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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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仗艰险得很,一上来我背后就挨了两下。好在衣服穿得厚,没伤着皮肉,但骨头上的酸麻滋溜溜地都钻到了头皮上。

  对方人多,又刚被耍了一道,一个个的眼睛红得要喷出激光,叫人不由想到句话,叫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只挡了没几下,我就感觉到他们不只想拿下我、教训我,他们是真的想要杀人。

  我无意和他们决一死战,若是决一死战,死几个不知道,但那里头肯定有我。

  秉持着敌进我退的策略,我边打边朝家门口闪,筹谋着得机会逃出家门就一路往外跑,跑到大路上喊救命。

  乡下没有夜生活,居民归家都早,不到八点路上就空空落落。但是对于窗外的纷闹,大家又都十分敏锐向往,喊一嗓子人都出来了。

  我边退边把一路上的桌椅、篮子都踢翻,造成障碍。

  手搭上门锁。

  只要往右边一撬——

  猝不及防右腿被抱住,然后推拽。

  我后仰着摔在地上,紧接着另一条腿上吃了一刀。

  这回刀锋真的穿透了裤子,疼还没觉得,先有一股浓稠的湿一下子漫透了裤脚。

  抱住腿的手死死不曾撒开,顺着受力的方向看去,我看见金詹久身体伏在地上,脸微微扬起,正向着灯光。那盏台灯用了有快十年,光线幽暗蜡黄,托得他那张脸像块污脏的金锭子。

  我脚不停地往他怀里送,踹着,他死抱着不撒手,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发痴的疯狂。他嘴角像植物分泌汁液那样,一丝丝绽出笑意,那个笑仿佛在说“可抓住你啦”。

  “金詹久你……”做到这地步我都不知怎么骂他,他已经超过了我对生物的认知。

  “带着你的字条去求李元,被他骂不还口的时候我想通了。”他攀着我的腿又往上抱了抱,脸上保持着那个笑。“都已经这么没脸地要靠着你……”

  他觉得我那么做是在和李元一起羞辱他。

  腿部刀伤跟蛇毒似的,逐步吞噬着知觉,我爬了好几下都没爬起,一次次扎回地上。

  还是黄毛和红毛拖起我,把我脸朝下摁在桌上。

  金詹久连扑带爬凑上来,他自从堕落以后,那眉梢眼角的神气、体态都不像是同个人,彻底的烂了。

  我见过食物腐烂,植物腐烂,原来人也会烂,会烂到腐烂脱形。

  “穗子,”他用抗日片里汉奸的口吻劝降我,“能拿出多少就拿多少吧,别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我知道钱乃身外之物。

  我知道什么都没命重要。

  我知道吃得亏,打得堆。

  可我实在气疯了,简直有条怒犬我身体里狂吠。

  我说:“钱我留着买骨灰盒呢,你们赶紧的,就地把我宰了,我好直接走流程。”

  黄毛一时都不知怎么接话,揪住了我的头发问:“你疯了?他妈命也不要?”

  我眼珠插上去直翻他。

  他嗤笑了声,打量我的眼神像看一坨粘在地上被踩得又脏又烂的口香糖。“挺倔啊。”说着把站位让给金詹久,吩咐道“你来,你来,好好跟你这驴头驴脑的弟弟讲讲道理。”

  我被两个人箍着,别说身子,连脖子抬起来都费力。金詹久愣是不敢靠近,绕到桌对面,撑着桌沿把腰低下来,好声好气地说:“穗子,一万两万也行,先交了再说吧。这几个兄弟不光手上沾血,他们还……”他咽了下喉咙,“喜欢玩屁股。”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从头到尾鲜少吭声的男人。这人除了身上有小面积纹身外,其他地方和另外几个比都不惹眼。他咧开嘴朝我笑了下。

  他一咧开嘴,才看见里面有颗金牙,磨得发褐,裹了点口水,一闪闪的。

  他过来,拍了我屁股一下。我人近乎垂直折在桌上,屁股撅得那叫一个趾高气昂。他从后面提住外面的绒睡裤,往下一扯,只扯下一半,我臀瓣的上半部分就叫着“干嘛!”跳了出来。

  他不急着直接摸,而是隔着厚厚的绒睡裤把两个臀瓣往上推。

  压迫身体的手掌出奇宽大,能各包住半边臀。

  非常恶心。

  被一个陌生人揉屁股真是无比恶心。

  我反呕了好几声。

  “喂喂,你小子是野狗吗。”黄毛打断他,“说干就干?”

