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15章

  =====

  黄伯风尘仆仆,却坚持穿着他的标配三件套,而且这把年纪腰背顺挺,胡髭收拾得服服帖帖。裘路衫也是赶路过来,穿着冲锋衣,牌子很贵,却没个形,软塌塌的,脸上也胡子拉碴。

  黄伯从容不迫地叫了声裘总,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这段日子你忙,我也忙,没见着面。”

  裘路衫笑说:“看你客气,我请吃饭。”

  “有空吧,我还要赶回去。”黄伯说着给了我一个眼神。

  “正好。”我把那枚章交给裘路衫,“黄伯刚说的你都听见了,这东西你拿好,不必一趟趟过来向我要。”

  天上掉馅饼,没人敢真吃,裘路衫也一样。他对这枚章以及黄伯的唐突造访一度反应过敏。

  他把我按在墙上问我:“你们两个在搞什么!”

  “别让我踹你老二。”我盯着他裆部说。

  他小腹顶上来,意图将我抵死,我上身动不了,腿又不利索,便斜提着拐杖,照着他左腿小腿肚子抽下去。

  他失重,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事不过三,你再动手动脚试试。”我跨过他的身体,到对面椅子上坐下,倒了杯水来喝。“不放心,不用不就行了,一天天大惊小怪。”

  腿离痊愈还差得远,刚才脱离了拐杖的支撑,脚底实实地踩在地上,顿时膝盖有如锐器从骨头里倒刺出来般的痛。我不动声色将脚缩到椅子的腿连后面舒缓疼痛,没让他瞧出来。

  这么个法宝攥在手里,弃之实在可惜,他还是拿着咔咔盖了一通。黄伯那头回应得倒也快,替他解了几个燃眉之急,两边试探了几回合后,裘路衫逐渐宽下了心。

  心情一舒,姿态也就摆得好看。这晚我在泡脚,脸盆里湃着医生开的舒活筋骨用的草药。

  裘路衫叩了两下门,进来,蹲身下为我加了点热水。

  他有事相求。

  “什么事?”我接过他递来的毛巾,盖进盆子,看着毛巾一点点吸透了水,敷在脚背上。

  他一个亲信,刚上任位子还没捂热,就被举报与客户私下违规交易,问责决定下得很重。

  最开始他还端着闲聊的口气,到后面便抑制不住又赌起誓来,他坚信有人要搞他。

  “属实吗?”我问。

  他气势矮了矮:“属实。”复又激忿起来“可他又不是个例,别说上面的人,下面的客户经理多少手里是干净的?”

  “问责部门每年处理多少人?也不止他一个。”我当场弹了回去。

  “问责部门……”他发出蛇似的嘶声,又咒骂起人力部的人来。

  好家伙机会来了。之前的绊子不痛不痒,见效太慢,我正愁找不到机会好好整他。

  暂时理不出头绪,我于是先使唤他说:“去,帮我再提壶热水。”

  他正搜肠刮肚地犯苦,对我的使唤傻乎乎听了话,起身去浴室里充热水。

  等他回来,水换过,我开了口:“他们部门就是干这个的,你挑战他们,他们好理歪理能讲出一大堆,你讲得过他们?”

  他阴沉不语,眼睛里写着“妈的我把他们都鲨了”。

  我接着说:“你找他们没用,他们也就是给上面打工的,上面说什么,他们做什么,一纸决定又不是立法了,上面不满意,不还要改吗?”

  他看上去清醒了些。

  “我一直就纳闷了,你跟上面的人怎么走动那么少,凭你现在的职位,有这个实权,有什么好畏畏缩缩的?”我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就差把“不上台面”骂出口了。“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你手下那个姓曹的,是个总监?我记得为了给他升,分了个新序列出来。”

  “是,是总监。”

  “高管谁监督,去哪里摇人,你总知道的吧?”

  “我明白了。”明是明白了,但根深蒂固的阶级隔阂让他瞬间透出不自信。“找谁?”

