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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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家的山脚下坟地边上,曾有座两径院大的老庙,不知什么原因一直荒废在那,直到我读小学六年级才被夷为平地,后被改建成了学校。

  拆除之前,我们胆子大的孩子时常会背着大人去里面探险,为了增加恐怖系数,专挑傍晚时分进入。

  长久没人的地方本来就冷清,加上日光西斜,越发透出凄楚的凉意。院子里阴风飕飕,一走进去就有两股冷气像两条蛇从脚底心直往脑门上钻。空气中浸着说不上来的一种香,若有似无冷黢黢的没有人味的,像是百年香火烧尽之后的尸。

  同行的玩伴中,郝鲍个子最小,胆子最大,爱搞恶作剧。建筑是木材建的老式榫卯结构,只要有风流动,窗门就会吱吱呀呀地叫。有一回,她在约定前一天独自前去,用纸把其中一间房的窗户都糊了起来,第二天我们到了那里,她便撺掇我,说:“我们唯一的男子汉穗穗,你敢不敢把窗纸捅破?看哪座佛像对着你。”

  这庙里我们不知来转了多少回,早就每根柱子都摸熟了。恐惧来源于未知,因此这个场所到了后来已经失去了冒险价值,我们反复造访,不过是突出自己比其他同龄孩子酷,我们是乡村哥特小队。

  可当我迈上台阶,伸出食指要去捅穿窗纸的刹那,初次造访时那股凉丝丝的恐慌感再一次袭来。每扇窗户后面坐着什么佛、佛前供了几盏灯,连房梁上悬挂的经幡有几个洞,我都一清二楚,可就是蒙了层窗纸,一切又回归了未知。

  终于手指还是刺了进去,窗纸应声而破,我本能地闪身退下台阶,不敢看里面。

  那股混沌的恐惧,我至今都说上来它真正的源头。我害怕和不想看到的,究竟是完好的窗纸被破坏,还是窗纸捅穿后,从那个裂孔中呈现的东西。

  生日宴在郊区的一座庄园里举办。出门前我和程奔为彼此的脖子上系上珠串。程奔在这上面很讲究仪式感,倒数数,造出搭扣同时扣上的效果。过分的刻意和仪式化使得整个过程像在签署一份严肃的协议。我木然地配合着,耳边听见轻脆的啪嗒声。这个声音与当年窗纸被扎破的声音难以解释的、微妙地重合了。

  足够紧绷的纸张在破裂时会发出混有金属质感的声音。

  程奔那样心思敏细的人,我的心不在焉、冷淡,他都察觉出来了。上了车,他手探过来握了握我的。“怎么了,没睡好?今天是寿星,要高兴点。”

  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应邀嘉宾众多,有程奔的朋友,有我的朋友,有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在这个场子上更有抛头露面的欲望和需求,我让了很多名额给他。两人应付完共同的亲友,便各自散开在人群中。

  大厅里是两张大桌,四周立着自助取餐的长桌子,室外搭的都是散席,铺着白桌布的小圆桌,马蹄莲似的从露台开到草坪上。

  宴会形式很随意,客人想吃就吃,想聊就聊,乏了有休息室,撑了也可以上草场打高尔夫或是散步。

  三天前我来这里踩过点,检阅布置、人工配备,不过只是匆匆过了一过,不曾细观。真正来了,才发觉比印象中大了不少,很多场地当时因为时间赶,都没涉足过。

  寒暄过一圈后,口干舌燥先喝了点啤酒,我就一处一处慢慢地闲逛起来,中途少不了和擦身而过的熟人打两声招呼,请他们尽可能多吃。

  主建筑有四层楼高,一楼人是最多的,熙攘嘈杂,上到二楼渐渐就少了,多数集中在阳台上鸟瞰草坪。再往上,有独立休息室,小书房,家庭影院,棋牌室,孩子专用的游戏房。

  整栋房子如同一艘大船,被庞大的喧声震得颠簸摇晃。我加入到二楼阳台的人群中,看了会远景。今年整个冬日都刮着阴风,当天却放了个大晴,太阳少见的严烈,日头底下站久了,闻着阳光烤出来的人混着毛衣的气味,眼睛就不禁地发眩,宏伟的白房子好像真成了艘大船,在绿茵茵的海面上开起来。

