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53章 白日梦

  老淮南王还在世的时候,聂远总是万事不挂心,常出去游山玩水。

  那时聂臻才十一二岁,就跟着他跑遍了天下各地。进入河西道后,时任刺史不知怎么听到风声,派了人过来迎接。聂远只好带着妻儿过去,在刺史府里盘桓了几天,还去看了提督在焉支山下练兵的盛况。

  个中有犹擅打猎的兵士,本来说好带着聂臻上山看看,结果他突然生了一场病,吐了好几天,连起床走路都有些摇晃,这次出行也就作罢。

  聂臻心里深以为憾,在营帐中没滋没味躺了几天。这天黄昏起来喝完药,听到打猎的人下来了,娘亲笑着软声哄他出去,像在哄三四岁的小孩。聂臻坐在床上没动,别扭地不愿去看。

  帐帘就在这时候掀开,一阵脚步说笑声后,父亲抱着一只毛绒绒的雪豹走了进来。

  它看起来不过半岁大小,眼睛半闭着,呼吸微弱,皮毛下的肋骨跟着一下一下凸显。

  “它妈妈不在了,好像饿了很多天,刚刚自己跑下来偷农户的东西吃,”聂远俯下身把小雪豹交到他手上,顺手拨了下它的耳朵, “小可怜儿,带回来陪你几天。我看看,今天的药全喝完了,有长进。没吐了吧?”

  聂臻一下站起身,手掌贴着雪豹温热的肚皮,感受到它皮毛下的柔软,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抱着这小小的一团,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小雪豹微微睁开眼,一点儿也不怕生,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

  聂臻看着它浅如琉璃的眼睛,小声道: “能不能带回家去?”

  后面的人都笑道: “它刚才可凶了,谁都不让碰,咬伤了好几个人,唯独跟小殿下投缘。”

  聂远回头问带回淮南养不养得活,众人都一致说没问题,只有一个本地愣头青说雪豹怎么能带下山,到时候活不了一两年。他义正言辞说着,还不解地看了旁边人一眼, “你踩我干什么?”

  为了在焉支山下多待几天,聂臻又装了一段时间的病,说没有办法上路,但是病得不重,用不着去城里看大夫。每天两顿药汤却少不了。

  他苦着脸端起药碗的时候,小雪豹就趴在他腿上看着,鼻子轻轻翕动,抬起上半身来看碗里晃荡的黑色汁液。聂臻把碗放下来一点,道: “阿荣,这个是药汤。我听说动物病了会自己找草药吃,那你算是天生懂医术了。”

  “阿荣”是他给雪豹起的名字,但是它应该听不懂。

  小雪豹探出头,把脑袋埋在碗里,舔了一口药汁。聂臻吃了一惊,忙端开碗,斥责道: “阿荣。”

  小雪豹伸长脖子,两只前爪搭住他手腕,居然还要接着喝。聂臻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把它的爪子挨个拿开。

  “怎么还有爱吃药的雪豹?”

  “阿荣”舔了下上唇,一双浅色的眼睛看着他,脑袋凑过来,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

  “……要不你跟我回去吧,”聂臻心里油然生出一些委屈,低下头道, “淮南也有很高的山,说不定能活下去呢。”

  “阿荣”还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无辜地看着他,花纹漂亮的尾巴在被褥上欢快地拍打着。

  这么住了几天,聂臻还是要出发了。真正该走的时候他反而没有留恋了,坐在马车车厢里等人收拾东西,只想着快点出发。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酒泉。路上颠簸了四五天,到了下榻的地方之后,他就倒头睡了一晚。半夜的时候,忽然惊醒了。

  脸上盖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还在蠕蠕动着。聂臻眯着眼抬手打开,触到了温热柔软的毛皮。

  “阿荣?”他在黑暗里睁大眼,对上一双碧莹莹的眼睛。

  小雪豹一只前爪瘸了,脸上的毛纠结成一团,似乎还带着血腥气。听到他的声音后,它才像是满意了,往他怀里钻了钻,蜷在他心口不动了。

  聂臻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脑子里一时只剩一个念头,心跳得这么快,会不会吵到它。

  不会是做梦吧?

