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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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理上以秦岭淮河一线作为南北的分界线,奇怪区区一介山脉竟可以有这么大的影响,以此往生养出黄土高原和秦淮河这样截然不同的景致。而展禹宁不长的生命里也有这样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点,那道分界点,是他的高中。

  那道线之前,是他这辈子难得的无知蒙昧时刻,顺利地拥有了一段被爱而不自知的时光。但他太得意,好像上天也看不下去他自不量力的愚蠢,于是在那道线之后,终于对他露出了生活的真相——一通夜半电话将他的人生撕成两半,漫长的忙音充作间奏响过,好戏拉开帷幕。接二连三上演的,是追悔莫及的爱情,走下坡路的精力,状况频出的身体,破烂不堪的自尊心,是罪有应得,被降下惩罚的大快人心。

  若非当着谢云暄的面,展禹宁原本是不想应允这场足以触景生情的邀约的。更是觉得见到以前那帮同学都浑身尴尬。原因很明显,无非就是他以前太风光了。所以他可以无数次从谢云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插科打诨的样子和自己的学生时代如出一辙。可就是风光过头了,于是显得现在落魄得分明。

  他可以忍受自己现在的境地,但前提是不和以前做比较,也绝不会想带着谢云暄一起去。但这个原因却很模糊,与难为情无关,更像是一种——怕被揭穿的不安。

  谢云暄从没见过老师穿正装。

  展禹宁一直以来都是恹恹的,如同将死枯黄的植株。他这个人既然不幸地与颓靡潮湿的色情沾了边,也就无可避免地被归到了不入流的范畴。但属于他的魔力在于,即使唾手可得,任人凌辱,却依旧有股苟活的韧劲儿,刚刚好满足了他人的施虐与征服欲。

  哪怕谢云暄一直压着这份念头,也不否认这就是他认知内的老师。然而当看到老师身着深棕色西装站在婚礼礼台前调度时,谢云暄慢了一拍才发现,明朗意气这个词也是能用在展禹宁身上的。

  这次婚礼只请了新郎新娘的同学朋友,于是杨一鸣把展禹宁叫来做了伴郎。谢云暄读过展禹宁抽屉里的情书,知道老师前任正是他的高中同学,便说什么也硬要跟来。他还真想看看老师护成谪仙一般的前任得是什么样的人,可惜到场扫射半天,人没找到,却是有了另外收获。

  幸好他跟着来了。

  谢云暄难得有点犯嘀咕。他还以为眼前一亮只是矫情又夸张的说法,如今才知道只是谁也免不了俗,天下陷入恋爱里的人都是一个逼样。

  “这才有点他的样子嘛。”

  胸花上戳着新郎字样的男人插着口袋站在谢云暄旁边,看起来比他还满意似的。杨一鸣无疑是自来熟,这才第一次见面,就能自如地对着谢云暄感慨道:

  “前几天看到他那副死样子,憔悴得给我吓一跳。”

  杨一鸣的口吻从里到外都透露着熟稔,毕竟展禹宁只能对外介绍谢云暄是他的普通学生,可学生和老师关系再好能好到哪去。

  ——都好到床上去的地步。

  谢云暄嘴巴动了动,忽然有点想较劲的意思,不冷不热地回复道:

  “他一直都这样。”

  “以前也这样?”杨一鸣耳背似地重复,直说不对不对,“嗐,不开玩笑呢嘛,精神头都不对了,以前和你这样还差不多。”

  谢云暄更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这样?”

  “是啊。要我说你们现在营养太好了,一个两个都长这么高,没法比,但你老师也不赖啊。高中时候打乒乓球,一胳膊肌肉,脑子动的快,又玩得开,成天上蹿下跳的,班主任都天天逮着他骂。这几年一变,他到成正儿八经的老师了。”杨一鸣啧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背拍拍谢云暄的肩膀问,笑问他:

  “诶,我问你,他当老师凶不凶?”

  谢云暄一下回想到刚开学的展禹宁,又惊又怯,应激地弓起脊背,和受惊的猫似的。

  “挺凶的。”

  “真的啊?这么装?”杨一鸣乐得差点没捧腹大笑:“同学,你别看你们老师现在这副样子啊,他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我干的出来什么?”

  饶是杨一鸣特地做了发型,展禹宁才没拍扁他的后脑勺,只是客气地给了他一肘子:“我忙不过来,司仪要确认也找不到人,你到是没事在这里杵着。张姐呢?”