  上三楼去避太阳,三楼稀稀拉拉还有些人,我便干脆上了顶楼。

  顶楼上悄无人声,四处都拉着纱帘,又安静又凉爽,我就想找个房间坐一会。

  这层的空间相对狭隘,整层由一条曲折的长廊贯穿头尾,两旁分布着或大或小功能不同的房间。

  顺着走廊往里走了一段,右手边角落的一个房间里忽然传出动静。

  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门背后调情,嘬嘬地亲着嘴,边亲嘴边说着含糊细碎的话。

  我也不想青天白日的做电灯泡,调过身就要走,刚迈开步子,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大起来,激昂而清晰,我停住了。

  我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人是冠文泰。

  女方的声音则十分耳生。我将身子一侧,背贴墙默默又偷听了一会,从对话内容方才得知女人原来就是张霁鸿的吕秘书。

  刚在楼下迎宾,遥遥地看见过这个女人,就跟在张霁鸿身后。年纪还轻,30岁以下,粗看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秘书。当时程奔还陪着我,着意向我提起她,说:“别看这人一副本分婉约的样子,挺有两手的。”

  能得到程奔的肯定,绝非等闲之辈。我不禁好奇:“哪两手?”

  “一只能干白活的手,一只能干黑活的手。”

  我放轻脚步,拉长跨度,往走廊更深处藏去。这条走廊很长,到尽头还要拐好几个弯,最里面应该还有房间,能和这对法制情侣井水不犯河水。

  往里走,那间房的声响很快就消遁了,即使还能感觉到,也是出于知情的心理暗示。

  尾房是一间儿童室,门开着,俏皮鲜亮的色彩从门框里跳入眼帘。里面还有人,是张霁鸿和他的儿子。

  他儿子名叫张润育。寓意美好的名字天下比比皆是,但很多寓意美好的名字往往与现实相背。张霁鸿是晚来得子,两夫妻一直想要孩子,但怎么就是生不出来,后来通过各种科技手段才终于有了这么个心肝。

  听说因为孕妇年龄太大,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身体羸弱,婴儿时期就安静得异乎寻常,如今长到快要小学毕业的年纪,性格沉闷内向,到了校园的集体环境下格格不入,他们家便一早放弃了学院教育,请了家教给他授课。

  那孩子身形瘦小得可怜,穿着整套的儿童西装,拿着把小剪刀正在硬板纸上剪图案。张霁鸿靠在他坐的椅子边,伏身指导他,戚戚促促讲的是粤语。

  我没有掩饰脚步声,张霁鸿转过身回顾门口,盯了我几秒钟后,他仍用粤语调笑道:“扑街仔。”

  我脱口而出:“吔屎啦你。”

  有孩子在身旁,又是我生日,他态度温和许多,改用普通话说道:“陪孩子玩呢,你喜欢孩子吗?”

  面对这种问题,我有点束手无策,我不了解孩子,没生过也没养过,现在的孩子跟我小时候区别很大了。我应付地夸了句“你儿子很可爱。”

  他抿嘴微笑,没接话也没挑起新话题。我就低头看了看孩子正在摆弄的纸片。那是先用黑水笔描画好,再剪裁下来的同吧唧差不多形状的图案。

  “你画的?”我问张霁鸿。图案复杂细致,画功了得,不可能出自孩子的手。

  “随便画画。”他谦虚道。

  张霁鸿也是商界名人,但是和程奔专业对口不同,他是设计学校毕业的,小有艺术细菌。听程奔说,他名下公司的商标都由他亲自绘图设计,他很爱搞这个。

  他的孩子应当鲜少跟生人打交道,极为腼腆,我大赫赫地立在跟前,他不敢来看我,只管埋着头,将一圈圈涨红的耳朵对着我,目光躲在纸片上,简直要把纸烧出洞来。

  张霁鸿按着孩子的肩,将他身子转向我,轻柔地问他:“蛋糕好不好吃?”

