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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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霁鸿亲自来了,化成其中一个看守的模样。打照面时我没认出来,还道这屋里原来还有内鬼,直到他脸上堆起那熟悉的圆滑世故的笑。

  他都没出声,光凭那一抹笑我就认出他来。他那张笑脸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满面的春波潋滟,骗人忽视掉眼底两点冷辉。

  东亚邪术,名不虚传。

  这门技艺我也领略过,那会还在连城,鱼包把我化妆成一名长发披肩的泰国女子。时间只隔了一年,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张霁鸿不是蠢人,他敢亲入虎穴必然有他的心思。比如,或许他想让我见识到他的胆量与魄力,而有多少诚意则很难说。

  张霁鸿是名投机主义者,程奔评价他“脑子有坑,游戏人生”、“神经病”。由此我猜测他来此也可能纯粹就是为了刺激好玩。

  当初他就以戏耍的姿态把我和程奔都拿捏了个遍。那天在生日会上,他只说程奔把霍双献给他,避开了车祸细节,心中已将矛头对准程奔的我自然而然肯定是程奔包办了一切。我公开叫程奔难堪时,也巧合地未作提及,层层叠叠的信息差导致我以为程奔都干了,程奔又以为我都知道了。我想程奔后来追上我和李元,就是察觉到了蹊跷。

  而张霁鸿,他自始至终没说错一句话,也没撒一个慌,他甚至暧昧地为程奔的部分做了澄清。

  时间紧迫,他仍是悠悠闲闲的,对着我猫哭耗子假慈悲:“啊呀,金总,比上一趟瘦了这么多!你要吃点补品吗,我有。”

  我恶狠狠地嘘他:“说话这么大声,你有病啊!”

  接着他抢着与我异口同声:“吔屎啦你。”

  紧张到极点的气氛下,两人莫名其妙都笑了出来。

  我的风格依旧是开门见山:“你真要和裘路衫开打?”

  他歪头看看我:“这么远请我过来,你不会要替他求情吧?”他嘴巴大惊小怪地一开一合“你们是真的?”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什么都信。“你上面没应付完,下面还要开打,非要这么意气用事?”

  他头还歪着,玩世不恭地嘶了声。“你这脑袋瓜要替多少人拿主意?用得过来吗?”

  我心累地阂了下眼。我跟这二逼崽子见了五分钟面,迄今为止全在无效交流。

  我将另一封亲手写下的书信递给他。

  他总算严肃起来,一目十行过了遍内容,目光定格在落款的程奔签名章上。“这盖的什么?奔先帝传国玉玺?”他嗤笑出声,眸光却深下去,已会了六七分意思。

  我朝冠文泰打了个手势,遣他去守门。“裘路衫这次是背水一战,肯定会死拼。你现在的重心在那个项目上,对吧?你的人因为滋事,已经引起了上面注意,多少眼睛盯着你。”

  他收了笑容。“你想合作?”

  “我是泥菩萨过江,怎么跟你合作?你拿着这封信去找黄伯,跟他去合作。麻烦是裘路衫惹的,不要再脏了你的手。”我态度十分认真诚恳地对他说,“信我这次。你不信我,拼硬的也能赢,就是代价大得不值得。我要是耍你,你可以要我的命。”

  他紧紧与我对视了几秒,手指摩挲着那个殷红的章印,摸着摸着把纸拿近鼻尖嗅了嗅。“这是什么印泥?一股腥气。”

  我亮出了手上的割痕。“A型印泥。”

  房子里没有印泥。

  程奔的签名章有三枚,分别用了三种字体。一枚在公司里流通,用于加盖各类文件。其余两枚都在黄伯手上。裘路衫劫走的是其中用于混淆的无效章。黄伯精明老猾,裘路衫送去那几封文件盖了无效章他也照办不误,显然是为了起到麻痹的作用。

  我的笔迹加上无效章,就等于说反话。

  真正的有效章,在我托黄伯“去找老程总”时,他悄悄塞给了我。张霁鸿这封信上盖的是有效章。

  张霁鸿将信折拢藏好。“交换条件?”

