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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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频繁做乱梦。

  梦见坠毁的车,还有一只猫。死猫,趴在床头上。

  有几个清晨,我醒来时嘴里呻吟或叫嚷着梦话。记不得是谁跟我说过,他们那里有句老话,叫作梦话是内心的崽种,因为梦话是给枕边人听的,说梦话的人往往自己并不清楚说了什么。

  可能是内心的念想,也可能是一个名字。而假如是人名,肯定不会是枕边的那个人,就是这么作孽。

  每每睁开眼,一旁的程奔都醒着,侧躺着沉静地观察着我。

  我读初一那年,学校组织了一场春游,内容为登山扫烈士墓。一大早,我们背着装有零食、雨伞的背包,向山顶进发。那座山上猴子数量众多,它们狡诈灵活、形成组织严明的团伙,一路对我展开“拿来吧你”的攻击,我的背包于是就越来越轻,到了半山腰,只剩下了一个包。

  半山腰有个孔雀园,我们在那里稍事休息。爬了两小时山,最后只能喝风,我也没心情观赏孔雀了,拎着空空如也的背包,在笼子外面骂骂咧咧。我越骂越来劲,很快就进入旁若无人的境界,等回过神,就看见一只孔雀脸凑在笼栏前,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好像还听得津津有味。

  程奔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那只孔雀。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都听到了,听到的内容将占据他下个夜晚的思考。

  有关与霍双的邂逅,我对程奔只字未提。仙女棒和徽章我都好好收了起来。徽章小,藏纳起来相对容易,仙女棒目标还是大了些,让程奔看见了。程奔问我这是哪来的?我回答说旅馆里一个小女孩送我的。他没再问下去。

  本来依照我和程奔已然达成的默契,我大可坦白一切,但想到霍双抵触的态度,我选择让它成为秘密。当然我也知道,只要程奔有心了解,凡事不存在秘密。我甚至觉得,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但他没有戳破,就像那只孔雀在同我短短对视了一阵子后,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走开了。不过这里有个后续,那天下山,我连包都没了。

  旅程的后半段,我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程奔则兴致高昂,把我当人形立牌一样夹着到处打卡,一会劝我尝试这个,一会拉我尝试那个。到纽卡斯尔前我们的度假状态还是鸳鸯戏水,到过纽卡斯尔之后就成了骡子拉磨,他是骡子,我是磨。

  我心里很明白,他兴致高是假的,本质上他也不愿提及霍双。他实行这套办法的原理大约是只要我转得够快,就能把夹在我们之间的那个人从脑袋里甩出去。

  对于计划之外满满当当的行程,程策也是满头雾水。不过他能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到这么大,也有他的一套本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滥竽充数跟着念就完了。于是程奔单方面的积极性最后演变成了阖家狂欢。

  回国前一天,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以我的身体素质,旅个游不可能多累,这种疲惫更多是心理上的。心里装着事,这件事时间空间上都不方便当下解决,信息量也不够,但就是止不住地像按下水面的竹片一次次浮起来,徒劳地耗费精力。

  程奔不比我轻松,他的习惯是策划一件新的任务来滋养精神。这里头底层的道理是一样的,把精力投入到可实践的行动中去,那便不算虚耗。

  回国前晚,他说起生日,我们两人的生日。我们在国外游玩了半个多月,回家没几天便是我生日,他生日和我同月,想一起操办,办个隆重点的。

  程奔口中的隆重,我心里有数,是盛大的场面,繁杂的人情交际,花银子不光是为了高兴和面子,还兼具巩固各种纽带的功能。说得直白点,就是养关系,就是累。

  我不想那么累,生日应该给自己放假。于是我提议:“就一家人过过吧,都是小生日,花那个钱干嘛。”

  他长叹一口气,带着点盼求地说:“我四年没过过生日了。”

  四年?那确实得办个奔子奥运会庆祝一下。

  “那好吧。”我说,“那就好好过一个。”

  “一起过一个。”他重申了一遍主角。

  筹办宴会的任务丢给了万能的黄伯,我和程奔都欠了一屁股的工作,回到S市,各自忙得要把脚举过头顶。

  程奔让程策跟着黄伯打下手,拍拍肩膀“好好表现表现”。程策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好心态,虽然受委派的事多半都搞砸了,但是他勇于接受批评,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本着反正怎么也摔不死的乐观,只要程奔敢开口,他就敢答应。

  程奔问过我:“你觉得他办起事来怎么样?”

