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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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程策被禁锢在了岛上,这令我间或想到囚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我想哪天我被喜怒无常的裘路衫药死,我将用颤抖的手指在当空写下“斩裘!”。

  裘路衫脾气变得阴戾,控制欲强到了病态。

  我与程策吃了上顿有下顿,过完今日没明朝。

  房子里一切通讯设备都被摘除,连同挂电视机的墙都被拆成光秃秃。看守的人分三批一天24小时轮班,屋外有,屋里有,一觉起来打开房门都能看见大块头,别着耳机线,不时对着对讲机嗡嗡几句,口袋里鼓囊囊的,想必揣了武器。

  老式建筑,如一副挤压过度的胸腔,深长的走廊两旁挤满了房间。墙纸、地板,一律是死僵死僵的颜色,笨重的家具散发着暮气。窗户本就小得像碉堡上的洞口,还蒙着重色窗帘。

  就这么透不过气来的空间,还塞这么多的人。

  白天我都让程策推我出去,只要天气过得去,就呆在院子的露台上。

  无所事事,加之有伤在身,我天天睡懒觉。程策每天赶在我起床前来看我的腿。我穿宽松长裤,他把裤腿一点点卷起来,露出膝盖以下,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绷带,问我“今天疼差些了没?”

  小腿的肤色与他处形成骇人差异,苍紫色的,坏掉了一样。他第一回看见,恸然地将这双腿揽入怀中抱了很久。

  “都是因为我。”他啜泣着。

  我哎哟了声去推他:“你好好的就行,其他的事都有我。你也不要顶撞裘路衫,他要耍威风就让他耍。”

  我们的处境,纵使再痴钝,他也认清了。而他需要花些功夫去接受。接受父亲这棵屹立不倒的大树霍然倾倒,接受大树倒下后铺天卷地恶劣的天气,接受被鹊巢鸠占,接受他崇拜的兄长的真面目。

  接受任由挥霍的每一天变得来之不易。

  我也花了点时间接受。我做梦都没想到今天这个光景。

  程奔风水学捯饬了半天一命呜呼,裘路衫和程简玩起了起兵造反,挟天子令诸侯,我一个出了局的还能被拖回来升官发财死前夫。

  我没有遵从个性去硬碰硬,各方面条件不允许我这么干。

  上中学有段最艰难的日子,我挨打,金詹久帮我而跟着挨打,迫于二舅的难处,我不得不服软装弱。我发现,人一旦变弱不再强势,世界忽然间就对你宽柔起来,我成了一个只是出身有点问题的可怜虫。但这不代表那些转变态度的同学良心发现,改恶向善,不再是贱人。后来随着金詹久考去外地上了大学,我的虚与委蛇宣告结束,他们再次本色尽显。

  裘路衫也一样。我表现得弱势些,这里的空气就更友好,在外厮杀后来到这里,他有港湾的归属感,他更愿意听我的话。

  裘路衫隔三差五上岛来,一呆就是大半日。总是带一堆文件过来,讯问我、向我商量。与其说商量,很多时候更像索取,总之我们必须得签字,要想成功拒绝他,我得拿出足够令他信服、足够照顾他面子的说辞。

  程奔对裘路衫的评价很中肯,他是个办事的人才,却不擅长决策。裘路衫对于这一点也有自知之明,可他不允许别人看出来,但凡我说两句实话——从客观阐释问题的角度,他都要破防,暴跳如雷。

  一般只有签字的时候,我才叫程策过来。裘路衫待我极为轻浮,我不希望程策看到。

  裘路衫在外面经常碰一鼻子灰,过去他能忍,再难看都要笑着,如今用不着忍了,他这煤气罐上了岛就对我爆炸。那副嘴脸,就像在外混得不如意,回家拿老婆孩子出气的废物。

  裘路衫不像会喜欢男人,只是,程奔享受过的,他都要享受,他不挑。

  他偶尔会带几个亲信手下上岛来吃晚饭,我和程策被邀请上桌。我被安排在上座,与裘路衫并肩,象征着我和他同为家主人的身份。

  闲聊几句,他便指着一道菜对我说:“给我夹一个。”

  程奔都从来不指挥我夹菜。我还是给他夹了。

  食物夹过去,他擎着筷子来接,拿筷子头来碰我的筷子,脸上笑吟吟的,酒精染成殷红的眼角饶有调戏意味地瞄着我。

  我找了个借口叫佣人把我筷子换了。

  程策记得我的叮嘱,没直接吵开,撂下碗黑着脸走了。

  来的客人对着程策离去的背影发出一阵阵打嗝似的哂笑。裘路衫拿筷子点了点那个方向,玩笑道:“小孩子脸皮薄。”

  我换筷子的举动让裘路衫惦记上了。

  用完饭,多留了会客人,他摸到我房里来。我喝过的水杯放在床边的西式圆桌上,他拿起来把剩余的水喝了,喝完酒酣耳热地凑过来,盯着我脖子看。“洗好澡了?”