  杨一鸣结实吃了一肘子,哎呦了一声:“跟她的小姐妹聊天呢吧,好久没见了,估计话多得很,一时半会顾不上这边。”

  展禹宁才刚和司仪对完流程,后脚就看到杨一鸣眉飞色舞地在那跑火车,想也不想就知道是在倒他黑料。杨一鸣其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做事有分寸,不该说的决计不会乱说,只是他隔着人群看到了谢云暄的眼神,意外地露骨。

  展禹宁本来就对当伴郎这事犯怵,被他这会盯着更是地露怯。他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问谢云暄:“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可这样的台词简直跟上台的新娘问自己的丈夫衣服今天好不好看似的,他们是不是也能有这一天?要换以前,谢云暄想都不想,张口就能回他一句:我看硬了。但当着人家旧友的场子,青天白日之下对自己的老师口出狂言,谢云暄要想他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再坏一点,他到是大可以这么说。

  然而正常的回复他委实想不到,可怜谢云暄憋了半天,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语言也有穷尽之时:

  “...挺合适的。”

  “那是,还得是我会挑吧。”杨一鸣大咧咧地挎住展禹宁的脖子,比着手势对展禹宁说:

  “你这个小朋友的条件也好啊,我还以为是谁请来砸场的男模呢。你早说,我也把他抓过来当伴郎了。”

  “他...”展禹宁话音一顿,目光可疑地瞄了谢云暄一眼,随后才道:“你别想一出是一出了。就跟你突然在电话里说什么结婚,我还想你什么时候离过婚...都有孩子的人了,还在这瞎闹。”

  杨一鸣若是排一排,算得上是展禹宁高中时代关系第二要好的朋友了,早在三年前就跟初恋女友张胜男结了婚。几个人高中都是同一班的,张胜男还曾是展禹宁的同桌,彼此关系都很铁。婚礼展禹宁自然不会缺勤,虽然目的别有用心,参加得魂不守舍的。但展禹宁记得张胜男一年前就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儿。他等着孩子抓周呢,结果等到了杨一鸣打着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

  “当时刚工作,没什么钱,办的比较简陋,请的也都是亲戚。这不是盘算着刚好孩子抓周,就请几个要好的朋友,再给楠楠补办一场嘛。”杨一鸣哈哈大笑,转过头去拎着谢云暄衣角说:“我说真的,你要不要试试?你这衣服都不用换,刚好也算是西服...”

  展禹宁骂他滚蛋。

  杨一鸣说:“我很认真好吧,楠楠就喜欢这一款,看着也赏心悦目啊。”

  展禹宁瞧了他一眼:“你还挺大方。”

  “看看帅哥怎么了,那她就不是我老婆啦?”杨一鸣摇摇手指,揪着谢云暄要把他往更衣室推:

  “男人不能这么小肚鸡肠,知道吧,善妒的男人多没品啊。”

  某个因为怕老师在婚礼现场看到前任而硬要跟过来,还刻意捯饬过的人:“......”

  “已经不是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没脸没皮。”

  展禹宁很不客气地骂道,谢云暄瞧着,这要不是有人,老师就快上脚了。他鲜少见到老师脸上能有这么鲜活的神情。展禹宁一边说着杨一鸣,一边跟护崽似的将谢云暄拦到身后:“滚蛋啊,别逮着小孩嚯嚯。”

  杨一鸣被拦住了,还对着谢云暄嬉皮笑脸,“同学?真不考虑一下?”

  “这个...”谢云暄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我听老师的。”

  “同学,你要有自己的主见啊,你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啥不敢干啊...”

  “老师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杨一鸣连连摇头,一脸展禹宁搅局的表情:“哎呦,老展,这不会是真是你侄子吧,现在高中生哪有那么听话啊。”

  刚开始见面,展禹宁觉着带着学生来参加婚礼太奇怪了,随口胡扯谢云暄是亲戚家的侄子,可惜谢云暄嘴快,一句老师喊得全跑汤了。

  展禹宁眉头抽动,“闭嘴吧,就请了这么点人,非要整个保安队是吧?”

  “有什么不好的,多有排面啊。”

  展禹宁没搭他的腔。

  都是同一个高中的人,同样今年三十岁,一个还和小学鸡一样斗嘴,一个当老师当久了,好像渐渐变得沉稳收敛起来了。

  这边摆平杨一鸣,展禹宁不自觉叹了口气,好像是觉得自己话太多了,后面再去门口候着,场面话都说的很扁平。他的手指折着名册的角,目光频频瞥向门口。

  其实谢云暄确认过,名册上没有那个叫纪少慈的人。

  因为请来的大多是熟悉的好友,一进场除了问新郎新娘,就是在问自己熟悉的名字。展禹宁和男女双方都算得上熟,基本每个人都能打上招呼。但谢云暄将那些对话都听了,在来的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是问纪少慈的。

  是因为怕遇见前任尴尬,故意缺席的么?谢云暄看向老师,展禹宁好像心里都有数,却不向他露一点底。

  没过一会,碰着三个勾肩搭背的男人。那三个人像是商量好了,在展禹宁面前立正站好,异口同声地整齐地拉长声音,喊他道:“哟,展老师好。”

  展禹宁:“......”

