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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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灯火通明,开近了看,却都是建筑外墙自带的灯光。大多商店都关门了,夜店开着,路上车辆行人也有不少。

  人在险境之中,生存是第一目的,因此不得不化身铁人,忘记吃喝忘记疲劳,各项体力超越极限。等一脱了险境,身体各部分又会想起被打断的需求,需求还会远胜于前。

  在旅馆里就升起的饥饿感,在快餐店汉堡形灯牌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被瞬间激活了。我都觉得首先看见那块灯牌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胃。

  然后我的胃就开始不断地向大脑总部拍电报:汉堡!薯条!炸鸡!可乐!

  “吃点东西吗?”我问霍双。我希望他也饿了,我实在饿惨了,人饿到极点还会觉得委屈,我想多买一点。

  “嗯。”他咽了下口水,身体率直地前倾上来,眼喷绿光,脸上写着“准备拿舌头去舔”。“我要吃鸡腿!”

  鸡腿?“对了,你刚进房门说了句什么小鸡腿,你那个时候就想吃了吧?”我自作聪明地打趣道。

  “不是。”他沮丧地耷拉下来,“看来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是我从前对你的称呼。”

  我进退不得地哦了声。还挺可爱的。

  考虑到这辆车上的人刚干了票能上新闻的大事,我有意将车停进路灯照不见的小巷里。下了车,两人鬼子进村似的扫进快餐店。

  自动门叮咚打开,迎面就是前台,背景墙上悬挂着电视投影,上面正在播放新闻。画面中两辆车在乌压压的公路上追逐、交火,这惊心动魄的节奏,这满屏闪烁的冷黄色电花,电影都拍不出这么炸裂的效果。

  旋即画面被切去,取而代之的是数张通缉犯大头照。前几张非常符合常人对于通缉犯的刻板印象,清一色凶神恶煞恶贯满盈的面孔,仿佛随时会跳出屏幕来吃人。最后上照的男子却是一股清流,慈眉善目,还笑眯眯的,像是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好青年。

  我悄摸摸地问霍双:“这人好像是你?”

  他大言不惭:“这帅哥是谁啊,哦,是我啊。”

  我比他饿,步子拉得比他大,因而进门时走在他前面。眼见要被抓现行,我慌忙回身去挡住他。本就饿得发飘,这一回身回猛了,眼前顿时群星璀璨,等缓过意识,人已经扑在了他身上。不过,仅管低血糖作祟导致双脚扑朔两眼迷离,我的大脑还在如常地运转,我想到他比我高点,我只能挡住他鼻梁以下,而眼睛是识别人相的第一要素,于是我又补救性地加踮了脚。

  霍双在我臂怀微微一震。“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我老实地说。而且由于饥饿,记忆储量貌似还变少了!

  他失望:“喔。”

  澳洲初夏的天气,他仍穿了好几层衣裳,里头是件帽衫,我垫着脚,拉起他背后的连帽,盖住他的头。“到那辆车旁边等我,我给你买好多好多鸡腿。”

  通缉犯雀跃地走了。

  买了炸鸡,车牌号在新闻里明晃晃公布过,车也不能开了,我们便步行找宾馆。霍双提出在某个无人角落里待着,可方才撞进他怀里时,我摸到他肩上又湿乎乎的,伤口肯定又裂开了。医院不能去,就只能找宾馆,宾馆还不能找之前那样设施过于简陋的,最好配有医药箱,有棉签、绷带、消毒水就可以。

  我们就如两只寻巢的地鼠在交错的街道上匆忙穿梭,最终找到一家外观上还算豪华的酒店。

  到了大堂,霍双便拉住我:“我手上没护照。”

  我一愣。好吧,他这会说什么我都不奇怪了。“有也不能你去啊?我有,我去订房,你好好待着。”我说着帮他把兜帽往下扯了扯。

  前台办理入住的是个老头子,看面相很不好商量。他边上还站着个年轻的女服务生。

  我战战兢兢地上去,递出护照,用最朴素的单词表达需求。

  接下来那老头子便问我几个人入住。我说俩。他还要看霍双的证件。我一开始没听懂,他便指了指我背后。

  我背上发汗了都。

  还好,我的特长就是急中生智。一个狡猾的生存技巧顷刻跃上脑海,老外的身份是我最好的通行证。

  我大声而又无辜地向他不断重复:“Paid,check in!”

