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62章

  ===

  程奔送的两株植物,一盆是室内装修常见的长寿树,一盆竟然是蓟。

  蓟这种植物多在南方养植,北方很少见,我也就不太了解。上网查了查,它寓意严谨、稳重。

  这般寓意的两棵植物选在这个时候送过来,按程奔一惯的套路,必然别有深意。这层深意并不难领悟,他是想警示我:谨慎行事当可长命。

  而其实,蓟还有一个寓意,它代表默默的爱。

  这盆蓟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纤手般的叶子,蜷翘着往上托,明明是捧护的姿势,却偏偏生满了尖刺。

  我拨弄着那些刺,回想舒怀意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准备向程奔告个假,带上霍双,暂且脱离刚造下的纷扰。

  舒怀意给的期限是到周末,在此之前,该做完的事还得做,不能停滞。我捋了遍思绪,首先要务有两样:员工改薪必须谈下来;还要兑现和莫经理的饭约。

  有程奔让我有疑尽问的前话,我入职以来讨教了莫经理许多问题。他也颇为慷慨,倾囊相授——虽然这囊里有相当部分的谜语。我当然理解这一点,他好不容易脱离了这片浑水,不愿再搅进去。

  如今我大且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他功不可没,请顿饭是应该的。

  莫经理喜欢潮州菜,周三的晚饭就安排在一家潮州菜馆。莫经理还是他一贯的温厚,耐心,有求必应的长辈模样。

  每回和他接触,我都不免惊讶于他和我二舅如此相似,苦心培育的孩子都在邪途上一去不回。

  莫河川自那次被李沫和程策带着人教训过以后,就转学去了外地,自此没有了音讯。莫经理提过他一次,提及时不像二舅在我病床前那回一样,捶胸顿足,失望透顶。只是淡淡的无奈。“不成器,自己养大的,养不好,能怎么办呢。”

  莫经理身上有着骆驼般逆来顺受的品格,而一个人能长期逆来顺受,却也不失为一种强大。接触次数多了,我能感觉到他其实身怀城府,和最初印象中那个懦弱乏力的软包有出入。

  莫经理另谋了高就,他对新工作想必十分满意,几乎楔入脸下的疲色一扫而光,眼睛里都有神采。这顿晚饭我们很少谈正务,有一搭没一搭聊些有的没的。

  聊到我如今住的新房——他也在那借住过一顿日子,“哪天什么电器坏了,柜门坏了,不用劳烦程总,直接问我就好,我有认识的维修师傅。”他一头热地笑道。

  又聊到假期。他说他下个月要带家人去国外旅游,问我休假安排。我说我计划着这周休息。话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不能说,连忙收声。

  既然是以躲避灾厄为目的,怎么能够轻易告诉他人。

  这个假还得请得有技巧,最好来个金蝉脱壳。

  莫经理埋头正啃着一块卤水鹅,听见我这头嗡嗡在说话,“唔”一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便说没什么。“没想好什么时候休假。”

  他放下筷子,笑眯眯道:“不着急,年底店里有的忙的,干脆等跨完年休个长的,我从前就这样。”

  他抹抹嘴,掏出一只药盒。药盒是半透明材质,里头分了好几格,分装着不同的药。他有冠心病,之前和我聊起过,还搭过桥,因而不能再承受压力过大的工作。

  那药盒里除了防病的药,还有保健品。他一枚枚塞进牙间,冲我笑笑。“我别的没什么建树,就是讲究保养,惜命,哈哈!”

