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铺的救灾在炀和宫弟子们的帮助下有序展开, 三火堂的弟子也加入了救灾的行列,此时无论是谁,都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处随时可能被洪水淹没的小土坡。

  李端玉浑身湿透, 正帮一位老妇人抱起她的猪仔,但猪仔哼哧叫着扭动身体, 她一时没抱稳,猪仔掉在地上就要跑走,被后面过来的纪无锋一把捞住。

  李端玉这才对纪无锋点了点头:“多谢刘大侠。”

  纪无锋一手撑伞, 一手抱猪:“李仙子客气了。”

  两人和村民们一起互相扶持着走到了北星坡。

  这处山坡上果然疏朗开阔, 已有炀和宫弟子在搭建遮雨棚, 百姓们也不似方才迷茫的样子,开始为活下去努力。

  纪无锋的雨伞早就让给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 他帮着撑起了一处雨棚的大梁,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看向山坡下, 雨幕中仍陆续有人向此处走来。

  其中有一道身影,一下吸引了纪无锋的注意——是陆容辛。

  纪无锋先是一阵欢欣, 却又立刻被气愤和恐惧掩盖, 他怎么能来!

  纪无锋立刻冲了下去,在半道上拦住了他:“你快回去, 这里不安全!”

  陆容辛看着湿淋淋的纪无锋, 面带怒意:“只准你来, 不准我来吗?”

  纪无锋一下语塞, 语气不由软了下来:“这里很危险,我不想你出事。”

  陆容辛冷眼瞪他, 把伞举到纪无锋头上,又握住他的手, 纪无锋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雨里淋了很久,身体已经冰凉了。

  “现在,你给我立刻回去,不要倒在这里,再给救灾添麻烦。”陆容辛声音严厉。

  “我……”

  “回去!”

  纪无锋不敢再说话。

  陆容辛撑着伞,与一旁路过的三火堂弟子说了一声,便领着纪无锋向镇上走去。不过此时雨大,一把伞起不了太大作用,还未到一半路程,陆容辛的肩就已经都湿了。等回到三火堂,除了陆容辛的头顶,两人身上已经湿得相差无几。

  纪南北已经烧好了热水,急忙把纪无锋身上的试衣服扒下来,人塞进了热乎乎的浴桶里。

  纪无锋不放心:“陆大夫怎么样了?”

  纪南北使劲把他按在水里,不让他起来:“你且老实待着吧,陆大夫比你身体好多了。”

  浴桶里味道有些怪,应该是加了些药材,纪无锋被按着又加了两次热水,才得了纪南北的允许,出来囫囵擦干了,钻进了被褥中。

  很快,杜致端着一碗姜汤进来,纪无锋喝了,辣得脸都皱了起来:“怎么这么辣?”

  “陆大夫说了,给你放双倍的姜……”杜致抠着手指,没敢看纪无锋。

  纪无锋叹口气,要把碗放下,杜致又说:“陆大夫说,必须全得喝完。”

  纪无锋瞪着眼,看着这一碗姜汤,挣扎半晌,还是捏着鼻子,几大口喝完了。

  杜致松了口气,拿着碗出去了。

  纪南北坐在床边,拿着一块干布巾给纪无锋擦头发,缓缓地说:“不怪陆神医生气。我们回来的路上,听说决堤了,赶紧赶了回来,却听说你和魏堂主他们去了郊外,陆神医当时脸都白了,他是真的担心你。”

  纪无锋没说话。

  纪南北说:“二少爷,你既然想和陆神医一起走下去,就要多体谅对方,从对方的角度多想一想。陆神医和你不一样,他没见过江湖之大,也没闯过奇境险关,或许你觉得无事的场景,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危险。”

  纪无锋咕哝一句,但纪南北没听清,便又说下去:“我知你担心受灾百姓,但现在我们无权无势,没钱没力,若想帮忙,还得考虑别的方法。”

  一块布巾全都擦湿了,纪南北站起来,把布巾晾晒在一旁的绳子上:“唉,人老了,话就多了,你今日淋了雨,怕是受寒不轻,且多歇着吧。”

  房门打开又关上,屋里只剩下纪无锋自己。

  他看着架子床的顶棚,那里应该是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正趴在网上,但因为光线比较暗,纪无锋并不能看清楚。

  正在纪无锋出神的时候,门又响了,他扭头看去,是披散着头发的陆容辛走了进来。

  纪无锋撑着要起来:“陆大夫。”

  陆容辛几步上前,坐在床边,盯着纪无锋看了几瞬。

  “陆大夫?”