  “大家伙又不是外人,在意什么。”那人哼哼地笑着,“不然一会奸尸啊?”

  还有人问他手感如何,他着意捏了捏,评价道,挺圆的,就是不够肉。“我喜欢五花肉,他么,就是块糖醋小排。”

  “糖醋小排才有嚼劲啊。”黄毛说,言语间满是幸灾乐祸撺掇的用意。

  桌对面只剩下了金詹久。我四肢被缚,他即便上来甩我耳刮子,挖我眼睛,我也拿他没办法。

  可是他在怕我。

  我眼睛瞪上去,他像被瞪视的目光烤糊了似的,脸都哆嗦起来,最终被目光逼出了桌角边的光晕,消失在后面黑暗中。

  我不清楚他心里面怎么在想,除了恐惧,他似乎是后悔的,随着后退不住摇头,眼眶里泛起湿。

  那个男人又开始摸我的腰,手如同生着厚鳞片的蛇一般,从我腰部往下爬。屋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情绪和念头,有愤怒的,惶恐的,渴盼的,还有屏息未遂制造出的鼻息。

  那只手将要撑开内裤时,黄毛出声打断了这段聒噪的沉默。“他万一真有那啥毛病呢,你不怕脏啊?”

  还有个声音接话:“你当他自己有多干净?”

  那人手停住,似乎在犹豫。

  “他不是有体检报告嘛,看看呗。”黄毛做决定道,他吃吃笑起来。“可不要交叉感染呐。”

  我听见报告单外面的硬壳被撕开的声音,接着他们几个一同研读起了上面的文字。从黄毛磕磕巴巴的念叨中不难得知,这四人四个脑子加一起都凑不出几页新华字典。他们读报告单的时候,我屁股上那只手都没松开。

  “你过来,帮着瞧瞧。”黄毛招呼金詹久。

  金詹久又出现在灯下,他毕恭毕敬捧过报告单,仔仔细细拜读起来。学了这么多年文化,到头来做了个狗头军师,我都替他丢人。

  “给我,我要看。”我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比起那几人,他好似更怕我,我这句话连句号都没画上,报告单就递到了我鼻子下。

  没人比我清楚我的症结在哪,我一眼就扫到了那个栏目。

  那玩意儿……没了。

  没了!

  我现在哪怕是被铡刀卡在砧板上的鳖,我也是只坚定求生永不放弃的热血神鳖。

  我感觉浑身的血哄地都沸腾起来。

  之前那段日子,我被若有似无不健康的心理暗示裹挟,虽然吃得下饭,干得动活,见人也是乐呵呵的,可精神头就是有些恹恹的。时不时就感觉有个小人趴在耳边对着里面阴阳怪气:

  你有个小块块。

  今天睡不着啊?明天它就长成新疆葡萄啦。

  癌症也是会遗传的。

  ……

  可现在,我觉得我身体一下子充满了他妈的力量!

  陆美怡一手抓着喝了一半的白酒,一手擎着铁锹,和她挥舞着锄头的丈夫撞破门一起冲进来的时候,一屋子人都匍匐在地,地上流淌的血泊成分复杂,谁都有份,包括我。

  持斧去救李沫那回,我更多的是虚张声势,无意要取谁的性命,但这次手起刀落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果决地,放肆地,凶烈地,不要命地挥砍。

  手里的刀就是我的命。

  而实际情况是,即便如此我也处于劣势。我没杀过人而对方经验丰富,并且对他们来说杀一百个跟杀一个已经没有区别,抓住了都会被枪毙。我背上挨了好几下,程度不深,都是遭到围挡后躲闪不及划拉的。最后那刀黄毛是照着脊椎劈下来的,夹带的刀风都是“呼!”一下子,像有只伸着爪子的猫跳到背上似的。