  我看着他吃,渐渐目光不自觉收紧。他拈起的其中一颗药,形状与那家制药厂产的药相仿。

  见他就要合起盖子,心急之下,没做具体盘算,我便豁地站起身,走了上去——擦身瞬间,一个借口闪过我脑海,我故作不慎,将药盒撞翻在地。“哎哟,”我叫起来,“我……我肚子不太舒服,一吃这个就……您看,我真不小心。”

  药片撒了一地。我蹲下身,抱歉而手忙脚乱地去拾。

  他也离了座,边蹲下来边谅解道:“没事没事,你吃不习惯这些菜早说呀。我来捡,你快去卫生间吧,那里排队呢。”

  我本欲顺走一片,但想到万一他数呢,于是全数留下,只是在混乱中针对性地盯了一眼。

  他的药上有竖纹。他也是关系户之一。

  薪酬的事程奔居然松了口,连加底薪都同意了。这个条件当然不能白白满足,他给了三个月观察期,指标提了一截。明年3月开门红假若不理想,一把打回解放前。他这一要求背后的考量我完全能够理解。他打的算盘是,万一其他分店也来提要求,那便一视同仁提高业绩要求,反正他不吃亏。

  我商讨加了一项,今后哪个再出头闹事,其他人以包房为单位扛指标,这人既然这么厉害就单个扛,完成不了就走人。

  他听了微笑颔首。“你可总算学出点样子了。”

  我进他办公室时,他刚夹起一支雪茄,脸上流露出“总算能来上一口”的神情。见我到了门口,他只得轻轻放下。说完这句话,他复又将雪茄拿起,像玩一根手指饼干似的在指间转着。

  他是在暗示我可以走了。于是在屁股离座前,我把休假计划告诉他:“我要休个病假,大约要到下周复工。”

  他先不表态,尽管端量我。我的气色、毛发、身体,无不显示着我还能再战五百年。他看清了没点破,含蓄地应道:“好吧,等你哪天康复了再回来。”

  我接着又说:“霍双也一样。”恐他驳回,这个请示我用的口气比自己的告假坚定许多。

  近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程奔对霍双总有微词。我叫霍双早些下工回家,他说霍双懒惰。有时霍双在车里等我,一等等几个钟头,他得知了便问“你不给他点事做做?让他游手好闲的”。等到霍双真忙于事务,抽不开身了,他又嫌霍双不中用,一点事要办半天。总之霍双做什么、做与不做他都不能满意。

  听到这个请求,他意料内地犹豫了好一阵,又意料外地没再犯嘀咕。认为我得寸进尺的不情愿摆在脸上,他斟酌了片刻,道:“这样,你跟他都请假也不合适,人家会多想。我给他派个去外地的活。名义上的活,他去还是不去,凭你的意思。”

  如此迅速周全的应对,让人除了高唱一曲“谢谢你给我的爱”外别无可表。告辞离开前,我站起身端正地谢了他,他不作回应,顾自把玩着手中的雪茄。等我走到门口,他忽然叫住我。

  “金穗。”他说,“希望你的感谢是真心的。”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不长不短的假期,我还没打算,霍双却已经有了主张。

  “我们那座山很原生态的,路也不好走,一年到头没多少游客,避风头去那里最好。”他道,“我也很久去看师傅了。”

  动身前我开了个工作会,交代人力和财务把修定薪酬的事落实下去。

  “人力姓罗的抓走了。”我把脸转向陆永开,公事公办地说,“就麻烦陆总跟进一下。”

  程奔那头提前拍了板,陆永开也便不好置喙,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我点了个头,目光回向其他中层。“接下来还有个事。我呢肺一直有毛病,这个程总是知道的,来连城前就在调养。最近又不舒服了,要居家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接下来一两周只能辛苦大家了,等我回来好好犒劳犒劳大家,吃顿好的,去哪里旅游也行。”

  经过短短两月的历练,对这些人讲话我已经能拿出四十岁每天抽一包中华的腔调了。

  说罢我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我这天脸色确有几分苍白,因此咳嗽着说出这个安排时,怎么瞅也有三分真。下属们受肌肉记忆的驱动先是热烈鼓掌,鼓到一半意识到领导身体抱恙,不宜拍掌相庆,于是掌声零落下来,被慰问与表决心的话语替代。目光大多是狐疑而不敢质疑。

  陆永开比其他人多看了我两眼,目光传达出的意思大约为:你最好是真遭报应了。

  出行前一天,初雾和小飞棍被一并送去宠物店寄养。

  小飞棍一介鼠类,却有着一身许多人类都不具备的美好品质,它勇敢乐观,善解人意,适应力强,胃口好不挑食,热爱运动。就是有个屡教不听的毛病,它不懂得尊老爱幼。我怀疑这是它过早缺失同类同伴造成的。

