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弯下腰,按着胃,发出一声声干呕,全身直发抖。

  程言没好气地说:“得,你就别演戏了,该招招了吧。”

  “师兄,他没在演。”李冬行说着,在董南西面前蹲下,从他小腹和膝盖之间拽出了他的左手。

  董南西的左手上全是血,右手手指上也是。

  他从自己的手腕上抠下来大块血肉,新鲜的血液渗到那条紧紧缠在他腕部的红绳上,仿佛一下子把时光拉回了十几年前。

  “他死了。”董南西半闭着眼,虚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上滚下来,“我害死了他。我没办法……拖拉机翻倒了,压在他身上,我跑过去找他,捡到了这条手链……”

  程言略微紧张地问:“那他母亲呢?”

  董南西两眼空空地望着墙壁,说:“他妈妈生了很重的病,几乎就瞎了,脑子也稀里糊涂的。我心里过不去,就偷偷去看她。那天晚上挺冷的,我穿了很厚的棉袄,她看不见东西,摸到我肚子,忽然就笑起来,叫着他的名字,还说‘娃啊,你又偷偷多吃了吧?’我一开始吓呆了,以为他真的来了,来找我索命,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过了会发现,他妈妈是把我当成了她儿子……”

  程言眉头一动,说:“然后你……”

  董南西点点头:“然后我就真的装成了她的儿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真的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妈妈,我太痛苦了,我根本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手腕上淋漓的鲜血全蹭到额头上,滴滴答答的,可他恍若未觉,“直到我办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成了他,我就活了过来……我一次次去见他妈妈,演他演得活灵活现,用他的语气说话,甚至去喜欢他会喜欢的女孩子……对了,他不是喜欢女孩子么?他喜欢的,做不到的,我都要替他做到。我停不下来,我越来越停不下来,我变成一个又一个另外的人,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往事如暗淡的光影般在他空荡荡的眼睛里闪过,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枯掉的水草,而他满面是水,脸色惨白,四肢僵硬,如同一具在深渊里躺了十几年、刚刚才被打捞上来的浮尸。

  “大概我自己,真的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吧。”

  、戏里人生(十一)

  董南西的病,其实不比多重人格轻多少。

  连程言这个非专业人士都能多多少少瞧出来,这些往事于他而言已成为很深的心理创伤,经过年复一年的发酵,最终让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同时与许多女孩交往,在常人眼里是人生赢家,于董南西而言却接近自我惩罚。就好像有人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污秽,于是一遍遍重复洗手,可是无论洗了多少遍都不会觉得干净一样;董南西不停扮演别人交往不同的女生,可能也是一种相近的强迫行为。他下意识地通过这种方式去减轻心底的罪恶感,可重复再多次,他都没法真的洗去手上的鲜血,他的良心永远得不到解脱。

  听完董南西的叙述,李冬行仍然只说了三个字:“会好的。”他叮嘱董南西之后接着来精神健康中心接受诊疗,他会重新评估一次男生的精神状态,为他推荐更适合的主治医生。

  董南西从崩溃中慢慢恢复,处理了下手上的伤口,说要去见见白露,向她坦承自己做的错事。程言和李冬行陪着他上了五楼,发现白露当时正在睡觉。董南西在病房外站了足足五分钟,而后他哭了,一叠声地说了许多“对不起。”

  这对不起不仅是对白露说的,程言明白,他大概也想对谢灵韵、还有那些其他被他伤害过的人说这句话。

  精神障碍并不会使他变得更无辜。十几年前做错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他从来不该拖更多人下水。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是他自己,这些责任仍需要他来背。

  董南西与李冬行说好,之后他会配合治疗,然后在中心老师认为恰当的时机再来看看白露,对她坦白,并助她恢复。


  李冬行同意了。

  望着男生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比最初认识的时候颓然沉重了那么多,程言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这是真正的董南西么?那个会妙语连珠安慰田竹君,看起来心无阴霾的男生,是不是根本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

  兴许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仿佛这样做,就能遮掩各自心里不足为外人道的或轻或重的伤。

  董南西走后,李冬行接着去找医生更新资料,准备同辅导小组商量下,好处理白露的事。

  程言先回办公室,一路上心事重重,到了小红楼楼下恰好撞见薛湛,笑着打了个招呼:“怎么,又来帮王沙沙跑腿?”

  薛湛瞧着气色也不大好,不知是不是最近又丢了饭碗,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身上还穿了件工装背心,深蓝色布料上沾满油腻。他一只手插在背心兜里,手指收得紧紧的,把袋子顶出了一团,像是用力攥着什么东西。他听见程言叫他,抬起头,先匆匆摇了摇脑袋,左右张望了下,小声说:“我找李冬行。”

  程言有些奇怪,他知道薛湛和师弟是同学,但两人向来不大对付,一般见了面招呼都未必会打一个,没事肯定不会来串门。他端详着薛湛脸色,说:“冬行在校医院还有事,你要不然先跟我回楼里坐坐?”

  薛湛飞快地回头瞥了眼小红楼,不知为何稍稍紧了紧肩膀,仿佛有些瑟缩,而后看向程言,插在兜里的手轻轻一动。

  程言以为薛湛有东西要给他,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

  然而薛湛只是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大声擤了把鼻涕,眼神躲闪了下,对程言咧了咧稍稍歪斜的厚嘴唇,嘟哝了句“等下次吧”,就驼着背小跑着走了。

  程言估摸着又是因为王沙沙的指示,叫薛湛必须传话给师弟,所以薛湛不敢不从。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他没大在意,接着上楼,回到办公室里。

  在桌边坐了一会,他没看几行文献,忽然意识到,董南西的事差不多已经了结。

  程言的脑子从来是这样的,大部分时候各个念头都井井有条,按照重要性一二三四地排着序。当他集中注意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其他事都能暂时闪边,不会影响到他的决策。而一旦优先事项结束,之前被暂时遗忘的事就会跐溜溜地自动往外冒,叫他再忽视不得。

  比如他和李冬行的事。

  要是李冬行对他没感觉,他肯定早就断了念想,这辈子都不会说上一个字。但现在呢?酒后的那些举动,桌球馆外巷子里的那个亲吻,程言不聋也不瞎,迟钝也有个限度,他还真不信李冬行对他就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程言在桌前坐了十五分钟,又站了十五分钟,做了几十次深呼吸,确定自己的大脑与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理智而清醒,他没嗑药,没生病,没热血上头自信心过剩,这感觉不会是他自作多情。

  五分钟后,他喝干了一杯浓茶,大步冲出小办公室,往正埋头工作的穆木面前一坐。

  “王沙沙跟你表白了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穆木见他表情严肃,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刚打点起精神来准备仔细听着,结果就等来这一句,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嚷嚷说:“哎你怎么还管我这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