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54章 作祟之物

  从仙境出来后,有天早上起来,周硕君讲到晚上做的梦,比划着道: “自从来了淮南,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做梦。以前都是一觉睡到大天光,一点都想不起梦到了什么。”

  “……只记得睁开眼总觉得很开心,就像在草地上跑了很久,”笑着比划到一半,她停了手,看向周荣道, “怎么了?”

  原来仙境真的把她带回了焉支原,周荣想。他一直没明白,自己的愿望怎么能算是实现了。他在梦里看到的周硕君,对现实的周硕君能有什么意义?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他每晚出去梦游,硕君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回到了焉支原,变回了曾经的自己,把一切又经历了一遍。只是她醒来后不必再记得,也不会因此感到疲倦。

  现在周荣的愿望变了,所以“梦游”也停止了,被真正的梦所取代。他不知道无双动了什么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就影响了他的愿望;因此这回进入仙境,他便打定主意,这个人的话连听也不能听。

  天阴阴的,像要下大雪。乌云紧挨着青灰色砖墙,同打湿的棉絮一样厚重。

  瓮城驿馆门口站了九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文牒。从文牒上看,他们都是去地方赴任的官员,只是出发的日期和地点都没写。

  一个驿卒匆匆出来,道: “地方都收拾完了,几位大人请跟我来。午饭马上就好。”

  他面色铁青,衣服上犹带着灰迹,行动十分僵硬。众人都不以为意,跟着绕过影壁,往驿丞署走去。

  头顶云层裂出一道道金光,天竟然慢慢放晴了。

  正厅里乱糟糟的,卷宗全堆在地上,几乎没地方下脚。聂臻随手抽出两本翻了翻,上面是过往人员的记录,详细写着某年某日,人员姓名,往来关卡,携带信件的重量。不过顺序全是乱的,这一卷写着顺天二年,下一卷就跳到了光熙十一年。

  驿丞站在一张瘸了腿的书案后,穿一身脏污的麻布衣服,面色也是僵直的青黑,笑道: “房间在后面。几位大人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晚再启程罢。”

  他看了几人的通关文书,加盖了印章,又弯腰在卷宗上草草写了两笔,便摆手让几人进去。他的手十分宽大,手背粗糙,如同皴起的老树皮。那行字迹也歪歪扭扭,像刚习字的人所写。

  聂臻瞄见最前面一行写着“光熙十五年九月初三”,心中微微一动。

  前朝确实有过光熙这个年号,瓮城驿馆也有记载。光熙十四年底,因皇帝醉心丹药,不问政事,大将军伺机造反,一路直捣黄龙,攻破都城,将皇帝逼得仓皇出逃。

  聂臻没记错的话,皇帝在瓮城驿馆驾崩后,新帝便弃城而走,到次年十月十八,才挥兵北上,一举夺回都城,剿灭叛军。现在这个时候,瓮城应该还在叛军手里,不会有朝廷官员经过此地去赴任。

  “今天只有我们九个?”一个细挑眼男人问道。

  他穿了一身绸缎衣裳,皮肤白腻如婴儿,脸上线条分明,颧骨凸出,眼珠极小,显得眼神阴测测的。

  “虽说不打仗了,天下也还不太平,”驿丞点头叹道, “好多地方通信断绝,往来的人也少了。”

  像是为了安抚众人,他又道: “瓮城收复得早,没遭过兵祸,我们回来一看,地里的菜都还好好的。就是晚上老鼠的动静有些大,各位记得紧闭门窗,别让它们进来了。”

  “老鼠?”细挑眼立刻道, “动静多大?怎么不打死?”

  驿丞支支吾吾道: “那些老鼠个头很大,不好打,只能暂时这么着。没事,我们有独门丹药,吃完后什么动静都听不着,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说到那个独门丹药,便挺了挺胸膛,两眼发亮,颇有些自豪的样子。聂臻看着那张两颊凹陷的脸,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走出驿丞公署后,他还在回想着刚才的诸多疑点。驿丞说他们只要住一晚,没有别的要求,晚上的危险肯定不止“老鼠”那么简单。

  瓮城驿馆占地不小,除了驿丞公署和驿卒的住所,还有许多连廊和马厩,鸡舍,外面围了几十亩田地,种着桑麻菜蔬,想象得出旧日的繁忙。如今马厩已经空了,只残留着禽畜身上毛烘烘的臭味,边上还有一座小屋,门半敞着,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聂臻正要收回视线,猛然瞥见木板缝隙中黑影一晃,一双眼睛从脚边一闪而过。他刹住脚步,定睛看去,正对上一双惊恐戒备的眼睛。

  那人趴在地上,乱蓬蓬的头发中插着秸秆,正透过马厩的木桩缝隙打量着外面的人。

  驿卒脚步不停,低声道: “那个是兽医,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已经疯了。不会伤人的,离他远点儿就是。”

  说话间众人已经转过了弯,到了后面住的地方。廊檐下有刚扫下来的蜘蛛网,蜷缩着干枯的小蜘蛛,带着股长久无人的荒芜气息。屋子里还算干净,被褥齐全,只是摸着有些潮。

  驿卒给他们每人安排了一间屋子,便端了午饭上来。等众人就着咸菜,豆腐喝完粥,驿卒又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给每人分了一枚丸药,说是驿丞特意给他们的,吃了晚上就不怕老鼠吵闹。

