夜琴仙好多人都能猜到,是薛锦年薛大家,但你就不好奇那什么江湖笛王是谁吗?吹了这么大名头出来,就不怕闪了舌头?”

  “应该是怕的吧……”纪无锋没什么底气地说着。

  毕竟他也就养伤这两个月才恢复练习吹簧笛。

  当夜,纪无锋和陆容辛早早睡下了。

  大概是到了年根,也可能是被今日镖局里团圆热闹的氛围所影响,纪无锋难得梦到了过去,梦到父母兄长俱在的时候。

  梦里的画面过于美好,阳光,瑞雪,春草,冬梅,一次爱抚,一声叮咛,一道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大菜……这些零散的元素汇聚在一起,让纪无锋在梦里飘飘然然,浑身洋溢出七彩的气泡。

  啪!

  突然一声脆响,梦中的一切美好一瞬间破碎,纪无锋猛然惊起,直到四周的漆黑和不远处隐隐约约的亮光告诉他,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呼……”纪无锋擦了擦头上冷汗。

  啪!有一声脆响。

  纪无锋松了口气,应该是调皮的孩子在提前放炮呢。

  陆容辛也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坐起来,什么也没说,轻轻抚摸起纪无锋的背。

  纪无锋深呼吸几次,等怦怦乱跳的心平稳下来,才抓住了陆容辛的手:“没事,睡吧。”

  陆容辛眼都还没睁开,就又被纪无锋塞回了被子里。这段时间以来,陆容辛睡的时间比以前多了,睡着以后也比以前要睡得更沉。

  炭盆里似有似无的火光晕出一小团亮,不停输送出温暖。

  纪无锋呆呆地看着那团亮光。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同样的冬夜里,陆容辛也曾像这团柔和的光与热,轻轻柔柔地融进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