  对不起对不起,广大同胞们,我给你们丢人了!

  我一身名牌logo,口音还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看上去就像个老实的土财主。

  几遍下来,老头子都被我干懵了。

  那个站在老头子身旁,始终不发一语的姑娘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我转而满眼诚挚地求助她:“Check in!Tired……hungery!Dinner,bath!”

  真诚才是必杀技,我在澳洲杀疯了。

  她偏过头与老头子对了对眼神,颔首,随即将两张房卡塞到我手里。

  我忙说谢谢,你很美丽!她害羞地笑了笑,用生疏的中文说:“不用谢,欢迎!”

  拿着房卡走向霍双,我感觉我半条命都快没了。霍双握着嘴,笑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进了房间锁上门,翻箱倒柜找医药箱。感恩东方的佛祖西方的神,房里有。

  霍双这家伙一点不跟我客气,见到红色加号就瞬间瘫痪,往沙发上一歪,拆起了外带盒。

  接下来我左右开弓帮他捆伤,他左右开弓啃鸡腿。他吃得太快,我视线没法集中在伤口上,还要分出余光监视他吞咽的速度,还要提醒他:“给我留点!”

  劫后余生,两人胃口都出奇的好。本来我还担心点多了,快两只鸡的量,而且炸鸡师傅手艺还十分硬核,鸡肉块得能飞起来打人,结果硬是被我们炫完了。

  洪七公看了都要叹气。

  我把酒店名字发给了程奔,他的人过来还要一小时。

  双人房,我和霍双各占一张床,面对面躺着。

  我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可自从与程奔闹过那一场,这方面我谨慎了许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不管说话做事,再退后一步,我的态度终归免不了强硬,这当然有好处,我总能得到答案,但代价就是让对方不舒服,我不想让谁不舒服。

  我没有抢先发话。

  静了静,霍双先开了口。他先说“你和程奔……”,接着话在口中转了几转,成了“你还在程奔手下干?”

  “没有。”我否认。

  他看去放心了一些。“那你们……”

  “我们在一起。”我和程奔交往本来就光明正大,无须向任何人遮掩,但讲起程奔这个名字,霍双即便有所克制,语气中仍夹藏着隔阂,保险起见,坦白关系的话我尽可能做到简练,摒去一切感情色彩。

  他眼睛缓缓瞪大,不是吃惊,而是失落逐步放大。

  我避免谈感情,他却还是问了:“他对你好吗?”

  我说了个嗯。

  “很好吗?”

  “嗯。”

  “真心的好?”

  “……嗯。”他问了三遍,我也确认了三遍,向他也向我自己。但我不能表达太过,实则,我内心一度退缩。

  “你不要误会。”他忙坐起身,其间牵扯到了伤口,不自禁地龇了龇牙。“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他……对你是不是真好。”

  我也坐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的关心。他不在的这么长的日子里,没有人说过他一句不是,李沫、程奔都没有,可想而知他多么好。我当下最强烈的希望,是希望他不要这么无私无怨地来关心我。现在的我没资格被他关心。他水生火热,而我物质上富裕、精神上快乐,被爱包围着,我不该是那个被关心的人。

  我揪着裤子,裤子被我揪出好几道褶。

  “霍双,我。”我不欠李元、不欠程奔,更不欠李沫,但我对霍双感到抱歉。“我想记起一切的,我向很多人问起你,去连城查你的档案,可我就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你发生了车祸,你杳无音讯,我以为你不在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我现在……我都感觉我劈腿了,你怪我,我心里还好受点。你不要对我太好。”

  “为什么要怪你,又为什么要对你不好?”他好像觉得我很蠢似的哧地笑了。“过去这么久了,有新的生活才是应该的。我也有新的生活了。”他朝我这边挪了挪,脖子要强地一昂。

  “你怎么出国了呢?”我问。

  他眼睛对着天花板。“我当时撞得很严重,被送到国外治疗了。你不要以为我成了坏人,为非作歹。我现在的工作就是保护唐人街那边华人的生意,我能力很强的,已经是个小头了。”他似乎觉得这番说辞无懈可击,说完自信地把脸转向我。

  这话怎么会没漏洞呢?正经的好工作是合法收入,是五险一金,定期交税,而不是兜里揣着枪,车上装满子弹,手上却连本护照都没有。好的工作提供的应该是飘满菜香的餐桌,温暖的床铺,而不是掉下去就会没命的绳索。

  我当然不可能违心地顺着他的话夸他年轻有为,我耐不住问出了口:“收保护费的工作?”