  陆容辛一下扑在了纪无锋身上,两人倒在了床上。

  纪无锋声音干哑:“陆……陆大夫,你……”

  半晌,陆容辛闷闷的声音才从耳边传来:“你以后多想想自己的身体好吗?我是真的,怕你出事。”

  细弱的语气,纪无锋从未听过。他心头翻涌,最终却只伸出双臂,抱住压在他身上的陆容辛,应了声“好”。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却未看到,陆容辛偷偷翘起了嘴角。

  晚间,天早已黑透,雨依旧未停。

  魏黎带着人回到三火堂时,纪无锋已在正厅等她。

  纪无锋拿出一个荷包,说:“魏堂主,我这里还有些银钱,希望能尽绵薄之力。”

  魏黎看看他,接了过来:“好,明日我会安排人去采买粮食,能帮一些是一些。”

  “不知炀和宫那边?”

  “赤莲仙子竟真如传闻所说那般菩萨心肠,她已命人在北星坡多建遮雨棚,帮助附近低洼地区的百姓都迁移过来。不过明日她就要去下游地区了,听说那边受灾更为严重。”魏黎说着,十分赞赏的样子,全然不似之前对炀和宫百般抵触的模样,“看来炀和宫也是有些好人的。”

  纪无锋点点头:“既然有人能主持局面,那咱们便只用帮忙就好。魏堂主,还是赶紧去换身衣服吧,小心伤寒。”

  魏黎离开了。

  纪无锋正也要离开,却见昨日为他们开门的老伯领着一些人走了进来。

  老伯说:“我们这里有些空屋,倒也是可以避一避,你们不要嫌弃。”

  “能有住处已十分难得。”“多谢老人家。”“三火堂果真是古道热肠。”

  纪无锋看去,是六七个江湖人士,大概是遇到此次洪灾,不得已停留于此。他转身往客房去时,却听有人一声高呼:“刘八里!”

  回头一看,竟是邹元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刘!八!里!”

  “啊,邹大侠,好巧。”纪无锋客套一笑,转身旋走。

  邹元立刻跑了起来:“你个骗子!给我站住!”

  纪无锋已经顺着花廊拐过弯去,却还是被揪住了衣服,立刻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你也打不过我,放开。”

  邹元气鼓鼓地看着手里揪住的衣服,撒气似的扔开:“你个骗子!你给我吃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

  “啊,这个……”

  “我已经两天未吃药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邹元控诉地看着纪无锋,“我一路追你却没追到,我还以为我要死了,我,我都写遗嘱了……”

  见邹元语音哽咽,纪无锋拍了拍他的肩膀——被邹元甩开了——安慰道:“哎,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嘛,别计较太多。”

  “计较?你管这叫计较?!”邹元嚷了起来,“我以为我要死了!”

  这时,老伯走了过来,停在两人三五步之外问:“刘大侠,此处可需帮忙?”

  “不用,我们是朋友,之前有点误会。”纪无锋摆摆手,劝走老伯,又回来对邹元说,“对不住,我也是想要自保。”

  邹元撇着嘴看他,委屈半天,想想到底是自己先出手的,没说出话来。

  纪无锋再拍拍邹元的肩,这次没被甩开:“走吧,跟我到后面客房去休息吧,总比你和其他人一起挤着睡地铺要强。”

  邹元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对了,你到底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哦,清喉药。”

  邹元不说话了。

  回到客房,纪无锋安排邹元去纪南北和杜致的房间,那里还有一张小榻,只要铺了褥子一样可以休息。

  等找人要来铺盖后,邹元已经和纪南北、杜致混熟了,正在讲述他这两天的见闻:“……你们是不知道,我当时陷在难民潮里,完全无法喘气,感觉自己是被裹挟着往前的。等我从人潮里逃离出来,才发现身上但凡值钱的东西都没了,真是太可怕了,早知道我就不卖马了,好歹还能跑快一些。”

  纪无锋把铺盖抱进屋来,杜致立刻跑来接手,不让他干活。

  邹元说:“对了,你们知道这次决堤是怎么回事吗?”