  “放了霍双,让他回国。”

  “就这个?”他诧异了。

  “不然呢?”这段日子压在我心头的有两股力量,一股是我与程策波诡云谲的前景,一股是我对霍双许下的承诺。张霁鸿肯前来合作,交换条件,其中一桩心事便能了了,我感到整个人轻了一半,我轻盈地跳上沙发,踢掉拖鞋。

  “真该有个人教你怎么谈价码。”他自觉得了便宜,又为我设身处地着想起来。

  “看来对你不算难事,那就太好了。”我说。其实我想说,愿望都是贵重的。“快去吧,裘路衫已经行动起来了,不要耽误了好时机。”

  “那么,再会。”他干脆地别过,来到门边,忽而转回身,手扶着小腹向我鞠了个舞场上的躬,嘴上做出两个字的口型。

  那好像是“情种”。

  临走,冠文泰暗暗冲我点了个头。

  这事冠文泰办得很有水平,默契地把锅都推给了裘路衫。我回了个颔首。

  这夜。

  冠文泰被调去支援。

  裘路衫托人捎来消息:一切顺利的话9点钟他会来,10点还不见人,就是出事了。

  初夏时分,雨水稠沛,植物灌饱了浆,嗖嗖疯长,有漫过窗口之势。湿气太重,室内墙壁上都沁出了水,到了夜里,看着窗外黑涛汹涌,感觉像是沉没在午夜的荒海之中。

  屋里仍阴飕飕的,我穿着加了绒的长裤。

  吃过晚饭,我与程策被请到灵堂后的小客厅,隔壁就是当时伏击我的书房。

  我们刚到沙发上坐下,裘路衫手下的人就一窝蜂进来,把客厅填得水泄不通。

  这段日子,程策耐性被屡屡逼到极限,他忍不住吼了出来:“这么多人进来干嘛呢?没吃饱瞧我们嘴角有饭粒?”

  我早就心如止水了,见程策时刻要跳起来,我拉了下他的手暗示他再忍忍,同时对他们开玩笑:“《与程氏一家同行》还没看腻啊?”

  那些人十八罗汉似的站着,都不应声。

  又不是什么养眼鲜肉,跟他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我都嫌伤眼睛。我让彭阿姨去书房随便找来了两本书,拉着程策边看书边等消息。

  幽禁中我养成了阅读的习惯。由于过早离开校园,加上天分平庸,读书对我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李沫、程策的学校我进去过,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有那么漂亮的图书馆,入学就发借书卡。

  李沫向我形容图书馆里面,说建得像迷宫一样,书架林立,曲径通幽。我神往地脱口而出:“是知识的迷宫!”他笑得打跌,说:“天呐,现在还能听到这么古早的形容,不愧是你穗穗。”

  高中毕业之后,我头一遭有如此充裕的时间能够进行这件神圣的事。有时我苦中作乐地想,也许这个苦逼的阶段就是供我完成这一愿望的。我每天会在早餐、晚餐后看书,每回看两个钟头。日复一日,烦躁的心绪被抚平,委屈与迷惘越来越快地得到消化,我越来越安然,不焦不躁地等过了一天又一天。

  九点三刻,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我合拢书,打眼四周。

  带头的看守手插进口袋里去了。

  这个动作释放出来的信号如同捕猎的蛇一般当面向我咬了过来。

  今夜之前,我就设想过裘路衫背后的安排,他要是回不来,很可能会把我和程策一并带走。生物意义上的带走。我们遇难之后,不知有没有人记得给我们烧纸钱,那样的话,难说去天地银行取款时,还能碰上被客户经理簇拥环绕的钻石客户程奔。

  程策也反应过来,书都来不及放下,他本能地歪过身挡住我。“不许你们动他!”