  两只笼子并排放在后车座,一猫一鼠只隔着两道铁栏。小飞棍很快看清了初雾想以它为食,却因身陷囹圄只能隔空臆食这一现实,于是上跳下窜对着初雾做出了一套也不知从哪学来的美式霸凌的手势。它还在腮帮子里储存了两枚完整的榛果,当着初雾的面吃播,嚼得吧唧响。

  初雾气得直想把头伸过去咬它,咬不到,脸反被铁栏格成了好几条。

  霍双从小长大的那间庙,地处山腰至山顶之间,名叫青峰寺。那座山却没有名号,确实如他所说,十分原生态。没有缆车,连上山的阶梯都修得不连贯,像乱长的牙齿,左一排右一排,中间缺出好长的峭岩,一般人见了便会却步。

  不过据霍双讲,庙里有两尊佛很灵验,每年还是会有少量善男信女前来游拜,因此中途也建了规模很小的旅游服务区。

  我不介意劳动腿脚,爬一爬这山,霍双却不建议这么做。

  “这路也就我们从前练功会徒脚走,其他时候都是开车上去的。想不到吧,有跑车的路,坑坑洼洼了点,但能走。再说我们带着行李,多不方便。”

  山脚下有家租车店,上山的车都从那租。开店的男人也是个光头,导致一进去我还道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和尚——直到看见他手上举着吃了一半的牛腱肉,还有他嘴角的油星子。

  仓库里总共有两辆可外租的车,一辆是桑塔纳,还有一辆也是桑塔纳。两辆桑塔纳都很有突破阶层的勇气,一辆车头上竖着奔驰商标,一辆贴着宝马商标。

  “别看这车小、旧,质量没得说。这么多山路都跑下来了。”老板说着拍了把“奔驰”的车顶,语气仿佛在介绍家中最为得意的孩子。拍还不够,还打开驾驶座又啪地关上,彪里彪气地说:“你听这车门子,好车都这声!”

  话音刚落,那辆车的后视镜“咣”一声就掉了下来。

  “我们喜欢坐宝马。”霍双飞快地说。

  事实证明这宝马也是匹病马。刚开进山,才爬过两个坡——这段旅途很顺利,我们吹着小风,听着飞过的小鸟啼啭,等我悠悠哼起《小白船》,霍双骤然脸色大变。

  与我只把车当作交通工具不同,霍双是那类非常享受开车的人,有什么不快,一上了车,握到方向盘,他便舒服了,脸上透出的神情好像回归故里、跳上自己最熟悉的床铺那样惬意自在。

  可这次我能感觉到这张床上有钉子。

  “跳车!”他口气坚定、悲壮,切进《空中浩劫》也毫无违和感。

  “怎么了?”

  “刹车失灵,油门踩下去弹不回来。”他又重复。“跳车!看能从外面控下来不。”

  我开车门时,车已自我加速到风驰电掣的地步,石子路在荡出车门的脚下呼呼地飞。我深吸口气,弯起膝盖,将底盘放低,蹦了下去。即便做了缓冲,落地还是差点摔倒,往草丛里咚咚地直冲了十几步路。

  回头一看,霍双开着高达要飞走了。

  桑塔纳车本身轻便,车体也单薄,靠人力控虽未必成功,但可以一试。我选了个距离最短的斜角追上去,绕到驾驶座外,一手抓住车门把手,一手抱住车顶,把车往后拖撵。

  边拖,边对着车子里喊:“不行你也跳!”可不知怎么,他还在里面鼓捣方向盘。车窗开了条缝,我喊了两声,他终于回应:“车门打不开!”

  “那从窗口跳!”我叫道。

  和“跳”字一同离开我身体的,是整辆车。

  车“啪!”一声脱了出去。

  怎么会呢?我明明抓牢了车把手,我整个人都焊在了车上?

  低头一看手里,好家伙,车把手给我掰下来了。

  那头,霍双穷途末路,刹车全靠吼。

  ----

  青峰寺副本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