  我说:“你不是最清楚么。”

  他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程策有点一根筋,太实在了。程奔每次都给他派人,结果他一个人嗨得起劲,不知道用,也不知道问。

  不过这回,程策比以往严谨许多,主动来向我寻求帮助。我笑他:“黄伯干什么使的?这么个大活人在身旁。”他嘿嘿笑道:“我就喜欢听你的。”

  我在连城应当有相关的经验,程奔提起过几次,他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可惜对应的记忆篇章空缺,我也难以自信,我自己店里的活动做不了范本。

  踟蹰间,程策催促地推推我。

  “那我尽量帮你做参谋。”我答应了,人能做的事,再难能难到哪里去?“不过我最近忙,你每天跟着黄伯做了什么,回家跟我盘盘,做不完的我一起做。”

  有了我打保票,程策很是舒心,仿佛事情已经办成一半,眼珠子咕噜转上去,又咕噜转下来。

  “有什么难的,肯定可以。”我确信。

  他心定了,眼珠子也终于不转了。

  实际上分给程策的活很清闲,厨子黄伯已经找好了,剩下来就是一道道尝菜品,把菜单酒水定下来,此外他还要负责制作请柬。我的建议是把请柬就交给复印店去做,程奔认为这样缺乏人情味,手写显得更上心。他自己完成了一部分,剩下的交托给我们。

  剩余的请柬都是回到家在餐桌上进行,我和程策一起一张一张手写。

  程策完全静不下心来,一会嚷着要吃水果。于是给他吃水果。吃完水果,写了两张,又说手酸,转头嘿呀嘿呀举起了哑铃。

  我:“举哑铃就不手酸了?”

  他:“写字是手腕发力,举哑铃是肱二头肌。”

  我:“行,行,写呀!”

  他写着写着,右手还拿着笔,左手藏到桌下去了。紧接着桌下就响起砰砰声。

  我低头往桌下一看,眼睛都直了:“这里怎么会有篮球?”

  他继续“砰砰”:“寻找一点鼓励。”

  “让我看看都鼓励出什么好东西来了。”我把他笔下的纸揪过来瞅了瞅。好家伙,名字全写错了。裘路衫写成了裘禄山,李元写成了李无。

  已经夜里十一点钟了,从早上八点到这会我就没停下来过。我感觉我就像加完夜班回到家还要辅导孩子做功课的家长。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将他的篮球哑铃全部没收,水果盘推到一边。“写,写,写!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他这才撅着个嘴,下巴枕在胳膊上,委委屈屈地写完。

  倒计时还有两天,程奔次日要去外地,我们便在这天晚上交换了礼物。

  他活到这么大,又是这样的条件,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我干脆返璞归真,给他做了顿饭吃。程策识趣地约了朋友在外就餐。

  吃完饭,程奔说他的礼物是餐后甜品,然后端出一张硕大无比的,饼。

  我当场一愣。“现在吃?”

  他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取了刀,就要切,却被他按住了手腕。他轻轻抽开我手里的刀,把偌大一张饼竖起来塞过来。“直接啃。”

  “怎么了,今年的年夜饭都在里面了?”我噗地笑了。“这怎么吃得完,浪费了。”

  “吃嘛,吃了就知道了。”他坚持,“咬的时候当心点,慢慢咬。”

  我狐疑地向他脸上确认一眼,慢慢做啃。

  里面原来不是满的食物馅料,只有外面裹了饼皮。一件接着一件,给我咬出五样东西来。

  金手表,银色戒环,镶祖母绿色宝石的戒指,拇指指甲大的乌色袖钉,还有一串红珠项链。

  我咬出一件,程奔脸上就泛出一层笑,最后我把五件首饰从左到右排布在桌上,他托着腮帮子吃吃笑出声来。

  “你这饼还是五金馅的?”我问他。

  他笑着点头说嗳。

  仔细一瞧,怎么颜色都能跟五仁对应上。我一件件拿起来跟他确认。

  拿起戒指:“这是青丝。”

  拿起红珠串:“这是红丝。”

  除了首饰,里面还滚出几颗珍珠。“好家伙,还有冬瓜糖。”

  程奔面部笑的尺度有限,就开始往眼角抹笑出来的眼泪。

  我捶了他一下。“谁给你出的主意?”

  他用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这是他熬夜工作时突然迸发的灵感。“不闹了,喜欢吗?”