  裘路衫这人的欲望十分强胜,对食物、对权力、对认可与恭维,对一切奢望过的东西。他就像常年填不饱肚子的饿鬼,有朝一日终于能吃饱饭,却依然恐慌于饥饿感,每顿饭都大嚼大咽,胃袋装满了,眼睛还四处探。他看任何东西目光都是饥肠辘辘的。

  他就这么饥肠辘辘,像看到一块肉似的看着我。

  有时我觉得他可怜。

  他对我动手动脚起来。

  我穿了件浴袍,伤口结痂的腿露在外面。我的肤色原本不算特别白皙,只因中枪亏了血而显得异常苍白。这时喝了酒又才洗过澡,皮肉热腾腾地泛出薄红。

  不知道裘路衫对这两条腿存的什么念头,我看它们颜色像三文鱼,还挺新鲜的那种。

  他指尖摁在疤痂上,微微使力往里揿,继而又在那上面打圈。“洞长起来了,嗯?”

  他说话的音量和吐字都像在呻吟。他说着,指尖对准疤痂中心做了个戳刺的动作。

  这种暧昧度是一步步试探堆叠而成的,从最初为我披外套、拭去发梢上滴下来的汗、绑鞋带。

  我没有声严厉色去制止他,而是同样用温吞吞的语速对他说:“裘路衫,你得让我舒服了,我才好好给你出主意。除非你交到了新的朋友。”

  他交不到朋友。优秀的人不都是孑然一身的,他似乎未曾考虑过这点。

  他离不开我,因此老实了一段日子。

  新当家离奇垂幕隐身,只在电话会议中出声,外面少不了揣测纷纷,议论不休。这些风言风语,裘路衫不吝于尽数转达给我,目的是让我认命——我和他在外人眼中已成了一丘之貉,一双狼狈,我们捆绑在一起了。

  我的名声都败坏了,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我和裘路衫暗中勾结,控制了程策。原话更难听,叫“珠胎暗结”,这段绯闻居然很多人信。

  这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裘路衫讲述着这一切,洋洋得意。“有我在呢,管他们怎么说。”他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扮演起知心之交。“等这段苦日子过了,我带你出去,我们做光明正大的伙伴。”

  “那你可得加把劲了。”我说。

  奥利给,大力给我折腾出点奇迹。

  电话会议虽用不着露脸,裘路衫依旧万分谨慎。我和程策被隔离在两个房间里参会,房间里还守着两个大汉,手掏在口袋里,随时准备开上一枪。通讯用他们带来的电脑,开完会就拎走。

  “谁说错话,就射另一个人。”裘路衫如是吩咐他们。

  我和程策彼此牵绊着,都不敢冒这个险。

  裘路衫将我们收走的手机也物尽其用,找了人角色扮演。

  我得知有这一茬,是有回开会,风控总监发言时说道,最新出台的某某法令,金总昨日第一时间转发到了工作群,大家要积极组织学习、相互传达。

  除了应付裘路衫频繁的探访密谈,其他时间我都过得百无聊赖,宅子里的佣人也是。没事干的时候,他们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嚼片子。话题无非都围绕着屋主人。不过他们很少直呼我和程策的大名,怕我们听见,他们给我们俩各取了代号,程策叫“小窝囊蛋”、“傻儿子”,我叫“太后”、“狗头军师”。

  照顾我起居的彭阿姨,模样酷似碧眼狐狸,最为两面三刀。在我面前她安分克己,寡笑寡言,永远低头“嗳”对所有要求。转到背后摇身一变就成了社会活动家,到处散播我的“私房秘辛”,法力堪比卓伟。这座小岛如果有独立的社交平台,我每天都挂在热搜上塌房。

  我“太后”的名号就是她起的。

  我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这天晨起,她进来打招呼,道貌岸然地叫我“金总”。

  我阴阳怪气自诩哀家:“哀家饿了,要用早膳。”

  暗号遭到了破译,我的花名于是从太后变成了狗头军师。

  我对狗头军师这个称号倒很满意,我确实是狗头军师、裘路衫职业生涯的指路冥灯。只要裘主公有所咨询,我都能做到事事有回应,样样没着落,越帮越忙。

  裘路衫破除万难升了职,他那五根手指头能数过来的亲信跟着鸡犬上了天。这帮人有个共性,越是德不配位,越是无知无畏。

  裘路衫土匪当县令,我是农民当师爷,虽说五十步笑百步,可我毕竟受过程奔的熏陶,我们要好的时候,他把他那一肚子好水坏水向我倾闸灌输。就算是纸上谈兵,我至少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主意,什么馊主意。

  巧妙的馊主意就像邪门功夫,人汲取之后先会产生“我变强了,神功即将大成”的错觉。裘路衫就是这么个状态,飘飘欲仙,摇摇欲坠。

  裘路衫对我日益依赖,探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也不全谈正事,谈正事花不了那么久。很多时候他都在诉苦,咒骂不服他的绊脚石和“小人”。