  他有点尴尬地从名册上把三个人的名字划掉。

  看着最会接梗的老同学对着此番寒暄就这反应,颇有些失望道:

  “老展,你这没劲啊。”

  “要怎么有劲法啊?挨个给你们点下名?”展禹宁掀了他们一眼皮:“我学生在这,别犯浑。”

  按理来说谢云暄那个外形条件,搁哪都不能被忽略了。但那三人还以为是另外请来的伴郎,人高马大的,看着就不好惹,所以还客客气气地,不敢造次。此言一出,皆不可置信道:“你学生啊?”

  “嗯。”

  “展老师现在已经去哪都有爱徒跟着啦?”

  展禹宁眉头一挑,啪地合上名册,挂上点赶人的笑意道:“没完了是吧?来晚了还在这里现眼,赶快进去。”

  “是是是,展老师发话还不听吗。”

  最后一批宾客也到场了。

  “高中时的室友。”

  展禹宁再次核对了一下名册,对着谢云暄解释了一句。

  “老师和每个人关系很好啊。”

  “狐朋狗友。”展禹宁叹气般小声说了一句,“走吧,都到齐了,进去吧。”

  谢云暄说:“没人了么?”

  展禹宁像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很肯定地回答他:“没人了。”

  真没来啊。谢云暄眯起眼睛,那个展禹宁连一句坏话都不给说的前任。

  正午时分,时间卡得刚刚好,场内的灯光逐渐暗淡,灯光集中到宴厅大门。在司仪的开场白中,新娘穿着高腰线的大拖尾婚纱,定定地站在入口处。她抓着裙摆,对着台上的新郎扬起了幸福洋溢的笑,熠熠生辉。

  这是谢云暄第一次见到新娘,比起衰老,时间带给她的是无穷的坚定与平和。新娘微笑着扬了扬下巴,谢云暄看到展禹宁点了点头,遥遥致意,他们就算打过了招呼。

  由于这次结婚没有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完全只有要好的朋友,走向礼台的途中亦没有父母。不用任何人替她交接,张胜男只要自己一个人,就足够走到新郎身边。

  她享受着所有人的视线,像个骄傲的胜利者,神采飞扬地阔步向前迈步,裙摆伴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翻滚,奔赴向她所选择的人。

  光束照着的地方成了一对"旧人"。

  光芒在展禹宁眼前停下了脚步,但他依旧看得很认真,仿佛在看一场上映的电影,他入戏太深,以至于眼瞳晶莹地闪烁,心驰神往。

  他羡慕吗?

  谢云暄站在他背后,想到他之前对老师说过的话,指不定某一天老师就突然说自己年纪到了,要成家了,然后一脚把自己踹了。那时候只是开玩笑,此刻他看着展禹宁面容的松动,好像真的生出一点害怕。

  他真怕老师也跑了,毕竟老师本来就想离开他。他是费尽了心思,才从老师这边占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位置。

  “你羡慕吗?”

  展禹宁回过神来,淡淡地问他:“什么?”

  “结婚。”

  “说什么傻话呢。”

  “你不是盯得眼都不眨一下吗?”

  “那怎么一样。”展禹宁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刻意把话摊平了,用轻声对他道:“他们是初恋,从高中...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谈了,这都在一起十四年了,还在玩新婚,夸不夸张?”

  莹亮的光束跳跃进谢云暄的眼底,他看着展禹宁,有一点满不在乎地想:

  十四年又怎么样,那么短。

  展禹宁将戒指交给杨一鸣,新郎在台上单膝下跪,低笑着将戒指戴进张胜男的无名指:“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十四年,但无论是十四年,还是四十年,甚至是四百年,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如果老师想的话,四十年也好,一辈子也好。

  重叠的声音响在了一起,在谢云暄耳边碰撞,像是引起了共鸣般,轻轻嗡声。

  “...差不多是一路看着他们谈过来的。”展禹宁扬起嘴角鼓掌道:“也就是有点儿感慨罢了。”

  他的那一段恋爱也开始在十六岁,和礼台上的两位同时起跑。在那种初恋大多无疾而终的年纪,杨一鸣和张胜男替纪少慈走到了他曾以为可以走到的位置。

  展禹宁用一秒钟遗憾了一下,突然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已远没有上一次所见到这种场景时心底所涌起的那种悔恨。

  那种感情好像被什么替代去了。展禹宁的目光发愣地看向眼前,没有再往后看。

  礼台上的张胜男在瞩目的光束下幸福地拥抱了下跪的新郎,谢云暄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心脏剧烈地鼓噪,以至于他不禁在耳鸣里一阵又一阵地失神。

  ...他刚刚,想要和老师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