  我挺喜欢的,比装在精品盒里要有创意多了。“你这灵感也就在我身上肆意发挥了。”我别了他一眼,但还是诚心地道,“喜欢,很满意。”

  他让黄伯先把首饰收起来清理干净,熏上点香,建议我生日宴当天戴上。

  “都戴上也太隆重了。”我都能想象自己打扮成一棵圣诞树的样子。“跟个暴发户似的。”

  他就知道我会这么说,继而商量说:“那就选那串红珠吧,我自己也配了一串。”

  他说,那串红珠象征了福寿延绵。

  次日他赶往外地,我按时到店里照看生意,没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

  李沫带头迎上来,深意地朝大堂某个方向探了一眼,低声对我说:“有个便衣警察找你。”

  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那里有个男人向这边招手。

  “姓符。”李沫补充说。

  来人叫符泽榕,这名字我认得,他那封请柬就是我写的。

  “你从前叫我符队,现在也可以这么称呼。”男人一副很熟的样子,上来就拍肩。做完熟络动作,方才想到我的特殊情况,于是稍稍让开一步,尴尬地咳嗽了一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昧,你在连城那会我们认识的,也算有过革命友谊吧。”说罢他又取出警官证,“你看。”

  我被搞得不好意思起来。“哪里,不会,你是警察同志嘛。”顿了下,才问“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环顾了四周:“方便借一步说话?”

  我点点头,引他到人少的地方。“就这里吧。”

  他再次扫视四周,静了片刻,单刀直入地问:“霍双车祸的案子你都知道吗?”

  我心里一惊,“知道,但不多。”

  “怎么个不多?”

  “我只知道他去外地路上发生车祸,人失踪了。”霍双现今人在国外这点我暂作了保留。我承认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理,但按常规思维,我知道的、交代的信息越少,可供对方回避的点也就越少,这样我能得到的信息就越多,何况对于那场车祸我确实知之甚少,对眼前这位“有革命友谊”的符队我也全然陌生,做不到倾吐一切。

  符队听了,脸上表情像在说“这有点难办”,思虑片刻后,他还是告诉了我:“你们两个出事中间只隔了四天不到。他那笔案子一开始是按正常效率在处理,你出事没过两天吧,忽然拖了起来,直到不了了之,以受害人失踪结了案。”

  我咬了下嘴唇,他是想告诉我这里头有什么呢?“怎么现在来找我了?”

  “哦,我正要说起呢,为什么今天忽然来找你。”他仰首望了会天花板,有些为难。“你出国去了。”

  “嗯,去度假。但中间也有半年啊?”这半年怎么没有一丝音讯?

  “是这样的。”他清了清喉咙,“办理他那笔案子的属地警局里有我前同事,案情是他告诉我的。车祸现场除了霍双另有他人。就在你出国度假前夕,有个逃犯因为另外一笔前科被抓了,有句话怎么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个逃犯被证实就是当时现场的另一个人。这个人你有可能认识,就算不认识,中间也有认识的人。”

  听到后面,我指尖都凉了,嘴唇微微开合着,半天说不出话。

  向我揭示的过程中,符泽榕的神色从起初的焦灼渐渐转变为率直坚定,他给了我一点时间消化,等我紧蜷的指尖松开才重新开口:“说实话,该不该告诉你,一旦让你知道,再挖下去,对你当下的生活是否产生影响——可能还是不好的影响,方方面面我犹豫了很久,也考虑了后果。哎呀。”他抬头叹了口气“我这人不擅长搞人情世故,真话说出来总是会伤人,但伤人就不说了吗?我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我的职业就是把真相说给所有人听。所以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这笔案子怎么处理,我插不了手,但我想——你我有段不浅的交情,你的为人我很了解。你不是一个愿意糊涂的人,那你就该知道,该去了解。”

  ——“而且那个霍双,他是你重要的人。”

  他说的不错,糊涂的快乐和清醒的痛苦,人总要选一个。而在这两者之间我从未摇摆过。“我现在去那家警局,你那位同事在吗?”

  “在,去吧,今天最合适。”

  我立即买了动车票赶了过去。

  车祸现场的另一个人,是裘路衫手下的那个冠文泰。

  我再次想起出国前那则小道新闻,这就是他被抓进去的历史遗留问题吗?

  那么,谁保了他,两次。

  回程路上,我打电话给符队。他那位同事含糊其辞,有难处而不敢言,我只能问他。

  他半天没吭声。

  “都到这份上,就告诉我吧,不然一开始你就不该来找我。”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好吧。是现在和你住一起的那位。”

  我已经开始痛苦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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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大概周六晚更吧,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