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元上下打量着顾舒逸一身华美的道袍, 神色复杂:“今天看到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你现在真是……”

  顾舒逸捋了下额前的碎发, 假笑道:“我也没想到会看到你。”

  “得了,别那么笑, 看得人瘆得慌。”邹元摇摇头,自去一旁坐下,“咱们好歹也算是患难之交, 这么久没见了, 你都不给我倒杯茶吗?”

  顾舒逸不为所动:“患难之交?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过是倒霉, 和你沾亲带故,一起遭了灾罢了。”

  邹元倒了倒茶壶, 空空的, 没有一滴水, 干脆转身面向顾舒逸:“咱们都是有幸在前尚书令九族覆灭之中存活的幸运儿, 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表哥吧?”

  顾舒逸“哼”一声, 扭开头去。

  “真绝情。”邹元摇摇头, “当年你我两家还是邻居来着,谁知一朝倾覆, 家里大人都死了, 咱们这些小孩被流放去北域。那时的你多可爱, 小小的躲在我身后, 还会拉着我的衣服喊我‘邹元哥哥’,说长大以后要当个大人物, 要顿顿都吃鱼吃肉,要……”

  “你可有当我是妹妹!”顾舒逸突然发起怒来, “那时有人来救你,你跟着人就走了,你可有想过我!”

  邹元皱眉:“你可要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有人来救我’?那位大人当时是不是也问了你要不要跟他走?我答应了,而你呢?你自己拒绝了!”

  顾舒逸瞪着眼,半天才说:“这就是你丢下我的理由?”

  邹元站了起来,好笑道:“当年流放队伍里咱们这些孩子,他都一一问过,是你自己拒绝的,还要怪我丢下你?顾舒逸,你真是算得一手好账。”

  不给顾舒逸时间,邹元直接说:“我此次不是来和你算旧账的,我只问你,你如今怎么在炀和宫里?你哪有什么通天地风雨的能力,为何要搞这些骗人的把戏?”

  顾舒逸整理下道袍,下巴微昂,满脸高傲:“你有人惦记,我自然也有人搭救。上仙救了我的命,我在他门下,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你就假装自己是仙子?”

  “我就是仙子!”顾舒逸大吼一声。

  敲门声响起,有人在外面说:“白虹仙子,需要帮忙吗?”

  邹元立刻猛烈摇头。

  顾舒逸大口吸气,看向邹元,又斜眼看向门外一道影子,清了下嗓子,用正常的音量说:“不用,没什么事。”

  门外的人走开了。

  邹元松了口气。

  顾舒逸看着邹元一身皱巴巴的短打衣服,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邹元,看看你啊,你现在算什么东西?而我呢,我可是炀和宫里的白虹仙子,我受人景仰,我受人爱戴,我现在是人上人。”

  “啧。”邹元咂了下嘴,“我本来想着你多少算是熟人,想来提醒你,不要在炀和宫里陷得太深,但看来是我多事了。”

  顾舒逸皱眉:“你什么意思?”

  邹元起身,拍了拍衣服,叹气道:“炀和宫什么样,你比我清楚。”

  “用不着你假慈悲。”

  “是是是,和以前一样,咱们各有选择,各走各路。”邹元走去一旁开了窗户,看看外面的小雨,“你怎么知道雨会变小的?”

  顾舒逸看也不看他:“自然是炀和神君神力威严。”

  邹元叹息一声:“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且小心点吧,炀和宫哪有那么好混。”

  顾舒逸道袍一甩,背向邹元说:“慢走不送。”

  邹元摇摇头,从窗子跳了出去,轻功运转,几下便不见了踪影。凉风吹进来,顾舒逸咬住下唇,半晌才返身去关了窗。

  邹元离开了王宅,才发觉自己的伞落在了顾舒逸房间里,还好现在只是小雨。他走着走着,眼前仿佛出现儿时的那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父亲刚刚让他改了母姓,就有一队官兵冲进了家里,一片混乱中,父母长兄都被抓走了,而自己只有六岁,被带去了不同的方向。那之后,便是菜市口满天满地的鲜血,牢房里阴暗潮湿的馊味。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被带出了大牢,手脚被捆缚着和其他孩子一起串成一串,走上了流放的路。