  纪无锋反问:“你知道?”

  邹元立刻昂起头来:“那当然,我可是青鸾阁的人啊,武功不行,打听消息还不行吗?”

  纪无锋捧场地说:“那还请教邹大侠,此次决堤究竟是为何?”

  邹元眼睛睁圆,声音压低:“我听说,这次决堤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有人贪墨了筑堤的银钱,导致黄芦堤质量不堪,才会发生此次惨事。”

  “消息可准确?”

  “当然,这是我从朋汇商行那打听到的。”

  “朋汇商行?”

  “对,早些时候我遇到了朋汇商行的樊管事,他正在调集米粮,因为我们以前就认识,他才和我说的。朋汇商行可是覆盖了中原、西岭、北域大部分地区的大型商行,消息十分灵通的。”邹元想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消息最灵通的当然还是我们青鸾阁。”

  纪无锋挑眉,手指敲了下桌子:“怪不得一座新堤居然会垮掉。”

  纪南北摇摇头:“唉,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

  纪无锋是被耳边隐约乐声叫醒的。

  纪无锋坐了起来,披上外衣:“怎么回事?”

  陆容辛也被乐声吵醒:“听着倒像是炀和宫祭祀的音乐呢?”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起身。

  今日的雨依旧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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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去了前厅,魏黎臭着脸告诉他们,广墨上仙又在搞什么祭祀了。

  魏黎语气不屑:“说得好听,为生者祈福,送亡者往生。有这个时间,不知能多救多少人呢。”

  不知这祭祀如何举办,邹元想要去看看。

  陆容辛直言:“我今日去北星坡,给灾民们看诊。”

  纪无锋立刻倒向陆容辛:“我和你同去。”

  魏黎则表示要带着三火堂弟子去采买些必需品,然后再送出镇去。

  于是一行人兵分几路,各去忙碌。

  邹元顺着音乐声来到镇中央的广场,就见广墨上仙和一些弟子正在广场中的高亭中,祭台前,一位女弟子正跳着奇怪舞蹈。

  邹元看了一会儿,问道:“兄弟,你知不知道那个仙子是谁?”

  旁边的镇民说:“好像是叫白虹仙子吧?刚才上仙说的,她有通天地风雨之能,现在正在祈求停雨。”

  白虹仙子?邹元撇撇嘴。

  然而,过了片刻,就在那白虹仙子停下舞蹈的一刻,雨势居然真的开始减小了。

  “神了!”

  围观百姓躁动起来,纷纷赞叹。邹元不可置信地看着雨势逐渐减小,嘴都合不上了。

  怎么可能?

  广墨上仙的声音朗朗传来:“天地仁慈,已允我等请求,收敛雨势,祈愿灾害远去,风调雨顺。”

  周围百姓有人开始应和,邹元却立刻转身走开了。

  广墨微笑着对白虹仙子顾舒逸说:“今日之事,做的不错。”

  顾舒逸脸色微红,低头道:“上仙之命,我必从之。”

  广墨满意地点点头。

  雨势渐微,最后转为了小雨。

  邹元看着炀和宫一行人结束了祭祀,退场而去,跟在了他们后面,直走到一座挂着“王宅”匾额的宅院前。

  运起轻功,邹元翻墙而入,跟上了单独进了一屋的顾舒逸。

  屋里,顾舒逸正要脱去繁杂的道袍,突然听到轻微的开门声,立刻转身:“谁!”

  邹元关了门,直接走上前来:“好久不见了啊,没想到你现在居然是白虹仙子了?”

  顾舒逸眸光加深:“邹元?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