  他倒没想到自己。

  那人本就犯犹豫,此时被识破,便露出亏心的神态来。

  我推开程策,双手拢住他的手,安慰性地捏着。“没事,没事的。”

  这句没事也是说给那帮人听。我和程策慌了就慌了,他们一慌,可是会出人命的。

  “还有一刻钟呢,不急。”我像胶水中奔跑的蚂蚁,尽力搅活气氛。“说起来咱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冤家一样,你们怕我们,我们也怕你们,彼此都不了解。随便聊聊吧,以后可能聊不上了。你们都没回过家吧?”

  听到回家,那头儿脸色稍有松动,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有来有回,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方向。

  我慢慢和他们唠上。“裘路衫一个月发你们多少工资?”

  “六千。”

  “没涨?”我真正害怕的,是裘路衫每人发他们几万块钱来买我们的命。

  “没。”他说。接着还有几个人也纷纷响应“没有涨,就这个数。”

  可谁会把人命交易交代出去。我仍不能安心。这时我想到了我爸,聊到如此特殊的人生经历,我爸堪称一本故事会。

  “我爸年轻的时候也干过你们的活,不过他那个刺激多了。有人雇他去杀人,杀一家两口子,那是十多年前吧,那老板给了五十万还是几十万来着,好大一笔钱。还把他身后事都打点好了。”我故意往大了说,我不信裘路衫出手这样大方,还能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位。

  他们眼睛缓缓睁大,眼波相互传递。

  九点五十五分。

  我图穷匕见:“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假如你们老板死了,再也发不了你们工资,他的命令还作数吗?”

  屋里静得只有秒针咔嚓咔嚓的走动声。

  “出了这间屋子,你们能去找谁?”

  那头儿先用眼神将其他想要发言的人压下去,随后往前迈了一小步。“你怎么说呢?”

  “去找下一个老板,下一个给你们发钱的人。”我回答说。

  时间变得紧迫而又漫长起来。双方都在深思,也都在等。时间对思考出一个问题过于有限,对等待却又无比漫长。

  我拿起离得最近的那个看守的手,放在我头顶中过枪的地方。他吃了一惊,稍稍迟疑了下,放弃了抗拒。

  “摸到了吗,这块不怎么平整。这地方进去过子弹。”我平缓地说,带动他忽略掉时间在流逝。“我拿工资,替老板干活,但合同上没写这茬,老板也没提。”说句公道话,程奔没想过让我以命许那份工作,只是非常时刻,我不得不添油加醋。“按我的理解,老板给我薪水,买的是我的劳动,不是我的脑袋。可他们真正要的东西,又从来不会写在合同上。你们觉得你们的脑袋值多少?六千?还是一万,十万?”

  程策全程一声不吭,暗自紧紧攥住我的手心,指甲都掐到肉里。

  话说到了底,还需要一点推力。这点推力我给不了,我等门铃声响起。

  门铃响了。叮咚两声传入耳中,一屋子的人都像听到警笛的小偷震了一下。

  我即速起立,向众人摆了摆手:“你们都别出头,我去看。”

  我经过他们,背对他们。中过两次招,我不敢背对任何未知,可我没有选择,在这最后关头,我必须尽可能多的把握主动权,就算死我也要第一个、心服口服地死在那门槛上。

  我的肩不能塌,背必须挺直,我要表现得像是去迎接客人,而不是逃窜,不然难保背后又是飞梭而来的子弹。

  到客厅门口,我住了下脚,转身指了指程策,嘱咐其他人:“保护好他,他是你们的新老板。”

  “我给你们每个月八千。”程策反应快到出乎意料。

  好小子,总算有点长进了。我微笑着冲他沉了沉下巴。“按原有的翻倍。”我慷慨地纠正他,反正不从我口袋里出,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的原有,包括了裘路衫有可能支付给他们的害命钱,程策没听出来,那个头儿眼神亮了亮。

  门是反锁着的。这栋房子建得四方四正,像口深棕色的箱子,这扇门则是箱盖,里外都是薛定谔的世界。

  我不敢冒然开门,先问了声:“谁?”

  话语刚落,门那头的人还没开口,一道庞大的黑影盖了下来。

  那个头儿跟出来了。他半个身子掩住我,枪已掏出。枪口并未抵在我身上,而是向着门口。

  他真正成为了我们的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