  “随便,好使的就行。”

  “那我好好想想。”

  “那些人是爱摆破架子,可你要想走得通,就要跟他们打交道。让他们感念你的好。”我把一碟葡萄推到他面前,最大的一颗朝向他。“让他们谈起你这个人,就会说裘路衫这家伙能处,大方,大气。”

  他咧嘴笑着把那颗葡萄掰下来递给了我。

  监事会几个股东都是太极宗师,裘路衫怕他们骑墙掉链子,就找了老职工代表。这位老职工代表从前也是高管,健康不佳退了下来,挂了个闲职养老。这人程奔从前很器重,颇有德望。

  裘路衫非常听得进意见,为了展现自己的大气大方,带着人无论高雅的还是低俗的场所都去了一遍,隔日又送了大礼。那人前脚收下,后脚就提着赃物去纪检部门告发裘路衫行贿。

  监事会的人都是程奔把过关的,搞人有一套,裘路衫只要去摇人,无论摇谁都会出事。

  听闻此事,我心里面都快笑拥了,表面上还是要痛心疾首强烈谴责的。

  “你脑子有坑吗!”我从沙发上一蹦三尺高,旋即捂着伤腿哎哟了好几声。“逢年过节下发的清正廉洁邮件你是没收到?还有把小辫子往人手里送的?”

  我此时的怒气八分假也有两分真。被这么个不上台面的东西扣留了这样久,我实该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那我还能怎么办?”他吼了回来,“你装什么?我倒了不趁了你的意?”

  “我们都‘珠胎暗结’了,你现在倒了,他们就来清算我了,我有好处吗?”我气呼呼笑着问他。

  他愣了一下,脸色像烧化的腊软下来,上前要劝慰我。我拧过身装作不理不睬,这会再给我块手帕,我能立马表演嘤嘤拭泪。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他轻手推我,“我这不是急嘛,说话没了分寸,您不要往心里去。我还有事要讨教您呢。”

  我僵着脸闷了半晌,才勉勉强强地问:“又闯祸了?”

  “不是我闯祸。”

  程老爷子出山了。

  我内心: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我的脸:东窗事发大难临头。

  “你斗不过这老头子的。”我忧心忡忡地断言。

  “我也没这么打算。”他倒还有点逼数。

  我思索了片刻,喝了两口他递上来的茶,而后看住他说:“肯定有很多人在他面前告你的状,说你坏话。你目前当务之急是将功赎罪,多讨好他,让他至少对你持观望态度。他不着急针对你,你还有时间。至于那个姓曹的,你要懂得弃车保帅。”

  他不甘心地咕哝了句听不清的话。

  “现在手头上都是存续的业务,你干得点灯烧蜡也干不出花来,跑新业务,也要三五年见利。”我为他筹谋。

  “嗯。”

  “建功立业是要花时间的,可毁坏一样东西却很快。”

  他脸色一沉:“那把老头子……宰了?”

  我仰天长叹:“你脑子里就装了这些吗?”

  他连退两步,悻笑道:“您说,您说。”

  程奔之前在新樟村看中了一块地皮,那村子本身地理位置优越,公路地铁一打通就是块肥肉,当时项目谈得有八九分眉目,谁知张霁鸿横插一脚,靠背后更铁的关系截了胡。

  这事程奔郁闷了很久,还受了程老爷子好一顿冷嘲热讽。程老爷子嘲笑他,不全是幸灾乐祸。老爷子虽已脱袍退位,心中却还记挂着自己打下的小山头,常年隔空做精神股东。他是觉得惋惜,气程奔不争气输了。

  “可那项目都快动土了。”裘路衫说。

  “人都招齐了,装备都装好了,迟一天,得损失多少?”

  他兀自摩挲下巴上没剃干净的青茬。

  “现在集团上下萎靡不振,这时哪怕出个气都能听个响。”我进一步说道。

  他沉吟了片刻,眸光肮脏地亮了。

  张霁鸿的那个项目实则开展得并不顺利,从公布那刻起就遭到重重阻碍。主要是当地传言开土的地下埋着从前的土地庙遗址,村民们笃信这是个风水眼,村子里世代平静无灾、富庶安康,都仰赖于土地庙的庇佑,因此纷纷联名投诉。后来专门请了技术人员严谨勘测,证实下面没东西,村民才放行。

  离开工还有三天的一个下午,地下真的挖出了刻有土地庙字样的石碑。

  碑,是裘路衫找人埋的,挖也是他找人挖的,然后四处宣告给村民。事后他还跑我跟前来卖乖讨夸。

  那头村民们顿时不干了,和工地上的工人起了冲突。张霁鸿手下管这块项目的人正好是个荤批,自己找了一大帮人去镇压。

  这桩斗殴最终以工地边响起“呜啊呜啊”的警笛声告终。张霁鸿的人没敢动真格,只比划了几下,可民愤被激发到无比尖锐,项目不得不从长计议。

  老程总那里对裘路衫稍微缓了一缓,然而霉运来了东墙不倒西墙倒,挡也挡不住,张霁鸿立刻知道了是程奔的余孽搞的鬼,且精准定位到了裘路衫。

  裘路衫在我跟前像只烫了脚的蚱蜢急促地来回走步。“我怕是要打起来。”他念叨着。

  “换做是程奔应该不会主张正面交锋,还是以谈判为先。”我循循指引他,“不过万一真起了火,你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你得赢。你人手够吗?”

