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55章 接地气

  这就是吃下丹药的后果——驿馆里所有人,包括他们,都出现了幻觉。难怪每个人都是一张铁青的面孔,说话还颠三倒四,那是因为他们都中毒了。这个地方唯一没有中毒的人,就是马厩里那个兽医,只有他知道不吃丹药也能活下去的办法。

  聂臻低头撩起一滩血液,看着它在指缝间流淌。这个景象实在是太逼真了,哪怕他心知肚明这是幻觉,依然忍不住感到恶心。

  要告诉周荣,不能吃这个药。聂臻摇摇晃晃站起来,抬头看到贵妃榻上坐着的人,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思绪又涣散开了。

  “母后,”他皱眉道, “你怎么在这里?”

  王妃站起身,瞥了他一眼。吹笛的婢女跟着停下手,静静等候吩咐。

  “臻儿,”一个轻柔的声音道, “你不是知道吗,仙境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那个声音渐渐拉长变形,成了一声尖利清脆的笑。

  眼前的山水楼阁如同沙砾般崩解,一阵风卷过,像是一声绵长的呵欠。聂臻冷冷看着泪眼婆娑的无双,道: “你早就是仙境主人了,所以那个药对你没用……或者说,你既有活人的意识,又有仙境主人的能力。”

  无双抱着膝盖,歪着头看他。草原在她背后无边无际拓展开来,一个小小的影子打马走过。

  周荣。要告诉他,不能吃这个药。聂臻一个激灵,从幻觉中挣扎醒来,看到自己垂落的手。鲜红的血液在身上流淌,顺着微微泛青的手背往下滴。

  聂臻对着自己的手心道: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绝对没有办法做到。我以前见过一个人,和你是一样的处境。”

  他站在屋子中,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容。

  和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周荣正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床缝里的金戒指。他在房里转了一圈,想找找是不是真有老鼠活动的痕迹。桌子凳子腿都很完好,墙角的木板也没看到啃过的迹象。

  检查床腿时,脚步声刚从聂臻门口离开,朝着他这边过来。周荣半趴在地上没动,凝神等待着。那声音却突然停了。

  出什么事了?

  脖子上的绳扣就在这时松了,戒指咕噜噜滚到了床底下。周荣一时分神,没赶得上去捡。寂静中,只听嗤啦一声,像是窗户纸撕破了;之后,一切又都回归了死寂。

  戒指在这个时候掉下来,像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周荣把这个念头死死摁下去,钻进床底,把戒指捞了回来。还好,没有磕破哪里。

  往外钻出来时,敲门声终于从他的房门口响起。想来聂臻已经把丹药吃下去了,不会有事的。周荣拭去戒指上的灰,小心收好,把另一只手送到嘴边。

  敲门声又响了两次。

  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刚才的敲门声,不是在这个位置。前面两次响起时,那个声音在从正常成年人敲门的高度响起。但这一回,门外的人就好像是和他一样趴在地上,所以只能碰到很矮的地方。

  周荣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白天在马厩里见到的那个人。也许他说的不是“怕”,而是“趴”或者“爬”呢?他在提醒他们,要趴下来,才能安然无恙活过晚上。

  松开的手又一点点攥紧了。周荣握着那粒丹药,从床底退了出来。他没有站直身,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在原地静静趴着。

  敲门的声音急切起来,他心里的忐忑也开始越发浓重。万一赌错了,等他进来再吃药,会不会太迟了?

  周荣又倒退着往后爬开一点,眼睛再次扫过四周,不由悚然一惊。地上怎么多出了一道宽印子?从门口到床下,有一片地方像是被拖过一样,颜色比旁边深一些。那道似乎有些湿漉漉的印子绕着床边打了个圈,又从门口出去了。

  手指蜻蜓点水触了下,摸到一点粘稠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那个东西沾上手指后,就散发出了一点铁锈味,像是干涸的血迹。

  聂臻说这个驿馆的仙境主人很可能是被毒死或者杖杀的。如果是后者,那就能解释为什么外面的人是趴着的,而这道痕迹,就是他每晚爬动后留下的血痕。

  周荣定了定心,微微撑起身,后退着爬开。确认自己没有压在任何血痕上之后,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门也在这一刻被撞开。最先进来的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上面的指甲已经剥落,看得到里面的白骨。而后,像是一只靠着一屈一伸挪动的尺蠖一样,外面的人慢慢探进了头。

  周荣捏着那粒丹药,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那颗头正在“荷荷”喘着气,蓬乱的头发下,是沾满血污的脸。他爬得很吃力,脖颈往上仰着,每挪一寸,就要停下歇一会儿,完全看不出刚才把房门撞开的劲道。

  等他的下身也跟着爬进来后,周荣终于确认了,这个人是被杖杀的方士。他穿着一身道袍,从臀部往下,只看得到淋漓的血迹,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块是哪块了。

  那人穿过桌底,爬到床边后,像是寻找什么似的,软软抬起手,在床上摸了一圈。周荣看着他伸手细致地找过去,确保床上没有遗漏过一寸,只觉心里一阵阵发寒。

  他没从床上找到人,似乎也并不失望,沿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又开始往外爬去。这个房间还算宽敞,但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把椅子,剩下的空地本来就不多,还要让出那个人爬行的地方,周荣只能缩着腿,像青蛙一般趴在地上。

