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96章

  ===

  车子在院门口停下,开车,人下车,关门,车开走。声音传入我耳朵里。我在草坪上拎着水管浇水,水开得很小,这样能确保等程奔到家,草没被我淹死。

  程奔推开院门,顺着草坪下石子路过来,走到草坪边上。我以为他要上来,他却只将一只脚踏上路牙就停住了。

  “下来吧,草都灌坏了。”他看着水管口吐出的水柱,声音轻悠,满含亲近。

  我这会看他可不亲近。不亲近,但也远非对立。程奔待我很好,始终小心翼翼,关怀备至,可就是少了点坦荡,那是信任的前提。假若我站在一个高点,他在下面对我敞开怀抱,我会放心跳下去吗?我大概率会选择自己跑酷。

  这就是目前横亘在他我之间的阻碍。当然,对此我保持着乐观,我想我们交往得不久,可以慢慢贴近。可就在刚刚浇水的时候,我重新思考了这道阻碍的成因,与消除这道阻碍的可能性。

  他的小心,我的疑虑,都因我在信息上处于劣势,而程奔似乎并不愿意撒手这点优势,相反,我感觉他在不断地将之巩固,建成围墙,我的疑问越多,他就把墙垒得更高,好像只有通过这样,我们才能长久共存下去。

  可墙搭得再高,也碰不到天上,漏风的,这个长久不会有真正的结果。

  “来吧。”程奔一只手伸向我。“我们去秋千上坐坐。”

  程家庭院是中式风格,有假山石,石凳石桌,掩着或肥或瘦的花木,格调高雅,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却过于肃板。我住进来,程奔才添了几样娱乐项目。他得知我喜欢荡秋千,当时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找人来安了一架。

  我关掉水龙头,跟他一前一后上了秋千。他脚尖在地上一顶,秋千前后摇荡,带起风。往日在秋千上吹吹风,还是怪惬意的,可今天这风却吹得人心乱。我用脚尖又把秋千刹住了。

  正要问那张霁鸿究竟怎么回事,他抢先开了口。

  “你还是不信我。”他说。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我说。

  我们对视,相互打量,在彼此眼中搜寻对方的破绽。沉默是今晚的跨海大桥。

  “我不会跟一个对我遮遮掩掩的人过下去。”我把桥先炸了,“等下了这架秋千,我是进程家的门,还是出这个院门,你看着办。”

  “好,好吧。”他第一时间连点了两下头。“我告诉你。”

  我在连城担任总经理的时候,手下的副总叫陆永开。这陆永开贪一己私欲,长期强迫我一个发小。他偏偏自己手头不干净,让我揪了把柄,最后在正道的光的普照下进了铁窗。本来该到此为止,可我那发小吃了太多苦,我咽不下气,因而操作得生猛了点,事情就此不受控制地就发展大了,牵出了陆永开背后的莫望守。

  取得了连番胜利,我斗志昂扬,再接再厉把莫望守也干掉了。然而关系社会,背后的人是揪不完的,一来二去顺藤摸瓜就搞出了个俄罗斯套娃,莫望守背后还有个张霁鸿。

  张霁鸿差点也被立案调查。可张霁鸿这级别的阎王随随便便抓不了,也就没抓成。张霁鸿兼混两道,又发家于鱼龙混杂的H市,他虽长得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却是个不折不扣阴狠绝辣的丛林脾气,锱铢必较,就是他派人给我吃了两颗花生米。

  我中枪的因头,过程程奔在医院里就告诉过我,但叙述上很笼统,这回多了细节和具体的人物,甚至我在那条小巷里中弹的经过,他也做了详述。那是个糟糕惆怅的雨天。

  程奔讲故事很有天赋,语言生动,我像在听别人的事迹一般,听入了迷。

  发表感想:

  嚯,我能耐真大。

  张霁鸿给我吃花生米,他程奔跟张霁鸿把酒言欢?

  于是我问程奔:“你跟张霁鸿挺要好的呀?”

  他一脸“你听我说完”:“你在连城当总经理,就是我的人,他针对你,我不出面吗?”

  “我和张霁鸿产业有交叉,他有两个公司是我们上游,所以底下人有过节,我和他面子上都是做周到的,逢年过节也相互走动。你人躺在医院里,他还带人上门跟我闹,怪我包庇手下人背后捅他的刀,逼我交出你这个扑街仔——这个扑街仔是他骂的,不是我说你扑街仔。”他接着说道,手抚上我的腿。“我能把你交出去吗?可终归是得罪了人,他要进去了还好说,偏偏还在外面生龙活虎作威作福,那就只有亡羊补牢了。我和他签了两笔业务,让他赚足了便宜,才终于翻篇。”

  我听明白了。程奔为了我和张霁鸿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这才有了之后源源不断的来往。

  我暂且找不出话了。

  见我面有难色,他手指在我腿上逐根拍打着,脸垂到我耳边笑了笑,开解道:“你看,还不如不说吧?你不要觉得是你的问题,真不是的。你想,公司都有问责制度,底下人有个差错,最后都要算到领导头上,做领导的要是不疏忽,思虑成熟点,怎么会出乱子呢?底下人又有多大的权力,能凭一己之力捅出多大篓子?都是我的不好。”他垂下眼眸,颇有些伤感的模样。“这绝对不是场面话,你在那条巷子里倒下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后悔极了。你那么较真的人,我把你派到那个岗位就是把你往火坑里送。你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也贪进了,想着要不就赌这一把。有句话叫什么,偷鸡不成倒蚀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开起自己的玩笑来。“这还是只九命鸡呢。”

  “我也在积极弥补。”他头顺带歪下来,从下往上看我。“希望小金同志不要再怪我了。”

  这还说得过去。

  不对啊?我再操作不当,我也没冤枉那姓张的,那姓张的可是要我的命?