  “你吃的是大哥哥的生日蛋糕,快说生日快乐。”张霁鸿虽然为人狠毒,但虎毒不食子,在孩子面前他是个慈蔼的父亲,和张润育说话全程弯着腰,语速慢吞吞的,耐心引导孩子适应礼仪的同时,眼神谦柔地示意我不要跟孩子计较。

  孩子面孔憋得赤红,飞快掠了我一眼又急迫地垂下眼皮,终于在他父亲的努力下吃艾艰难地吐出生日快乐四个字。

  这一来搞得我也窘迫不已,我对那孩子笑了笑:“没事,你玩你的。”

  他这才释了口气,专注地做起游戏来。

  我和张霁鸿看着他玩,看了会我才看懂原来是在纸上排兵布阵。剪下来的圆纸片被他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阵营的纸片上用相同字体写着“程”,另一方用的却是精美的图腾,有虎,有蛇,有龙,有鸟。

  孩子一边持着代表双方的图腾相互冲打,一边喃喃地念着什么“程家军”、“张家军”。

  我看明白了,他是在摹拟他爸的人马跟程奔的人马打斗。最终胜利者不出所料是张家军,孩子将写有程字的纸片洒了一桌,小声而激动地欢呼:“死翘翘了!”

  张霁鸿略带笑意地向我抱歉:“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他此时的表情可以理解为:我就装个尴尬安慰安慰你,我心里可美了。

  我根本无暇在意他的表态,那些散落的纸片攫取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代表张家军的那堆图案中,其中一张我认得。

  它和霍双落下的那块徽章一模一样。

  才喝过一罐冰啤,我的嗓子却蒸干了一样。“霍双在你手下?”声音从我口中闷闷地冒出来,像隔了层膜。

  张霁鸿脸上仍浮着那层介于友好与高傲的和气,双目如探测器一般观察我。隔了会,才呵地一笑:“程奔没告诉你?”

  他没有过问我是如何得知的,这对于他而言似乎不重要。

  我的消息落后,我与程奔间不可告于外人的矛盾,这下尽数展露在他眼前了,我完全陷入了谈话的劣势。我只能请问,以及听取。

  我没答话,紧了紧唇角。我想装作无所谓,夸夸而侃,可太难做到。“避嫌嘛。”我竭力维持着体面,仅管可笑——说这种话来维护我和程奔的美好表象,说明我无意识地把程奔与张霁鸿放在自己人与外人的对立面。

  我和程奔,还算不算自己人?

  张霁鸿善解人意地哦了声:“是啊,哪个现任乐意提前任呢。”他替程奔说起好话来“程奔很喜欢你,你本人最有体会吧?其实你们俩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在意你。怎么看出来呢?就是他把小霍交给我了。程奔这人呢,向来是不肯吃一点亏的,赔礼道歉都要做到自己心里最舒服。他这么做一来是帮你挡灾,让我拿小霍当替死鬼消消气,二来把碍眼的人清理出去,一举两得。不过,我跟他打了这么多年我交道,还从没见过他为一个人这么动脑筋,动这种不磊落的歪脑筋。”

  听他说这些话,我的心一路下沉,沉到地里去,像团朽掉的植物,看见那张图案时冲涌而上的疑虑和痛苦就像那植物的气味,跟着沉淀掉了。这不算坏。因为这个过程中我的思想被有效地清理,摘掉了情绪带来的累赘,我当下需要的是真相,而不是发怒。

  “这也太幼稚了。”我认同道,“你要我的命,他拿一个听命的帮手给你出气,这不是明摆着糊弄你嘛。”

  “可不是。我要一个小兵做什么。他是想表诚意的,小霍那会是他的人,把自己的人交出去任凭处置,等于打自己的脸。可对我来说这点诚意也太小气了。”他揉了揉孩子的头,孩子心无旁骛地玩着,未作回应。

  “看来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打断他,“我的意思是程奔干不出这种蠢事。拿一块石头去填一口井,最后石头没了,井也没填上。”

  他微微歪下头,端详我。“你们感情倒挺好,你很信他,嗯?”他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这不后来又跟我签了几个单子嘛,虽然分了两次才谈成,抠抠索索的。你跟人谈判过吗?谈判哪有一上来就开价亮底牌的,总要意思意思,先送个小礼,上个开胃菜吧?小霍就是那道开胃菜。”

  我沉重地吐了口气:“烧个开胃菜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搞得差点车毁人亡,又要惊动警方。”

  “我又没说一定是老程把人撞伤的,我见到小霍,那人已经成那样了。哎呀,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我骗你有必要吗,金总。”他无可救药地直摇头。“你跟老程什么关系,我跟他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枕边人。你们每晚同床共枕,你有什么话尽可以问他嘛,哪有我嚼舌根的余地。再说,我还要跟他接着做生意呢,犯不着给他添这种不快。只是你既然问起小霍,那我就把话说开,老程的锅总不能我背吧?”