  他就等着这句话,他握着下巴,分出食指搔弄着下颚。“我怕不够。”

  我叫人拿来纸笔,写下一封书信,交给他。“找黄伯要人。我亲笔写的信,你再盖上章,他肯帮忙。”

  他将纸上内容来回看了好几遍,大拇指将纸捏得窸窣作响。

  “还要加点什么吗?”我问他。

  “不用,不用了。”他把纸摺成小小的四方形,搠进口袋,眼底流泻出躲闪的感激。“这是雪中送炭呀。”

  “这一仗你要是能干赢,整个局面就都转过来了。”我沉重地一拍他的肩膀,继续向他脑壳里灌水。

  他面朝我退到门口,转身走之前向我点了个头。“等着我。”

  裘路衫虽感动于我的诚意,对我的忌虑仍然不减,他在外奔波招罗人手,让冠文泰留下来监视我,美其名曰守卫。

  这夜无月,只有卧室里一盏晚香玉花形状的肥白的落地灯。我在小圆桌上看书。今晚不知怎么想起李元从前形容我像只热情的青蛙,这个比喻出自于马尔克斯的一本书,我就叫佣人从书房书架上找来给我看。

  冠文泰背着手站在两步开外,他一个人能顶几个使,故而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与我作伴,门关着。

  冠文泰沉默守钜,应了那句“咬人的狗都不叫”,屋子里只有我隔十分钟翻张书页的声音,因为两人都情绪平稳,呼吸声也就很淡。

  看完几十页书,我抬头望了眼挂钟,九点半了。“你不回去?”

  “嗯。”

  “那我让他们把客房收拾收拾。”

  “好。”他从不言谢,也不道歉,有时会在其他人礼仪寒暄时嘲弄地皱眉。

  我丢下书,起身踱到他面前。双方之间仅隔了一根手指的宽度,他也全无退却之意,如一尊雕塑般定着不动。

  他胸前别了一支小巧玲珑的胸针。他衣着一直以来朴素之极,估计是裘路衫有格外要求过,因而不至于磕碜潦草,他身上从来见不到这么花哨的饰品。

  我伸手去拨动那支胸针,手刚触碰上,他反射性地后退了一大步。“别摸。”

  “女朋友送的?”我感兴趣地冲他微笑。

  “你管不着。”

  我缓缓敛下笑容。“别让裘路衫看见了。”

  他狼狗似的眼睛注视着我,唇角紧闭着微微压了下去。

  “帮我去张霁鸿那里跑一趟。”对视了一会,我突然说。

  他猝不及防地一愣,“你在胡说什么?”

  我绕他走了半径,到他左侧停下。“张霁鸿怎么这么快就都知道了?你跟他那个秘书还好着吧?”

  他纹丝不动杵着,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威胁我?”

  我没有立刻做担保。“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心有所属,那就该挪动脚步。”

  “……”

  “当初我要是妄想在程简和裘路衫之间两面讨好,裘路衫早把我崩了。两面讨好不如站好一边,苦做十件事不如站对一次。”

  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了声:“你跟程奔还真是一对,满嘴的狗屁话。”

  废话,我可是奔子的关门弟子。我爹出于爹而胜于爹。

  在他眼中,程奔、我、裘路衫,难说包括张霁鸿在内都是一丘之貉,汲汲营营之辈,他嘴角不屑地撅起,冷笑也是一股刺头范儿。“我知道你要搞裘路衫,我不跟你作对。他是抡着金锤头下地,真拿自己当皇帝了,我跟着他等死吗。”

  屋里潮湿,一股酸麻劲又从脚底心升上来了,我咬牙跺了下脚。“你坐视这回,他回来我们都得死。”

  他嘴唇放回水平,扭过头看着我。“说吧。”

  我把脸贴到他耳边。“我要跟张霁鸿见一面。他来不了,就让他派代表来。”

  ----

  来个一石三鸟把解决又又的问题也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