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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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易勇落网过了一天,陆永开难得地出现在店里。

  连城楼高六层,下面四层用于营业,有电梯上下,上面两层主要用于办公。上面那两层严格来说只有一层半,下面都是中层领导办公室,夹带两间隐藏款豪华包厢。从下面这层上一截楼梯,便是我和陆永开办公的楼层。因为只有两间办公室配一间助理值班室,也就是霍双待命的房间,面积只占到普通楼层的三分之二。

  我带着霍双刚迈上楼梯,陆永开已到了平台上。听见背后脚步声,他转过身,一看是我,便将身子正过来,站在原地等我上去。

  我和他办公室分开在走廊的两头,走到分岔口我停下脚。“哟,陆总今天没跑客户?”

  他那双精明外露的眼睛蒙了层阴翳,肢体亦呈现出防御低调的姿态。人在遭受当头棒喝时都是如此,第一时间把身上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罗易勇被抓了,金总应该知道吧?”后半句他说出了千百个意思来。

  前夜的行动,中途百般掩护都只是为了方便行事,除了郝鲍之外,其他方面我没有、也不指望掩饰到滴水不漏。

  我、霍双、那十二个人,背后都靠着程奔,要想动我们,总得思量再三。可郝鲍不一样,她只有我这个弟弟。

  况且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别说陆永开,程奔这会恐怕也该知道了。

  我于是淡淡地嗯了声。心想老伙计你也快了。“都出杀人犯了,能不知道吗。”我停顿了下,在他再度开口前又道“你和他共事比我久呀,他藏的功夫很好嘛,连你都没看出来?”

  他露出了一只猫吞老鼠,吞到一半发现是鸭脖的表情。他将左脚稍稍撇出,换了个站姿。“要不然我怎么到现在还只是个副经理呢,不像金总,这才来多久就把人揪出来了。”

  我谦虚地笑了笑。

  他阴沉沉的眼睛里闪动着好奇,他是在好奇我从哪得知这么多。

  他脑袋里在怎么猜,想到了谁,我不会读心术,不能通过他的脸读到答案。但有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保护,郝鲍的处境都岌岌可危。我不想他把矛头对准郝鲍,我得在他眼前加上一个看似更合理的选项。我于是说:“我哪有那么多主意,我就会两样本领,一是听话,二是会办事。”

  遇事不决拉上程奔就对了,谁叫他神通广大,能者不就该多劳。

  陆永开寻味了几秒钟,压了压嘴角。

  我又用商量的口吻道:“也请陆总这双火眼睛睛帮我瞧瞧,咱们这还有谁表里不一不对劲的,你只管看,我来把他揪出来。”

  他似有句话要出口,出口时却转了话头。“那我留意看看。”说罢他并起食指中指,抵在额角上一飞,敬了个轻佻的礼。

  我没给回应,转向自己办公室的方向,他顺势也调过头,我们两人朝着走廊两头分道扬镳。

  “他在挑衅你。”到了走廊深处,霍双肩膀贴到我身上,悄悄地说。

  “我知道。”

  陆永开吃瘪受惊,霍双本面有得色,一见我脸色难看,他便将那股神采收敛了下去,反之诧异地瞟了我好几眼。

  我今天没心思跟陆永开斗法,我的心都不在店里。李元的案子今天开庭了。我本要去的,可我怕我出现在旁听席上,他连争取都不会了,所以仅管很想看他,我没去。

  我明白,他雇凶杀人,判无期,判死刑,什么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都没得好说。可我是个人,我的心是肉做的,不像秤是铁做的,我有私心。我私心他能够轻判。

  今早李沫还发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到场。对着那行字我无名火直冒,心想你爷爷的还有脸问我这个。我恨不得手伸进屏幕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逼兜。

  我没回复他。

  上午开庭,到11点结束。两个多钟头的时光在屋子里无限扩张,化成一条长无止境的手伸进我嗓子眼抠来抠去,然后再掏入肚肠。我感觉自己像压在刀下徒劳张嘴的鱼,被动地只能忍耐着窒息。这真是比自己等待宣判还难受。

  起初我还能装作看电脑,手滑动着鼠标,漫无目的地点来点去。到后来索性连装都不装,托着额头,随便朝某个方向发闷。

  霍双到楼下巡视了一圈上来,见我人不对,忙上来问:“怎么了,不舒服?”