  这件事说到这地步,单从他的角度,已是讲透了。“对不住呀金总。”他作出愧意。“老程第一次找我谈,太不爽气了,我气得晚上睡不着觉,气昏了头,让你受了委屈。”

  啊对对对,还找人高呼扑街仔来试图气醒昏迷中的我。

  我转了个话题:“霍双在你那怎么样?”

  他轻推开孩子的头,换了个更舒适的站姿。“他你用不着担心。我是读书人,又不是悍匪,我是讲道理的。这孩子程奔不要,那我就要了吧,也不少他这一口饭。”

  一到自己的形象,他说话不觉就娓娓动听起来。我半信半疑,却也只能听他说。

  “放心,放心。”他手抬上来,啪地落在我肩上。“他的伤我都找人给他医好了,也没饿过他一顿,现在人在国外,混得可不错了,走在路上,人家见到他都要叫他一声哥。”

  那你倒是把护照给他?

  “你不信我给你看。”他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点开一个头像,把对话记录出示给我,看内容对方是霍双。他也不避讳里面是否有涉密内容,刷刷翻着屏幕。“你看,我们俩是不是像大哥和亲弟弟一样?人才嘛,我是很珍惜的。这孩子说真的,太讨人喜欢了,脑子灵光,嘴巴紧,身手也是一挑一的好。你挑人的眼光不赖呀。”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戏谑,我听了讽刺。

  他们的对话中有这么一来一回的两句,张霁鸿划拉屏幕时,刻意稍作停留,我也便注意到了。

  张霁鸿:比你的程总怎么样?

  霍双:……说了不要再提他。

  之后还有部分聊天内容,都传达了要不是程奔,霍双就做不了张霁鸿手下,以及霍双对程奔的厌恶与回避。

  “一开始也叫人头疼。”他话锋一转,“这小子有点死脑筋,总想着溜回来找你。费了好大力才磨平他这犟脾气。”

  “怎么磨?什么意思?”我心里紧了一下,手悄悄缩到身后,捏住上衣下摆来搓。他们黑道上怎么打磨人的,我不敢想象,也不想听见暴力的内容。

  “你可千万别往虐待的方面去想。”他摆出一副人道主义大使的派头。“倔种嘛,你打死他他也不会听话的。我好好开导他,我跟他说:程奔把人照顾得好好的,你犯什么相思病。人家早就把你当过去了,现在可舒服着,你也尽早放下吧。程奔能给他多少东西,你能给他什么?你跟程奔比?”

  “我说的没错吧?”他回忆完如何开导霍双,接着又来开导我。“程奔对你多好,你看这大房子,这顿饭,你看你这身衣服,脖子上的项链,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年轻人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都是虚的。”

  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下了楼。离开那间房之前又跟张霁鸿说了几句话,我都记不得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从头到脚痴呆得像一截木头。这时我又试着将情绪调动回来,让身体活过来,可意识始终迷朦,支离破碎无从组装。

  楼下的人陆陆续续被召拢到大厅里,吃第二轮席。

  当前的我就是颗炸弹,不适合加入任何有秩序、有礼节、欢愉的活动,哪怕它为我而举办,我是那个受人瞩目的主角。

  这泱泱一大屋子的人盛装打扮,齐聚到这里,他们都是来祝福我的,想看我高兴,我却成了最不快乐的那个人。

  到了二楼,我没再接着下楼,我像暴雨前仓促寻找地洞的动物,寻找一个能装我的地方。

  找房间的途中撞上了李沫,身体砰地疼痛了一下,疼痛的余波荡开到全身。

  这一撞不像胡思乱想时扇自己一耳光、做噩梦掐自己一把那样,能够成功将人唤醒,我已经完全陷入进发狂的精神世界里去了,分不出一缕清明的心神。

  我继续神经质地暴走,直到找到一间空屋子,我逃亡般一头扎了进去,跌跌撞撞到里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李沫夹紧脚步跟了进来,他被我的异常吓住了,在门口怔了会,才如踏足他人领地般小心地左脚接着右脚踏进来,自觉关上了门。