  他神色有一瞬的飘忽不定,接着紧忙垂下眼,脸颊在室内暖黄光笼罩下飞出微红。“都是老板的生意,哪有自己收自己保护费的。”

  “老板是谁?”

  “你不认识。”

  “你是不是被强迫了?”我越问心里越是发急,可怎么问能不让他难堪,又掌握不好分寸,此时此刻我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俩嘴巴子。他走的路,不管矫饰得再好,不管前途多“坦荡”,哪天从小头摇身一变晋升大头,横听竖听都不是条正轨。我想帮他。

  我又问:“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既然我们都没分手。

  “你手机号换了嘛。”

  “我的工作,联系谁也没好处。”

  “我知道你跟程奔好了,刚才就是不死心确认一下。”

  他慢慢吞吞地说出了这么三句话。

  对于如何转向正轨,他早有了自己的打算。“我们这行说到底也是卖体力的,越年轻、伤越少、胆子越大越好。我都盘算好了,我在当地认识了很多朋友,等年纪再大点,干不动了,我就金盆洗手,自己做点小生意。我的同行前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说着,他抬眸冲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里也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就像猫在承受病痛时会发出很容易被误解成舒适的呼噜声。

  “霍双。”这样遮遮掩掩的对话实在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我打断他。“你想回国吗?我帮你。”虽说怎么帮我尚无头绪,但只要他肯把真实情况都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想办法。

  他没有答话,静静端详了我一阵。这段时间我也看着他,重逢以来我还没好好看过这张脸,不知这张脸同档案上那张比是否起了变化。

  眼前的这张面孔失血而泛白,五官还是如微风吹拂下的云一样舒展,发型都没变,可就是整个的光芒淡了,像是被乌云遮了半边的弱阳。人抵御的东西一多,便就不自觉地将自己收敛起来。他和照片上一般年轻,却又比那上面成熟了许多,摔打过的成熟。

  “怎么帮,找那个程奔吗?”他口气冷下去一些,但也只是向冰冷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或许已尽了力,却始终离不开温煦的区域。

  他在表达排斥,又怕刺伤人。

  “我帮,我不找他,我来帮你。”我连忙说。

  他放弃了努力似的摇头笑了笑,一笑,攒起的那一点微弱的冷空气顷刻间就消散无踪。“我错了,我一开始就该对你冷冰冰凶巴巴的,我该对你说:我的事你少管。现在好像晚了,不管用。”他想是还有别的话,关于拒绝,为什么拒绝,以及那个被排斥、挡在我俩间的名字。他终究没有再说。“就这样吧,都过去了。你如今很幸福,我也过得不赖,真的,这还不好吗?不要再折腾了,你总想帮这个帮那个,脱了你这个世界照样转,没有谁活不下去,所以不要这么辛苦了,不要……总想着把一切搞明白。好日子多不容易。我们合适,相爱,可我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也许就是人各有命。”

  我愣得说不出话。我失忆了,他没有啊,为什么拒人千里之外呢?又何以语焉不详?

  他深吸一口气,做了个预备动作,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利索地跳了床。

  “你?”他想干什么?

  “我该走了。”他说。

  “走,现在?”

  他来到我床边,手撑在床头,身子倾斜下来。“我今天很高兴,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

  “小鸡腿。”

  ……

  我的额头上被种下一个很深很长的吻,它的本意是郑重的诀别,效果却适得其反,我久已安宁的心绪被搅动,因为除了殷切的祝福外,我从这个吻中感受到了透顶的失望。

  霍双像个春风一夜的浪子,头也不回潇洒地从窗口跳下去了。

  随着他下坠,我听见地板上响起钉的一声,他有件东西落下了。

  我下床拾起来看,是一枚小巧精致的徽章,图案是一只头顶飘着翎子的鸟。我先把它放进裤袋里,又觉得不牢靠,转入上衣口袋。

  我一定要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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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抓马得很(思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