  越向北走越冷,陆续有人生病、死去,邹元觉得自己应该也快死了,却突然有一个人在一天深夜出现,说可以带他们走。邹元毫不犹豫答应了,和另外两个孩子一起跟着他走,一路辗转,却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后来,他被托付在一个小村子里长大,又加入了青鸾阁,满江湖地跑,在完成青鸾阁阁主交付的任务同时,也是在完成他救命恩人万第荣的请托:寻找锦绣山庄的二少爷纪无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邹元叹了一口气:“唉,这纪无锋到底是何方高人?为什么大家都想找他?”

  踢踢踏踏回了三火堂,邹元掏出画像,怎么看怎么觉得和刘八里很像,可是……

  邹元握了握拳:“不管了,反正他要去参加半夏瑶仙宴,我就一直跟着他,一起回青鸾阁让阁主亲自看看好了。”

  ***

  北星坡。

  陆容辛正在给人看诊,纪无锋背着药箱,一副助手的样子。

  外面响起一阵欢呼,纪无锋出去看了一眼,见是一队马车驶了过来。

  有人喊:“是朋汇商行来了!”

  果然,等马车近了,可以看到车厢上写着一个“朋”字。

  有统一穿着褐色衣服的伙计从车上跳了下来,开始组织卸货。一群村民拥了上去,都想第一个拿到物资,却挤成一团,朋汇商行的小伙计怎么喊都不行,一时间十分混乱。

  纪无锋放下药箱,奔出雨棚,几步飞至人群最拥挤处,一下提出被挤得喘不上气的人扔到一边,又借用巧劲,三两下便分开了贴在一起的村民。

  “都往后退!”纪无锋高声说着,声音雄浑,当场震住了所有人,“往后退,都排好队,不然谁也别想拿到赈灾物资!”

  “你算什么东……”有人刚举起手,想指着纪无锋骂街,却在纪无锋一个瞪视下吓得心里一抖,立刻认怂,缩进了人群里。

  纪无锋正色道:“不论男女老幼,都去排队。”

  人群很快有了秩序。

  小伙计松了口气:“这位侠士,太感谢你了。”

  纪无锋:“客气了,都是应该的。你们的东西好搬吗?”

  “还好,我们几个人可以搬下来。”

  小伙计本以为纪无锋会顺势帮忙,谁知他点点头,说了句“那好”,竟转身走了。

  不管小伙计如何懊恼,纪无锋已经返回了雨棚里。

  “陆大夫,我回来了,可有要我做的?”

  陆容辛正好写完一个方子,说:“你来的正好,带这位大哥去旁边煎药吧。”

  “好,你跟我来吧。”纪无锋拿上药方,领着刚才看诊的村民去了旁边的雨棚。

  这个雨棚里正是一群三火堂弟子们。魏黎带着他们采买了药材,与陆容辛配合,按方抓药煎药,防止受灾村民里出现大面积疾病。

  纪无锋把药方给了小桃,又安置村民在一旁坐着等待,转头就看到魏黎正蹲在角落里愁眉苦脸。

  纪无锋走了过去:“魏堂主,可有什么难事?”

  魏黎面前摊着一个账本,她掰着手指头,十分沮丧:“刘大侠,我的事你应该是帮不上忙了。”

  “说来听听,或许能有办法呢。”

  魏黎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了:“实不相瞒,我们三火堂本就财政吃紧,这还是把我们后院租出去一部分才得以维系现状。等这次救灾过后,我们怕是要过好几个月的清苦日子了。”

  纪无锋想起了一开始在火泉镇上没钱的日子,感同身受地打了个激灵,说:“爱莫能助。”

  魏黎沮丧道:“唉,能过一天是一天吧,如果有一天真过不下去了,只怕三火堂就要败在我手里了。”

  纪无锋又想到了曾经的洪苍门,也是因为没有经济支撑而选择了解散门派,心中不由唏嘘。他想了想,问:“魏堂主,以前三火堂也曾风光一时,那时门派里是如何运营的?”

  魏黎说:“那时候师父经营了生意,同朋汇商行的人还经常往来呢。”

  “或许你可以借由以前的关系,再把生意打理起来?”