  等注意到那人身上淌下的血液在往膝盖上流过来时,周荣猛地睁大了眼,把腿一点点往回缩。那只血淋淋的手伸了出来,几乎是贴着他膝盖过去,将新鲜的血液抹开。

  地上的痕迹便又宽了两寸。

  明天必须要换一间房。周荣目送着他爬远,直到鞋底也从门槛上滑下去后,才意识到这个想法的怪异之处。

  驿丞说他们明天就可以走,用不着再住一晚。但他心中却似乎早有预料,清楚地知道明天肯定走不了。

  敞开的门扇在风中轻轻开合。门槛上还淌着新鲜的血液,周荣无法过去关门,也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还会回来,只能蜷缩在这片狭小的地方,就这么趴了一个晚上。

  到天亮时,看到驿卒铁青的脸探进来,他才站起了身。

  “大人,午饭好了。”

  “不用,”周荣盯着他道, “我们现在就走。”

  驿卒有些混乱,道: “大人,你们不是刚进来,怎么就走。”

  周荣的心直往下沉,道: “我们九月初三到的,驿丞那里不是写了?”

  驿卒道: “今天就是九月初三啊。”

  他又笑了下,道: “大人逗我玩呢,舟车劳顿这么多天,怎么不住一晚就走。午饭已经备好了,请跟我来。”

  周荣没有再说话,跟着出了门,往聂臻房里看了眼。他正站在床边沉思,见周荣过来,便笑了下,道: “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他看起来也睡得不太好,眼底有些发青,此外并没有任何异常。看来没有受伤。周荣松了口气,道: “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看了眼外面的驿卒,低声道: “那个丹药还是不能吃,这里的人好像都疯了——”

  聂臻笑道: “想了一年,怎么能算快。”

  周荣猛地顿住。聂臻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某个地方。

  “抱歉,”聂臻摇了摇头,字正腔圆道, “我不想加入你们。”

  周荣呆呆看着他,聂臻又笑了,对着空气道: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是因为离开的人从来没有进去过。”

  周荣按住他的肩膀,挡住他视线的方向。

  “今天是九月初几?”他问道。

  聂臻似乎在侧耳听谁说话,被他突然发问,便像看到一只苍蝇在眼前嗡嗡飞过般,拧着眉抬手挥了挥,扭过脸去不答。周荣加了点力气,把他的脸扳过来,不依不饶问道: “你记不记得我们进来几天了?”

  “我们不是刚在驿丞那里登记了,”聂臻这回终于认出了他,道, “周兄,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荣扭开了头。听到聂臻“嘶”一声,才慢慢松开手。聂臻看了他一眼,笑道: “今天歇一晚就能出去了,这次的仙境不难。”

  周荣闭上眼,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重重出了口气。对上聂臻的视线时,他便无奈地笑了下,手指抚过聂臻眼底的青痕,道: “你说得对,我们吃完饭先去驿丞署,看一下有没有线索。”

  聂臻微微笑起来,一缕发丝从额上垂下,神色有些怅然,喃喃道: “只是这个病恐怕有没办法了。”

  周荣顿了下,把垂落的发丝拨开,低头在他眉心轻轻吻了下,而后拉着他走出门去,道: “都会有办法的,先去吃饭。”

  这顿午饭吃得气势磅礴,原因无他,桌上虽然只有九个人,却吃出了九十个人的排场。除了趴着睡觉的无双和闷头吃饭的周荣,其他人都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时微笑或皱眉。每个人都站在桌边不肯坐下去,森森的影子罩在头顶,周荣独自坐了片刻,也端着碗跟着站起来了。

  “我干你祖宗!”酒糟鼻子猛地一拍桌,碗筷都跟着跳了起来, “说了别跳马,别跳马,你看看将死吧。”

  “姐,别生气,”那圆脸少年忙道, “我这就把地扫干净。”

  “阿弥陀佛,”尼姑双手合十,对着酒糟鼻子道, “施主,何必生嗔——”

  话没说完,她一只手就被聂臻抓住了。尼姑惊呼了一声,道: “这只兔子咬人!胡萝卜在这里,你先松开。”说着抓起一只筷子,往聂臻手心塞。

  聂臻抓起她手指,还要细看,就被周荣劈空打开,把他的手攥在了手心。聂臻倒没有挣扎,摸索着周荣的手指,嘀咕道: “不是。”

  周荣单手端着碗,继续喝粥,接口道: “不是什么?”

  聂臻的思绪不知又飘到哪里去了,低头对着碗里的豆腐笑道: “你梦里还记得多少?”

  他的手指触到中指的指节时,周荣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刚在找什么。

  那个驿丞和周荣一样,手上是常年做粗活磨出的茧;而尼姑手指上却是写字留下的茧。

  这个驿馆里每个人都有些神智颠倒,昨天在驿丞署里那个人,也许根本不是真正的驿丞,只是以为他自己是驿丞罢了。他可能根本不知道驿丞要做些什么,只是模仿着记忆里的人,说些重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