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芦堤决堤的第三天, 官府终于来人了。

  纪无锋和纪南北、邹元三人站在三火堂门口,看着长长一队官兵走过,心中暗叹, 官府来的太晚,行动太慢, 炀和宫、朋汇商行早就安置好一切、收拢好人心了。

  等官兵们都看不见了,几人正要回去时,又一阵马车声传来, 两匹溜光水滑的枣红骏马拉着一辆简单的马车疾驰而去。纪无锋微微眯起眼来——那马车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似是造型特殊, 只是离着太远, 看不清楚。

  而他身旁,纪南北和邹元都微微变了脸色。

  去街上看热闹回来的魏黎见到堵在门口的几人, 挥挥手:“走吧走吧, 挤在这干什么?都进去吧。”

  纪无锋问:“魏堂主, 刚刚那辆马车也是官府的人吗?”

  魏黎头发一甩, 负手走进三火堂:“嗨,谁知道呢, 那么小一个马车, 可不是咱们殷城官老爷的风格。”

  纪无锋点了下头。

  魏黎走到一半,突然转身, 盯着纪无锋说:“对了, 你是不是该走了?别想在我这一直赖下去, 别的心法招式无所谓, 但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偷学到炎火爪的。”

  纪无锋叹气:“魏堂主,虽然我们是计划这两天要走, 但你这么说可就太伤我的心了。”

  “你最好识相。”魏黎迈着大步走开了。

  “八里,咱们要走了吗?”纪南北走上前问道。

  纪无锋说:“过两天吧, 我还想去朋汇商行拜访一下。邹元,你不是说你和他们的樊管事认识,能不能托你牵个线?”

  邹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乱点了点头:“那我先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这吧。”

  纪无锋抱拳:“拜托了。”

  邹元立即向外走去:“中午不用等我吃饭啊。”速度之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纪无锋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再转头看纪南北,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纪无锋疑道:“二叔,你怎么了?”

  “哎呀,你跟我来。”纪南北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拉着纪无锋,以一种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速度跑起来,越过正在院里练剑的杜致,跑过一脸疑惑的陆容辛,窜进了客房里,关门、锁门一气呵成。

  纪无锋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什么事?”

  纪南北这时才大口喘着气,手撑着桌子,缓了半天,才说:“刚刚那个马车,我……”他又看了看门口和窗口,凑近纪无锋耳边,压低了声音,“我看着像是万第荣万大人的马车。”

  “你可确定?”

  “不会有错!他那马车前挂的灯笼样式特殊,我能认出来。”

  纪无锋疑惑:“万第荣?他为什么来?”

  纪南北拍了下大腿:“哎呀,我的二少爷啊,你管他目的是什么,你应该关心关心他和你的关系啊。”

  纪无锋给纪南北顺了顺背,没说话。

  “八里,无锋,万大人或许是唯一知道你身世的人,你若是拿着你的玉佩去找他,他必定会帮你的。”

  “二叔,还是算了吧。”纪无锋避开了纪南北的目光,“如今纪无锋应是已死之人,你我并不知道他的立场如何,贸然前去,只怕并不安全。”

  纪南北仰头看着纪无锋,眼中逐渐泛起泪光,肩膀一松,垂下头去。

  纪无锋反倒笑了起来,安慰纪南北道:“二叔,别难过了。”

  纪南北声音哽咽:“但,但说不定你还有其他家人……”

  纪无锋神色黯淡一些:“我亲生父母既能托到万大人送我离开,想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锦绣山庄养我长大,如今父亲、母亲、大哥都已故去,我收养的那些孩子们也不知去向,你我叔侄二人相守一起,也是很好的。”

  “但我不过是个管事……”

  “你就是我二叔。”纪无锋笃定地说,“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刘八里。”

  纪南北听了这话,喉头一梗,一声叹息,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另一边,邹元一路追着马车方向跑去,出城后更是干脆施展轻功,终于在四周无人的一片田野淤泥路上追到了马车。

  邹元大喊:“等一等!”

  车里立时跃出一名黑衣护卫,手持宝剑,厉声喝问:“什么人!”

  邹元急忙摆手:“大人,我没有恶意!”说着,他顺着脖子从衣服里拽出一条红绳,绳上拴着一枚观音像。邹元把观音像交给护卫,“晚辈想拜见万大人。”

  护卫上下打量他,接过观音像,这才去叫停了马车,从窗子把观音像递了进去。不一会儿,那护卫便喊邹元过去。

  护卫:“进去吧。”

  “谢谢护卫大哥。”邹元裂开嘴笑起来,钻进马车里面。

  马车虽然外面看起来不大,但车厢内却并不狭小,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米金色烟羽纹广袖长袍,头戴红玉金兰冠,一字胡打理得十分整齐。他手里拿着那枚观音像,见到邹元,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邹元撩起衣摆,当即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邹元见过大人。”

  万第荣声音浑厚又柔和,略一抬手,道:“好孩子,起来吧。”

  邹元起身,眼中十分明亮,止不住地笑起来:“大人身体康健,实在是太好了!”

  万第荣这次哈哈大笑起来。

  车厢外,护卫和车夫对视一眼,自从知道黄芦堤决堤之事后,万大人就没有过笑脸,此时这么能开心,俱觉十分神奇。

  马车又跑了起来。

  邹元坐在万第荣身侧,但却笑得合不上嘴,样子略显傻气。万第荣仔细看了看他,见其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点点头,笑着说:“不错,看来你在江湖上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然后他拿起那枚观音像,又给邹元戴在了脖子上,还细心地帮他调整了绳子的长度。

  邹元挠挠脑袋,激动地脸上泛起红晕,突然,他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大人,我此番寻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万第荣轻轻歪头:“哦?”