  我本意想撒个慌,昨天冻着了、没睡好、心事重,随便说什么都好,但最终没有。我说:“我有个爱人,前爱人。”

  他愣住,隔了半天,嗯了声。

  “他现在人在法庭上,是被告。”

  他听了,第一反应竟是问:“他是不是被冤枉了?”

  “没有。”我苦笑着摇头,“算……罪有应得吧。”

  这个答案叫他犯了难。他上前扶住我的办公桌,身子前倾,以一种安慰的姿态挨过来,可我身旁却又围绕着一片隐形的悲郁领域,他不敢冒然涉足。“你想去看他吗?”他身体不再往前,小心翼翼地直回去。

  “想啊,很想。”我直白地说。而我的行动与这声想截然背离,我抬头继续盯着电脑看。

  见我维持原状,霍双也便不再做声。我余光瞥见他在屋里轻悠悠地兜了两圈,随后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坐成军人的坐姿,两个手掌板正地贴在两条大腿上,腰部挺得笔直。

  办公室配的台式电脑屏幕有27寸,挡在我与霍双之间,我稍微侧过头就能看到他,而他始终那么坐着,看不见我在看哪儿。我在看右下角的时刻。从10点,到10点一刻。

  到了10点29分,他猛地站起身,那一起身都带着股风,簌地扬到我脸上。他要干什么?我视线从电脑右下角移向风传来的方向,落到他。

  他两步跨上前,跨过他方才不敢触碰的那片空气,拖起了我的手。“走。”他用果断的,下命令的口气说,“我们这就去。”

  法院前面的院落被铁栅栏和自动门封锁着,非重要车辆不能进出。我从未见过哪栋建筑的围栏和自动门有这么高,这么粗,让人目睹后不觉产生“我这辈子最好都别到这里来”的想法。

  院子外面还有巡逻的军人,举着写着仇人名字纸板喊冤的人。经过的行人哪怕到之前再有笑意,见到这个景象脸也都肃静地低了下去。

  我和霍双都是生平头一回来这个场所——烂人朋友和金詹久的案子我都没到场,来了才知道正门只让法务人员通行,我们这样的只能去偏门,于是兜了个大圈。

  偏门远比不上前门气派,因为等候的人多,风中都是细碎的嘈杂议论声,还飘着烟味,更像个办事处。

  我也不清楚同一时间有几笔案子在庭审、门口这些人分成几波,瞧时间李元的应该已经审完,再进去也迟了,于是同霍双守在门口翘首观望。

  不多会,门还真开了,涌出大波的人。虽不能确定这些人是不是李元案子的旁听者,我还是拉长了脖子,从人群中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来,从其中搜寻熟悉的面孔,谁都可以。

  若不是霍双按了我一把,我都没发现我连脚都垫起来了。

  跃入视野的第一张熟面孔是祝理。他比我印象中要消瘦了许多,那种清瘦显然不是减肥造成的效果,而是被折腾掉了分量。他由于个子极高,即刻便注意到了我。

  李元被捕后,祝理的朋友圈停歇到现在,其他社交账号也是。我晓得他的个性,有什么愉快与光鲜,都会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分享出来,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活得多鲜亮明媚。只有悲伤他会选择藏起来,一丝也不剖开。对此他的名言是“不要当众哭,贱人们看见了会笑”。也不知道“贱人”指的都是谁。或许人倒霉的时候就会无端冒出不计其数的假想敌吧。

  我想不出他见到我这个将李元投入牢狱的一员会作何想,会如何反应。

  正踟蹰着,他却已冲冲地奔了上来。

  那架势,我还道他要上来给我一拳。然而他却给了我一个拥抱。随即头支在我肩上,下巴一磕一磕。他在抽噎。

  我一面轻手拍慰,一面继续用目光找人。李澈肯定也来了。那李元呢?押他的车会从这里出来吗?