  那枚药颜色绛红,捏上去十分坚硬。聂臻问是什么药方,驿卒挠着头讲不清楚,颠来倒去说这是驿丞的独家秘方,这里的人都吃。说着便倒出一颗,嚼着吃了。

  聂臻还要再问,就见无双拿起丸药送到嘴里, “咕”的一声咽了下去,咂咂嘴道: “没什么味儿。”

  半天后,见她没什么变化,那细挑眼男人笑了下,切下一片丸药抿了抿,道: “确实。”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把剩下的丸药也吞了,又道: “前朝中兴之主好像就是在瓮城即位的。听说皇帝因为服食丹药驾崩,太子即位后,下令将方士杖杀,给他殉葬……不过野史上说,太上皇本就是被他毒死的,跟丹药没有关系。我觉得这个药应该没有毒。”

  有了这两人带头,另几人便也陆续吃了药。聂臻看了周荣一眼,让他抬袖挡住嘴,假装把药咽了进去。

  唯一没动的是一个圆脸少年,他面上一团稚气,眼神却很灵醒,笑起来露出嘴上两个酒窝,道: “我想看看晚上会发生什么,先不吃好了。”

  这天晚上果然不太平。

  仙境外此时是五月,穿的衣服有些薄,一到晚上更觉得冷。仙境里天黑得早,几人分头在驿馆看了一圈,便各自回了屋。

  聂臻抖开被子躺下,只觉越睡越冷,手背上血流都有些不畅。那床被子像石块般沉沉压下来,聂臻躺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黑暗中一直盯着门口,浑身紧绷着,做好了时刻跳下床的准备。

  他吸了口气,掀开被子坐起身。下地的时候,胳膊上的汗毛微微立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不想踩在地上,似乎下意识明白,脚落在哪里都不安全。腰间的牛角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他却忽然生出了爬上房梁的冲动。

  白天那个疯子让他特别在意。吃过午饭后,他就和周荣回马厩看了一眼。那个疯子依然趴在地上,满脸污垢,冷漠地打量着他们。两人一走过去,他就手脚并用往里爬,看起来很怕他们。

  聂臻给他看了下手里的粥碗,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两人远远退开,在暗处等了半天,他始终没有过去吃。聂臻只得过去,又把粥碗拿开。

  那人忽然飞快爬了过来,伸手来抓聂臻的脚。这一下动作疾如闪电,聂臻差点缩腿不及,被他拽倒。看到两人退开,他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连连摇头,道: “怕……怕。”

  他反复说着这一个音节,声音很轻,咬字也有些不准。

  他到底在怕什么?

  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后,外面走廊上隐约传来了脚步声。起初声音轻微,像是扫把沙沙拂过地面,后面一点点近了,路过最外面几间房,径直朝着这边过来。

  快到他门口时,脚步声戛然停下。聂臻心里一提,只听“笃笃笃”,声音轻轻震动门框,从隔壁响了起来。

  那是圆脸少年的房间。

  前面几个人都吃了药,那脚步声果然没去打扰他们。吃了会有什么后果?

  聂臻心下犹疑不定,悄声把丹药劈成两半,继续捏在手里,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敲门声不急不缓,温文有礼。见没有人应门,声音逐渐急切起来,成了砰砰的打门声,最后变成了用力拍撞,带得这边的门板也跟着剧烈颤动。

  聂臻还在侧耳听时,撞门声猛地停了。世界仿佛沉入了水底,所有的声息都彻底消失不见。他明白那圆脸少年也吃了药,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便一狠心,将半边丹药吞了下去。

  丹药一沾上舌头,便立刻融化了,像是怕他反悔吐出来。碰到舌根的时候,一股铁锈味慢慢弥漫开来。聂臻此时也无暇后悔,察觉到那脚步声迟疑着从门前经过,往周荣房间走去,便大着胆子往窗边挪了半步。

  他要看看这“大老鼠”到底是什么。也许是暴毙的老皇帝,也许是被杖杀的方士。但史书上记载,他们死亡的时间是在八月三十一,并不是九月初三。必须先弄明白仙境主人是谁,才能知道九月初三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驿馆正对着走廊的窗户并不高,把窗户纸捅破,即可看到外面。聂臻悄声移到窗下,慢慢抬起手来,窗纸忽然“歘”一声破了,一只通红的眼睛直直看了进来。

  聂臻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阴风扑上面孔的一瞬,左手也抬到嘴边,把那半颗丹药喂了下去。

  “咕咚”一声,丹药滑下了喉咙。外面张望的眼睛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目标,往里打探了几眼,终于收回视线。拖着步子走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风从破洞口吹进来,柔柔地拂过聂臻脸上。

  窗框似乎在慢慢融化,红色液体顺着窗纸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聂臻只觉浑身汗出如浆,头晕目眩,半天才脱力地坐倒在地。

  地上汪着一滩粘稠的血液,他也没去管。刚刚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外面的东西长什么样,但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捅破窗户纸的,确实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连老鼠唇边颤抖的胡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