  邹元:“您嘱咐我要寻找锦绣山庄二少爷纪无锋的事,已有眉目,我找到了一个十分相似的人。”

  万第荣眸光一动,问:“是谁?在哪?”

  邹元正色说:“是一名来自北域的剑客,名叫刘八里,目前就在林泽镇上。虽然他并不肯承认,而且用剑习惯与江湖上对纪无锋左手剑的描述并不相符,但已是我这些年来所发现的最相似之人。我本想先和他同去青鸾阁,请那位阁主辨认,不想您正好来此,便速来向您禀报。”

  万第荣沉吟片刻,说:“很好,你暂且还是同他一起,切莫声张,待我去查看决堤一事之后,再与你联系。”

  又说些江湖轶事,马车再次停下,邹元下车,目送马车向着小远河下游而去,直到快要看不清才飞身返回。

  ***

  当日下午,纪无锋提着一壶酒,在邹元的带领下去了镇上的粮食铺子,也是朋汇商行樊管事此时的落脚之地。

  邹元絮絮叨叨说着:“这樊管事是商行初建就跟着打拼的老人了,他最喜欢喝酒,而且好久劣酒都愿意尝尝,你带着这酒去准没错。不过你找他干什么?你一个江湖人还想着要做生意呢?”

  纪无锋急忙插话,打断邹元的喋喋不休:“我见朋汇商行商路广泛,若是打好关系,以后行走江湖必然方便不少。”

  邹元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呢?”

  因着天气放晴,街上的铺子也都挂出了招牌幌子,这间“安民粮店”外便挂着米粮铺的幌子,远远便能看见。

  “就是这了。”邹元直接走了进去,与小二打招呼,“小孙,我带人来了,你们樊管事呢?”

  小二笑盈盈地迎着两人去了后面,纪无锋四下一扫,见这铺子虽小,但后面仓房却很大,还有几间生活起居用的房间。樊管事正在其中一间房里。

  小二领着他们到门口,樊管事迎了出来:“哈哈哈哈,欢迎欢迎啊。”他一张圆脸,显得倒是比实际年纪年轻些。

  进了屋,邹元介绍了双方,聊了两句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樊管事笑道:“不知刘大侠此来寻某,是有何事?”

  纪无锋送上酒水,笑言:“樊管事,我一个江湖人,没什么见识,也不懂什么礼数,就直说了。”

  樊管事接过小酒坛,在坛口处闻了闻,说:“请讲。”

  “我听邹大侠说,您是朋汇商行的老人了,那您一定知道,朋汇商行多年前曾经营了一种名为边葵的矿石……”

  樊管事脸色一变,即刻起身关严了房门,目光严厉:“谁派你来的?”

  反应这么大?纪无锋心中一动,面上却仍是一派笑意:“樊管事,我没什么后台,只是机缘巧合,得知你们此番生意早已停歇,便想问上一问,你们可还想重启边葵矿的营生?”

  樊管事盯着纪无锋,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纪无锋神色坦然不变,他只好说:“边葵矿早已没了来源,你空口一说,我如何信你?”

  纪无锋慢慢从荷包里拿出那块小小的红色石头,放在了桌上。

  樊管事将信将疑地拿起石头,对光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再看向纪无锋时,已经又挂上了笑意:“刘大侠,既然您能拿出边葵矿,旁的我不问,只想知道,您想怎么做这生意?”

  “这做生意的事,我一个武夫能懂什么?还是得多听听樊管事您的建议。”纪无锋看向樊管事的眼睛,伸出手。

  樊管事笑着摇摇头,把边葵矿放回他手中:“这矿石,你有多少?”

  纪无锋想了想佛窟里的情状,手里把玩着那颗小小的石头:“我有一条矿脉。”

  樊管事脸上的肉一抽动,声音都卡顿一下:“此事颇大,还得容我报给老板。”

  纪无锋一把握住小石头:“好,何时能有消息?我这几日便要离开了。”

  樊管事咬了咬牙:“很快,明日我便能给刘大侠一个答复。”

  纪无锋起身,拱手告辞。

  樊管事看着纪、邹二人离开,心中猛跳,双拳握紧,若这个刘八里真有一条边葵矿脉……

  “小孙!”

  “哎,樊管事,什么事?”

  “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看好铺子,赈灾的事按计划做就可以。”

  “好的好的。”

  樊管事即刻换了衣服,从铺子后门走了出去。

  一处路口,纪无锋看着樊管事离开,对邹元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办。”

  邹元瞪他,嘟囔一句:“过河拆桥,用完就扔。”

  纪无锋拍拍他,快步追了上去。

  就见樊管事七拐八绕,在镇上兜了好几个圈子,几次回头查看,若不是纪无锋警觉,怕是会被发现。终于,在天色将黑之时,樊管事敲响了一座大宅的小门,与来开门的人低语几句,便走了进去。

  纪无锋看着那处大宅,拉了一旁的路人问道:“敢问,前面可是张老爷府上?”

  路人皱眉:“你找错了吧,前面是王宅,咱们附近十里八乡的粮店都是他家开的。”

  “原来如此。”纪无锋致谢。

  路人摇摇头,正想再说几句,身旁却已没了人影:“怪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