  “不成,现下肯定是做不起来当年的生意了。”

  “为什么?”

  “我也想过要把曾经的营生操持起来,但是我翻了师父留下的资料,发现以前师父是投资了北域一座矿脉,但那矿脉已经枯竭,再不能开采了。”

  “矿脉?”

  “对,是一种叫‘边葵矿’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似乎是一种红色的石头。”

  纪无锋心中一动:“红色的石头?可还有别的特征?”

  魏黎想了想,说:“好像这石头还有一点点的香味?”

  那不就是自己在土门沟佛窟矿道中捡到的红色小石头吗?纪无锋捏住荷包——那块红色的边葵矿就放在这里。原来,杨三宁会去土门沟,是躲藏进了他曾经投资的矿脉之中。

  纪无锋表面不动声色:“边葵矿?从未听说呢。”

  魏黎的脑袋更低了:“是吧,你一个北域人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们这些中原人了。”她眉毛低垂,眼睛也半耷拉着,“你说说你,来我们这么一个随时要穷死的门派,还想干点什么呢?”

  纪无锋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主要是想来看看炎火爪……”

  魏黎一下蹦了起来:“好啊,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奔着我们门派的绝技来的!”她叉着腰,恶狠狠地说着,“我们就是散伙,也不会把炎火爪的功法交出来的!”

  “是是是……”纪无锋频频点头。

  安抚了魏黎的情绪,纪无锋赶快离开了这处雨棚,趁着村民都去领取赈灾物资的时机,找了处安静无人的角落,从荷包里取出了那块小小的红色石头。

  小石头红得十分剔透,若说是红宝石也不为过。凑近鼻间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原来这就是边葵矿。

  但这矿石有什么用呢?

  纪无锋望向正在分发米粮、被褥的朋汇商行马车。

  三火堂已经败落,杨三宁并未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或许是他在假死遁走前就处理好了一切。

  而那封意外被师父阚天易拿走的信,则透露出他和殷城宋府的莫逆交情。再结合宋府对炀和宫的态度,初步可以判断杨三宁或许就是在为炀和宫效力。

  至于朋汇商行……

  纪无锋回忆起自己在双青坪被处刑时,杨三宁曾说的“要怪就怪你父兄不识抬举”——当年先有父亲急病过世,又有大哥腿伤残疾,再就是自己被公然诬陷,最后是母亲去世、锦绣山庄然倒塌,一切都像是精心布置好的。而作为当时全国最富有的商户、商行遍布大齐的锦绣山庄,会挡住谁的路呢?

  纪无锋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车上那个“朋”字,深深地抿住了嘴角。

  ***

  这一场雨在夜里终于停了。

  回到三火堂时,夜空明亮,星光闪耀。

  纪无锋找到邹元,想打听边葵矿的事,但邹元对此表现得一无所知,纪无锋便岔开了话题,之后众人就都疲惫地回房休息了。

  纪无锋端起木盆,把刚刚泡脚的水泼去了泥土地里。

  陆容辛坐在床上,拿着一根针,挑破了前脚掌的水泡。

  纪无锋回来关上了门,坐到床上,问:“还行吗?”

  陆容辛缩进床里侧,用夏被盖住了腿脚:“没事,不过是起了个水泡。”

  纪无锋点点头:“今天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明天好好休息,别再去了。”

  陆容辛没说话,纪无锋却把手伸进了他被子里,吓得陆容辛急忙按住被子:“你干什么!”

  纪无锋满脸迷茫:“今天你太累了,我给你揉揉腿?”

  陆容辛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按住被子的力道也松了些。纪无锋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也脸色微红,却还是让陆容辛趴了过去,给他按揉小腿。

  一番舒缓后,两人都钻进自己的被子里,老老实实躺着睡觉。

  过了不知多久,纪无锋小声问:“陆大夫,你睡了吗?”

  陆容辛没有动静。

  纪无锋伸出手去,隔着被子摸到陆容辛的手,轻轻覆了上去,叹息一句:“幸好还有你。”

  黑暗中,陆容辛睁了下眼,复又闭上,手却隔着被子,紧紧回握住了纪无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