  “他该直接来找我,而不是对你舞刀弄枪。该还的人情我给他了,他欠你的帐我会好好算的。”程奔接着保证道。

  那头既然都翻篇了,我还有什么可说,只有默然。

  “可以接受吗?”他问,随之苦笑。“还不信我,可以向他本人论证。”

  那倒不至于。

  刚才程策睡过去前咕哝了句话,说“爸那么讨厌他,还说要宰了他,怎么还跟他吃饭?没种!”那我想假不了。

  我点头,继而一个尤为关键的信息跃上眼前。“我那个发小是谁?”

  他缓缓转动眼珠,想了一想。“一个小服务员,我倒也忘了。”

  我迟疑地嗯了声。

  他大手一挥。“不谈这个了,那个姓张的我也看他晦气。”他兴致勃勃掏出手机来给我看。“这个月我正好得空,我们还没一起出去过,老呆在一个地方怪没意思的。刚回来路上,我叫秘书订了两张去度假的机票。你看看。”

  他上个月不还说这月分身乏术,会很忙吗?

  我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去看机票信息。

  泰国。

  东南亚?

  我摸了摸自己的腰子,平地而起的信任顿时摇摇欲坠。

  我满面惶惶,他甚是不解:“怎么了?”

  我:“从实招来,你不会背着我混币圈吧?”

  他恍然大悟,吃吃笑了起来:“你把角色搞反了吧?”说着一只手搂上来,另一只手对着夜空指点,仿佛那上面写着头条大字。“《某大亨在泰国无故失踪,疑似受伴侣诈骗》。”

  “你说什么呢?”我捶了他一下。“反正我不去。”就在刚刚,我都想一蹦而起,从院门口逃跑了。

  “不去,那就不去。”他好商好量道,“咱们换个地方。去英国?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你定。”

  “就去澳大利亚吧。”比起人文建筑,我更喜爱自然景观,喜欢阳光丰沛,开阔壮秀的地方,这点他是知道的。

  他搂在我肩上的手拍拍我。“那说定了,我去安排。”又补充道“正好那里春季了,还可以看看花。”

  李元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洗过澡,刚坐到床上,李沫便发来短信。他每回发来的短信都有麻辣烫账单那么长,这次也不例外。

  “我曾是冰冷孤傲的富家贵公子,被万人捧护却百般寂寞,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唯独缺点德。直到我遇见你,我的功夫菩萨,你的拳风洗涤我,你的祥光围绕我,使我有了爱心、孝心和真心——”

  我看都没看完,就回消息问他:“今天是疯狂星期四?”

  他:“……明天李元动手术,我也去。”

  我回想了一遍那天晚饭的光景,这俩不是仇深似海吗?他去干嘛呢,起到什么作用呢?

  我:“那你去呗。”

  他:“你来店门口接我好吗?”

  就为了这个?“你不有车吗?”

  “减少碳排放嘛。”

  “那你来接我吧,省个司机。”我回复,“我现在还不能开车。”

  次日他果然开车来接我,我们顺路还买了个大西瓜。李元对西瓜谈不上多喜欢,那天吃晚饭,他就叉起来闻。我问他你怎么不吃?他说他独爱瓜的香甜气味,闻了心情愉悦。我就想给他买一个闻闻,缓解术前紧张,瓜肉可以由我们其他人分食。

  那家医院规矩多,我们下了车,走出好一段路,都近了住院部主楼,一个保安拦上来,让我们带驾驶证去门口岗亭补办登记,还要对病人信息。李沫依言随保安去岗亭,我抱着西瓜慢慢朝住院部行进。

  自从身体坏过之后,有什么使力的活我都想参与,测试身体恢复得如何。可这西瓜是送给病人的,不能损坏,我于是手臂牢牢箍着,挺起肚子顶着瓜,像只怀孕的松鼠笨拙又小心地走着。

  没等一会,李沫追了上来,抢道:“这瓜太沉了,我来抱。”

  我说不用。

  他:“我来我来。”

  我:“不用不用。”

  前天夜里下了场暴雨,当下毛毛地还落着细的,大楼门口花坛边铺的都是瓷砖,瓷砖泡过水,走在上面三步一滑,随时有跌跤的危险。

  身怀重物,我先中了招,没来得及察觉脚下出了什么错,身子就先一晃,险些就要栽倒。

  人可摔,瓜不可裂,我如赵云护阿斗,不顾一切将瓜送向脚步尚且稳挺的李沫。这瓜有九斤重,李沫一接瓜,也跟着脚底打滑。他舍身将瓜又丢给了我。

  我们就这样滑着太空步,你来我往传起了瓜。远远望去,我们上半身像在打加时赛的篮球运动员,下半身像信念感爆棚的花样滑冰运动员,全身看又像在跳街舞,不同角度各自精彩。

  这个牵动人心的过程持续了约有五分钟之久,最终随着李沫对着我小腹的一记绝世传球,我以乌龟孵蛋的姿势摔趴在地,瓜发出咔嚓一声惨叫,当场香盈玉陨,鲜红瓜汁从我肚皮下流淌一地。

  就在这时,两名护士抬着个待产的孕妇经过。那姑娘疼得小脸煞白,可能都出现了幻觉,她颤颤巍巍指着我,吃力地对身旁人说:“快、快先救他,他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