  那一下我真躲不开。后面的角落是冰箱,唯一退避的方向被桌子拦住,踢开再动根本来不及。

  就在这个时候,冰箱顶上放着的一沓盘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把,蓦然霍琅琅地摔落下来,在黄毛头上碎得瓷花四溅,其中一块碎片正正巧巧扎入了那个摸我屁股的男人的左眼。

  我抬眼朝冰箱顶上望去,就看见小飞棍从那里还剩下的一个盆后面探出脑袋,遂又一副“我不是故意的”冒冒失失的样子躲去了盆子后面。

  紧接着那盆子也朝边缘移动,咣地坠落,在黄毛本就鲜艳的脑门上又补了一抹亮色。

  这下小飞棍整只耗子都暴露在冰箱上,它以后肢支撑着身体直立,一双绿豆眼忽闪忽闪,我想当年耗子拿下十二生肖之首也该是这种神气。

  当啮齿动物表现出自我意识的时候,对人来说多少有点恐怖,仿佛地球就要更朝换代。黄毛吓得惊恐地大叫了一声,我顺势抄起一只锅,梆地拍在他头上。

  此时小飞棍四肢一撑,灵巧飞进了家具构成的阴影中,潇洒的身姿颇有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的侠客之气。

  陆美怡进来,黄毛从地上捡起刀子,要扎她的腿,结果手被陆美怡一个抬脚踩在了脚跟下,还碾了一碾。接着陆美怡拿铁锹压住黄毛的脖子,那架势有几分像闰土刺猹。她丈夫也用锄头立即挟制红毛。金詹久人没见着,大概躲哪个角落去了。其他两个摊在地上吐着血泡泡直蹬腿,像两条半死的田鸡。

  黄毛整颗头像进了打汁机的火龙果,从头顶滋滋地直四面八方喷血,脸上已辨不出五官来。这人也算是造物者对生物界的一大馈赠,都到这份上了还能口齿清晰流利地说话。他吐出一口血色的唾沫。“妈的,你们村是武当派开的吗。”

  少见多怪。他是没见过我们这儿一大早,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抄着农具下地的场面,那才叫诸神的黄昏。

  陆美怡没搭理他,她从前在校合唱团就是女高音部领唱,又喝得醉醺醺的,嗓门更提高八度,要不是家里的东西都摔完了,碎无可碎,她这一嗓子叫出来,肯定会把杯子给震碎。她紧迫地问我:“我日了他大爷的!你还行吗?我叫救护车。”见她丈夫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她又告诉我说,是我们家隔壁的独居老太太打电话通知她的,说听动静我们家出事了。

  我陷在一片家具的残骸中,想和她说没什么大伤,让她安心,可实在喘不过来气,平复了好半天才终于能开口说话。“没事,到医院看看就好。报警了吗,报警!”

  “报了报了,”她忙说,“路上就报警了,马上到。”黄毛还要嚷嚷什么,她不耐烦地把手中半瓶白酒咣咣往他头上倒,黄毛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吱吱乱叫。

  我脸上也挂着一条条血痕,耳朵里发出哨子声似的嗡鸣,连视线都是散乱的。跟她交代完,先是茫了一阵,等视线聚焦,就看到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狗爬出一个人,不堪地扭动着身体,爬向敞开的门外。

  我一下子疼也不觉得了,腿伤也忘记了,跳起身扑住他,扣着他的后脖子把金詹久压在身下。

  金詹久一直都是高瘦身材,体魄、气力没一样行,多走一里路都气喘连连,但此时他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种远超自身极限的求生本能。他胡乱挣扎,手指勾得跟练过九阴白骨爪似的,来抠、捅我的伤口,企图逼迫我松手。我疼得龇牙咧嘴,挣出只手,一巴掌把他呼在地上。

  世界总算太平了。

  他趴了半天,才捂着脸侧过头来,鼻血从指缝间潺潺流出,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和我打他的那只手看,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我何时出的手。

  怎么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无他,唯手熟尔。

  “听到缝纫机的声音了吗,畜生。”我咬着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