  祝理渐渐缓过了心神,松开我,红彤彤的眼睛抱歉又关切地注视过来。“你见不到李总的,收押了。”言语间是怕我失望。

  我愣了下,却也不意外。“噢。”片刻后才问“怎么样,怎么说?”一问完,还没从他脸上看出意思来,心就先砰砰地直跳起来。那情形就像一张批好的卷子一下子摊开在眼前,第一眼既不敢看分数,又不敢看吃了多少红叉。

  他神色有所松动,舒开了几许后又有复杂的情绪从底下反上来。他说出了一个我未曾料想的名字。

  李沫。

  李沫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对李元表示了谅解,并且恳请法官看在李元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上,能为李元网开一面。

  我震得半会发不出声。

  祝理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又解读道:“这个是能减很多的。”

  听到“减很多”,我心像一只倒空的塑料袋,骤然松下来,飘舞着落向地面。还没触底,他又以“不过”起头开了口。

  塑料袋又浮起来了。

  “不过,毕竟情节挺恶劣的,也不能撼动。”

  这我倒能理解。对于李元的判决,我也不是贪得无厌,我只是不想他进死角里去,一辈子再也没机会。

  我点了点头,带着提前叩谢法官的心理。

  祝理手搭到我肩上拍了拍。“金哥,你也别太搁在心里,我看李总今天出来,状态挺不错的。大李总请的律师也很好。咱们使不上力,听天由命吧。”

  他在这个最公正的地方半是慰藉他人,半是自我安慰地主张“听天由命”,多少给人一种荒诞的幽默感。

  我不禁笑了笑。“听小舒说你辞职了?”

  他手还搭在我肩上,舔了舔嘴唇。“嗯。大李总人也挺好,可我在那个地方,就只有一个老板。你不知道。”他食指抹了抹鼻子,又习惯性地吹起了李元的彩虹屁。“同事们都挺惋惜的。过去背地里都嘀咕他成天赶骡子似的,可除了这点,真没别的毛病。什么假都批,过年那个大礼包,找不出更好的。加班费合同上写了多少就给多少。出差都给订香格里拉……咱们都呆得挺好的。”

  他那口吻,还在把李元当成我的现任在夸,听得我心里又是酸酸的,又是好笑。

  今天是工作日,祝理应该是专程从新谋职的地方请假出来的。李元命不算差,身边围绕着许多好人。他自己也向我感叹过,他说他是我们当中最差的那一个。

  类似的话题我妈也曾谈起过,她说身边有一个好人,就会多一份幸运。这样的话,我想他该有很多幸运了。

  想到这点后,那只插在我喉咙口的无形之手终于彻底抽离了我的身体。也对,听天由命,老天和法律都是最公正的,李元他的坏最终没逃过清算,他好的方面也不会被辜负。

  祝理走之后,李澈才出来。她裹在一身全黑的正装中,素净而挺拔,在轰杂人流的衬托下,如同凌乱摆放的文具堆中一支崭新竖立的钢笔。舒怀意并不在她身侧。

  她精神一如既往的抖擞,五官末梢都是上扬的姿态,远远的就能感觉到一股干脆、直接的力量。那股力量叫人不可思议,这个最奔忙、最受伤害的女人,竟是最坚挺的那个。

  她朝我这头扫了眼,就认出了我,目光抛了上来。一经发现,在惭愧心理的作祟下,我招手,手只伸起到肩侧。

  她像家长在马路对面逮到孩子似的,手抬过头顶,朝我招了招,大声道:“怎么回事啊缩头缩脑,像个逃犯一样?过来呀。”

  我乖乖过去了。

  我到她跟前,她目光首先掠过我脑后,望了望远处。祝理就是从这个方向离开的,她看见了祝理,也猜到了我和祝理进行过谈话,因此没再重复法庭上的进展。

  “你迟到了。”她拍了下我的肩,神情口气都很自若。

  拉近了再看她的脸,才看出她眉梢眼角那飞展的态势都是用化妆品修饰出来的,晕得粗浓的线条,好似将伤疤完美合起的缝线。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耷头耷脑地叫了声姐。