  聂臻抬起手,轻轻咬了一口。

  梦果然醒了。

  太阳晒在眼皮上,温度正好。江上微风轻拂,钓竿垂下的水面粼粼有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压在胸前。

  难得见到周荣这么沉睡的样子,梦里面一只手还搭在他腰上,面容沉静,呼吸悠长。要是这个时候有人偷袭,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聂臻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高兴了半天。

  小舟带着他们漫无目的往下走,他仰头看着天,上面飘过几缕淡云。他们正在云和水之间漂流。

  周荣就在这时候睁开眼,浅淡的眼眸看向他。

  “我梦见你了,”他有些惊叹地说,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聂臻怔了一下,撑起身往他身后看去。

  “找什么?”周荣迷迷糊糊问了一声。

  聂臻道: “看看你的尾巴还在不在。”

  周荣翻过身,变成平躺着,从下往上看着他,眉毛疑惑地皱起, “尾巴?”

  聂臻俯下身,食指揩过他鬓边,道: “出这么多汗。你是不是梦里一直跑,一路跑到我梦里来了。”

  颈上挂着的金戒指跟着垂下来,和他胸前的戒指缠绕在一起。周荣衣襟还半敞着,露出野马一般薄而有力的肌肉,上面带着斑斑点点的红色印记。聂臻忽然想起他们睡着之前在做什么,下身还有些微的不适,于是坐到一半又躺了回去,懒洋洋道: “你跑到我梦里就变成一只雪豹了,你自己怎么没有印象。”

  周荣抬起胳膊挡住太阳,边听他说边笑,直到聂臻把手伸到他怀里拿出一支竹签,他才猛然僵住了。

  “你不是只会梦见焉支原发生过的事情吗,”聂臻的手指把玩着佛签, “怎么会梦见我?”

  周荣心里顿觉不妙。又听他道: “上次那两个人都死了,也没有用上。这种东西留着也不好,干脆扔掉算了。”

  周荣猛地坐起身,想拦住他动作,却又犹豫了一瞬,就这么看着聂臻将竹签折断,扔进了水里。

  “还是说——”聂臻的左手还搭在甲板外,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拿它有什么用途?”

  这个人就是太明察秋毫了,任何事情都瞒不过。

  “无双对你做了什么,改变了你的愿望,所以你没有梦游了?她还说了什么?你没有告诉我,肯定是我接受不了的事情,但是你还在考虑,那就只有一个了——她说有办法让我活下去,但是要你付出代价,是不是?”

  全中。

  周荣垂下眼,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聂臻恨恨地笑了一声。

  “要是真有那一天,你还要用这支签离间我们,让我不在意你的死活,是不是?”

  “……不是。”周荣低着头道。

  “哪个地方猜错了,”聂臻一字一句道, “周兄,你快点告诉我。我第二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什么猜不对。”

  周荣自知理亏,听他的声音分明动了真怒,一时无法辩驳说“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信她”,只得改口道: “没有,都猜对了。”

  聂臻又笑了一声。

  周荣不等他下一句话出口,又道: “本来打算今天跟你说,还没——”

  “还没来得及,”聂臻抬手盖住眼睛,点头道, “看来是我的不是了,居然这么不信你,不等你告诉我就自己问起来了。”

  他呼吸压抑,胸膛却仍在剧烈起伏,面色也带着越来越红的迹象。周荣被“不信你”三个字深深刺了一下,默然半晌,咬牙道: “我没有让她帮我改变愿望,这个我也是出了仙境后才发现的。我没有说出来,也不是因为信她胜过了信你——”

  “不然是因为什么?”聂臻拿开胳膊,对他怒目而视, “你明知道她没安好心,还相信她说的办法,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说。你们才单独呆了多久?我就不应该——”

  他顿住不说,再次抬袖盖住了眼睛,像是对他眼不见为净。

  周荣抿了抿唇,道: “谁跟我说有办法让你活下来,只要稍微说得过去,我都信。”

  聂臻深深吸了口气。

  “我给父王求医问药了三年,我很清楚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他冷声道, “但是如果有人跟我说,要把我自己扔进油锅里炮制成药,给父王看着这份孝心他才能好,我决不会信他。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也决不会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荣没再出声。

  聂臻自问自答道: “因为他要是看到我这样,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治这个病。你光明白你的心情,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情吗?”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像是寒气森森的冰棱,把周荣刺了个对穿。他怔怔地屈起腿,把额头抵在膝盖上,闭着眼道: “我错了。”

  空气像是也冻结了,只有耳朵里嗡嗡的声音。

  半晌,聂臻道: “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周荣缓缓抬起头,看到他通红的眼眶,顿时如万箭钻心,几乎掉下泪来。

  “……我错了,”他小声道。

  你不要再伤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