  接着他问候了句什么话,关心我,我耳边嗡嗡的听不清,抱着胳膊窝在沙发店里,一味只是出神。子弹留下的耳鸣又犯了,我感到双耳好似蜕化掉了似的往身体里缩,随之我的整个身体也开始内缩,缩成一个硬邦邦的毫无生气的核。

  李沫一小步一小步地上来,到我身前蹲下,他紧抿着嘴,试探性地将双手先兜住我的膝盖,之后从大腿攀上双臂,从左右两边扶住我。他手扶上我的瞬间,我才感知到自己在轻微地打斗。

  “你怎么了,穗穗?你说句话?”

  他目光无比的热忱,我眼睛没有看他,却也感受到有两团火耿耿地烧在我脸上。我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四周,其实这屋子里究竟布置成什么样,椅子是椅子,桌子是桌子,我根本辨识不出来。前面大约有人在这里休息过,窗前下着厚厚的绒布帘子,屋子里影森森暗沉沉的,盘踞着大大小小木头做的兽。我的目光在兽的身上跳来跳去,就是不落在李沫扬起的脸上,不落在他喷吐着热焰的眼睛上。

  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他们会不会都在骗我?

  程奔在我脚边收拾我打碎的东西,他的姿态,眼神,也是这样的,还有他为了霍双冲我发火,那种出自肺腑的诚恳,像真的一样。

  “李沫。”我终于还是把头垂下去,恍惚地望着李沫,发出近乎梦呓的呻吟。“你会骗我吗?”

  他对这句没有根据的话反应了一会,随后缓缓坐到脚踝上,摆正身体,看住我说:“不会,不会的,我发誓。”

  “你擅长说谎吗?”

  “我不会,我不会,你信我。”

  “那李元呢,他骗人吗?”

  “他——”

  “舒怀意呢?”我像个偏执的疯子喋喋不休地问着,也不需要答案,不等回答就问起下一个,魔怔了一样。

  我神神叨叨的样子令李沫非常惶恐,最后他忍不了了,抓了我的胳膊用力摇晃我,摇到我停下来为止。

  “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他屁股离开脚踝,半挺直身,双手捧住我的脸。“是谁?你告诉我,慢慢来,不急,你要喝水吗?”

  我只管发愣,视线对着一个笼统的方向,他的脸挡在了中间,于是我痴痴看着他的脸。

  见我木木的不声响,他稍加力道揉我的脸,像抚摸小型啮齿类动物似的将两边的脸颊小幅度地挤来挤去。“我是你的,我不骗你,我听你的话。你有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把我当你的一个盒子,说完了,把盒子盖上,我就在你身上乖乖呆着。好不好?”

  我小时候赖床,我妈也是这样揉我的脸,边揉边低柔地呢喃:“好了,醒来了,慢慢醒来了。”

  ……

  温和的唤醒起到了效果,盘旋在脑海中的杂音在消退,听觉也渐渐复苏了。我说出了我的感受。

  “我好难受啊,李沫。”

  他目光稠热地胶上来,一点点把我的粘过去。我徒然地躲闪着,但那双目光火似的,只燃出一丁点苗子,就满屋子都是,铺天盖地,把人烤得直发懵,不得不困在里面。

  我的思维其实并没有太过混乱,只是被苦闷灼烧着,变得迟缓,但已渐趋冷静,冷静到思考起了我和程奔之间的收场。而同时我的身体又是糊涂而懒惰的,被神魂抛弃的壳子,空荡荡地留在那里,等着被掘,被搬弄,被占领。

  李沫凑上来亲我,他怕我反抗、给他教训,起先只敢一啄一啄地点到即止。我没有立即回应,他吃不准时机,于是开始更激进地探索。吻被逐步加剧,他一舐一舐地把嘴唇映到我脸上的各个部分,往下到脖子。