  她说她下午还有个会,司机稍后就到,不能久聊。时间短促,我们便随意扯了几句闲话。她说:“有空记得来我们家吃饭”。我说好的。她又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家里炒了点花生,一会让怀意送到你店门口,收到了要快点吃,放久了味道就不好了”。我说那我马上吃,分给大家一起吃。

  轻松日常的对话,发生在一个隆重庄重的场所附近,随着接她的车抵达,轻描淡写地终止了。

  回程路上,霍双还在纠结没能让我见上李元,他认为这是他多兜了个圈造成的。我安慰他,目前不见面也许是好的,这是“天意”。

  我发现一句天意可以弥补所有未达成的目的。

  车经过街的向阴面,我侧过头,看见车窗上自己的脸,那张脸上带着疲倦的释然。这时霍双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扶手柜里有个盒子,你要的那药的两种样品搞到了。”

  这么快?

  两枚药被平放在一只塑料匣子里,取出来乍一看都是一个样,一样的大小,一样做成鸡心状。仔细再看则发现其中一枚中间刻着一抹竖杠。

  “那个有花纹的效果好很多,技术含量全在里面了,成本也贵,只能通过特殊渠道拿到,要靠关系。没花纹的那个就是医院里卖的。”霍双解释道。

  快到的时候,李沫又发短信过来。点开前我做好了去看大段大段煽情文字,加他新研发的表情包的准备。这次的内容却很简短。

  “真相揭开的时候,我很矛盾。我觉得我那么做没错,可我为什么又后悔了。”

  回到连城,程奔的一辆车停在大门口。刚路上收到了他的短信,他对前夜避而不提,只说有两盆寓意美好的盆景要送我。“我看你办公桌太空了,装点一下。”

  所以这辆车是来送盆景的。送点东西而已,他却弄了辆招摇的跑车,跑车连后备箱都没有,两株生得张牙舞抓的植物委屈地关在后车座上。

  霍双上前接应。家伙体积可观,份量也不轻,他双手捧不下,我便准备搬另一盆。司机刚把盆搬下车,我还没来得及上手,有个人抢到我身前,替我接了下来。

  这盆比霍双搬上楼的那盆还沉,裘路杉刚搂进怀中,瓷盆子就贴着肚皮往下坠,他于是将它往胸前掂了掂。

  “你怎么出来了?”我怪惊讶地问他。

  他局促地笑了下,“刚领完外卖,看您有需要嘛。”说着黝黄的脸皮下泛出酱红色。

  “不用了,你去忙,我自己来。”我向他怀中捞那盆植物。我的力气足够从任何人手中拿过东西,除非对方不肯。而这次,只把盆往外拉了拉,我就明白过来他是坚持要搬送这件东西。他的两条胳膊死死箍住瓷盆,指端都在作力,指关节折得透出青白,简直像怕人会抢走一样。手上下着死劲,他的脸依然卑微老实地冲我笑着。

  行吧,非要搬那就搬吧。我松开手,向他说了声谢。“很沉的,小心点,别闪到腰。”

  得到允肯,他笑得双腮推到了眼下,眼角下面都折出了两道弯痕。“没事,这才多重!您忙您的!”进门前还回身冲我这边重重点了个头。

  舒怀意从背后叫我,我还停留在正门口的台阶下,望着门里那道兴高采烈的背影。也不知为什么,从世故的角度看,裘路杉是纯粹的热心也好,还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奉承也罢,他这么做是人之常情,可我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金哥。”舒怀意又叫了我声。

  我回过神,先和司机道了谢和再见,才转向他。“送花生来了?我上午碰到姐了。”

  他手上确实提着一袋食品。虽然是粗食,但他们家讲究,用材质很厚的保温袋装着。他嗯了声,也朝着门里看,他没问刚才那人是谁,盯了片刻后,眉头拧了起来。

  我问他怎么了?他眉毛依然蹙起,像是在做某种思想抉择。“没什么。”他最后放弃了对自己的表情作出解释,将袋子递到我手上。

  我接住,要拿过来,他却攥着不放。

  “最近去避一避吧。”他上身倾过来,轻声说道,“最迟这周末必须动身。”

  重生人士的机密每次是要限量交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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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休息几天

  后面会很有趣哒(我觉得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