  我专注、温和地倾听,不时点头,当一个合格的垃圾桶。三寸不烂之舌有时不如安安静静提供情绪价值,这份倾听带来的陪伴感使他很受用。

  程策老幽在隐蔽的角落里远远看我们,当心裘路衫对我的一举一动。

  他会看见裘路衫近得不能再近地挨上我,他看见裘路衫一瞬而过不尊重的小动作,看见裘路衫霍而跳起,扬起手要揍我,我嘴唇动动,他悻悻地坐下。

  我很久没伸展拳脚了,形象是猪八戒戴眼镜,日益接近高级知识分子。装到极致,连庄严宝相都要出来了。

  我每天早上洗漱后的必备功课,是对着镜子深呼吸,微笑,深呼吸,微笑,深呼吸,甜美地微笑……一拳把镜子揍烂。

  佣人炸了锅,把镜子都拆了,屋里任何尖锐的边角都被包裹起来。我还是有点臭美的,没镜子照,只能照玻璃,从玻璃面上瞻仰自己模糊英俊满肚子坏水的尊容。

  裘路衫得知后也着了慌,还道我关久了抑郁了,专程赶过来瞧,陪到夜里吃过晚饭才走。

  我从中摄取表演灵感,只要不愿签字,我就装发病。可我又没病,不知发作起来是个什么情状,就只能抱头牢骚:“啊!我难受!我心里难受!我郁闷了!”手口并用,嘴巴叽叽咕咕,手唰唰地撕合同。

  裘路衫找了医生给我看。几天后砸在我身上的报告单显示,我的精神状态万里无云美极了。

  到此,裘路衫还算柔和处事。直到有一次争执激烈,他掌风劈下来,我认识到他狗胆膨胀要来真的,我一巴掌把他拍在了地上。

  “别伤了自己。”我坐着对地上趴着的他说,“一两个月,我躺得起,你可躺不起。”

  春寒夜,冷寂黑长,窗外挂着忽胖忽瘦婆娑的白月。

  程策没开灯,拖着长晃晃的影子进我的屋里,掀开被子,和衣钻了进来。

  他从侧面拥上来,一只手抱住我的肚子。

  “多大了你?”我推了推他,仅是责怪,未作驱赶。

  他像个半夜做了噩梦寻找怀抱的孩子,这令我非常无奈。程策这孩子,太没用了!转过头想,他都没走出校门,没在社会上摔打过,自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这会指望他独当一面也是痴人说梦。

  “我有时候都想,我要是不趟这浑水,不管你,难说你还能长点本事。”我叹了口气说。

  “这怎么行?”他半折起身,瞪大了眼睛。“我会死掉的!”

  我被他逗笑了:“不是还好好活着么?”

  “金哥,等出去了你好好揍他!”

  “嗯。”若不是顾及到程策这条小命,我早把裘路衫捶烂了。

  “金哥,你说黄伯怎么还不来?”

  “不知道,会来的吧。”

  我想黄伯大概是被程奔留下的摊子拖住了。

  讲真的,集团目前的运行到处都透着吊诡。程奔确实没有立遗嘱,当下也确实是非常时期,集团上下都需要稳一稳,但过去了这些时候,程奔的股份还搁在那分文未动,好像他在地下还要从天地银行领分红养老似的,如此大事无人在意——程简急过,被踢出了国门,我踢的。股东会董事会那头都静悄悄的,由裘路衫的抱怨听来,那些人只是一味否决、缺席、不配合,只打嘴皮子上的仗,看不到实际行动。无论这些人躺平是出于什么心思什么难处,黄伯可以出这个头,而黄伯更是一点音讯都没有,以他的忠诚度,不可能睁只眼闭只眼。

  有好几次我都感到无力,仿佛在孤身奋战。

  我半宿没睡。想不通。

  过了一阵子,黄伯终于来了。

  上岛,进屋,一路无阻。

  一个原因是裘路衫人在外地,还有个原因是屋里的人都敬畏他。

  黄伯做了两代程总的贴己助手,直接服务于程奔,到哪里行走都像个钦差,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有人。

  我看着他一路过来,心想你老家伙总算出面了。

  会面的时间紧得很,我省略了向他叙述我和程策当前凄惨的境况,一见面就对他说:“去找老程总。”

  程老爷子和程奔闹得再僵,对程奔这个儿子再心寒,他对自己建立的基业总有情怀吧?之前听程奔说,老头子虽然“功成身退”,仍是闲不住,在各种场子里走动。

  他还有渴望。

  黄伯意会地点头,然后交给我程奔的一枚章。“这个在其他地方盖没用,就是专门用来使唤我的。你有需要,下个文书,盖上章送过来。”

  印章刚交到我手上,裘路衫带着冠文泰大步生风地走了进来。

  “黄伯啊,好久不见。”他嘻嘻笑着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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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腿肯定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