  我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任由热风卷来卷去。特殊时期才有的默许使他放松下来,他搂住我,像是脱离了争食危机的猎手,悠然而享受地对每寸裸露出来的皮肤进行啃咬。

  我身子被推过来推过去,头侧向左边,热风就刮在右脖子上,偏向右偏,热风又在左边登陆,摇摇晃晃,晃着晃着把我脑子里最后的一点积水摇了出来,我听见看见了动静。

  门被开了条缝,一个人影夹在那里,极细的一道,但我还是认了出来。是李元。

  李元今日见外地守分寸,两人见面是在一楼露台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就错开了。

  门缝没有再扩大,片刻后又空了出来。他离开了。

  吻没有受到打搅,还在热烈地持续。李沫开始揉我的胸,揉得我失神,挂在他臂弯上上身仰了下去。

  被打断是在两声叩门后。

  黄伯沉重的呼吸声,然后是黄伯不分场合文质彬彬的话音:“金总,程总请你下去。”

  他的声音一响起,这一阵阵无穷无尽麻木不仁的吻忽然有了生命,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性的刺激。

  我毫不掩饰呼吸的紊乱,气喘吁吁地答应:“知道了。”

  李沫还在没轻没重地动手动脚,这下我推开了他。“够了。”

  按我对他的了解,我本以为他会耍无赖,结果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他便条件反射地自动弹开,如惊弓之鸟一般躲到离我最远的角落。

  “你慌什么?”我莫名其妙。

  他战栗着:“你……你会揍我吗?”

  我为什么要揍他?我清楚我们在干什么,他趁虚而入,我没有抵御,城门大开。但此刻我的身体想起了要跟上大脑,它要重振旗鼓,下楼去制造一点震撼。“不会,是我的错。”我定义了这场行为,“不会有下次了。”

  他冒冒失失地躲在一片家具的阴影里。“好。”

  楼下的人都知道我在奔赴的路上,还没下到一楼,我就听见有人拿勺子清脆地敲击餐盘,预告致辞。

  寿星坐的桌子在大厅东首的雅间,楼梯在西首,过去有一段路,被交错的立柱与大件装饰切割得弯弯绕绕。

  不断地有宾客从外面回来,一一地要上来和我打招呼,手刚摆起来,嘴刚张开,却又纷纷退却。我面孔始终朝前,心无旁骛气势汹汹的样子就像一个来干目标的恐怖分子。

  张霁鸿带着他儿子也在楼下,两人没上桌,在视线正前方的一张茶点桌边。孩子腮帮子鼓囊囊地塞满了食物,唇间渗出一小滴奶油,他发现我发现他在吃东西,竟吓得把头低了一低,囫囵吞咽起来。

  距离渐近,再绕过一架屏风就到了,我削去无用的余光,摒掉耳边的杂音,走得一往无前,身旁穿来穿去的人流身形模糊,成为了五彩斑斓的迅疾的影。

  我的感官世界,只剩下两件东西。

  项间随步甩起的朱色珠串,淅沥沙拉敲打着锁骨,宛如一串小小的含血的牙齿。

  还有屏风后面程奔清响的嗓音,他优雅的富有教养的措辞,言语间那应有尽有之后的大度从容。

  程奔对我没有不好,我从来以为我们的结合是基于他对我好,我也想对他好。但事实上并不如此。我们的两情相悦建立在他的谎话连篇和另一个人的身不由己之上。这就像在别人坟头上盖房子一样,我没法住得心安理得,我觉得恶心。

  我一把攥住甩动的珠串,往下拽。串绳紧得如同钢丝一般,后脖子和手掌被勒得生生作疼,我咬着半边牙,使出不是你断就是我头断的死劲,仍然不住地扯。

  屏风从身前到了身后,高朋满座的圆桌就在眼前。程奔第一个注意到我,他停下了发言。

  项链应时断裂,珠子从串线上脱落,瓢泼地泻了一地。

  我如从来不曾认识过那般望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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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起来!

  嗯……我觉得还是要一直看下去吧。

  这章写的好累哦,想看评论,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