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么高摔下来, 你不要命了吗?”

  狂风呼啸舔舐过他们的耳畔,把江冽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逐衡想也不想地回道:“我说过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说完他没来由慌了一下,心里顿时被莫名的忐忑席卷。

  许是在冷风里浸了太久,江冽的话乍一听, 倒也凉得与风不分伯仲, 不像是斥责, 也不像是关心, 平静地令人诧异。

  逐衡微偏过视线, 却只能看得清他道侣挺直的鼻梁,与那漂亮得过分的眼睫——逐衡直觉江冽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而这些话他此刻一定不想听。

  “阿冽,我们现在怎……”逐衡话未说完, 被耳边的一声轻笑打断。

  “就像三年前,你明明清楚我那一招落到你身上,至少会去你半条命, 你也没有躲。”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手臂登时僵硬,江冽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 缓了缓,才继续平静地开口:“三年前,便是在四重境, 我废了我自己, 重伤了你。那似乎是……”

  那似乎是我们的初见吧?

  江冽很想问一问这句, 但话到嘴边没问出口——他推己及人了一下, 若他道侣胆敢问他“我们什么时候遇见的?怎么认识的?”,只怕他会当场翻脸。

  那些被遗落的记忆带着余温, 气势汹汹地撞进江冽脑海, 连成了完整的过去, 每一息都无比清晰。

  自三年前那场为了秘境归属引发的正魔大战始,他忘却的所有记忆,每一处他都想起来了,可是他仍旧没想起来有关逐衡的一切。

  江冽说完那番话便陷入了沉思,继续努力在回忆里摸索,可他不知道,“他想起来”这件事,落入心虚的道侣耳朵里,是个多么可怕的晴天霹雳。

  逐衡下意识戴上了假笑的面具,素日里能言善辩的那张嘴几次张合,嗓子却不由得罢工了。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剧烈,几乎要炸开,他环在道侣身后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在刺骨的风里掌心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讷讷地开口:“我……”

  可“我”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对。

  逐衡咽回了其余的字音,闭上眼睛。

  阿冽既然想起了他们的初见,那想必也想起来他们根本不是道侣。

  阿冽原本就不爱他,应当也不会再要他了。

  但没关系,赶他走也没关系,总归他已经拥有过了,如今只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逐衡正胡思乱想,突然听江冽开口:“这位大师,别愣着了。我如今调动不得真元,你若不想跟我一起摔成泥,便别再藏拙了。”

  冷冰冰的声音平复了逐衡那险些被急火烧成灰的心肺,逐衡咬了一口舌尖,尝到满口血腥才深吸一口气,召回一部分先前放出与秘境抗衡的神力,化成一道急风托住他们,缓冲坠势。

  他只能召回很少一部分,毕竟境灵没有出现,而神农鼎里每一棵树,都可能是境灵用来攻击他们的利刃。

  在逐衡动手的同时,为确保万无一失,江冽化回了魔身。

  黑色魔纹自心口蔓延出去,鳞甲很快便覆了他满身,类似双翼但并非翅膀的骨头自后背顶出,身形瞬间拔长数倍,与那日和境灵对峙时化回的魔身不完全相同,此刻,在江冽身上已经看不大出人形的影子了。

  魔族的本体更为坚硬强韧,从高空摔下来也不至于死,但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反正一定是逆了人族的审美。

  那一刻有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江冽脑海,一闪而逝:万一他道侣嫌弃他怎么办?

  应当……不会如此肤浅吧。

  他们飞上去废了好一番功夫,坠下来却快多了,当苍翠的树叶映入江冽余光里,他拼着自己这一时半会攒下来的力气,趁着逐衡心不在焉,飞速与他换了个位置。

  虽有逐衡修为护着,但他的背部还是刮倒了数不胜数的枝桠,“砰”一声落在地上,给龟裂的地面砸出个深坑。

  逐衡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已经落地了。

  这一砸落声听得神君三魂飞了一半,他来不及驱散飞尘,甚至无暇再去考虑江冽不要他怎么办,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想去搂人,可太心慌以至于手一直哆嗦不停,只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按住江冽肩膀:“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没事。”江冽顿了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不愿化为魔身还有一个原因。

  魔体的眼睛是霜白的,所看到的景色也仿佛覆了一层冰霜,世界在他眼里止不住地褪色失真,譬如现在——他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看见逐衡的眼尾在发红。

  那抹红刺得他心口针扎了一样,江冽忍不住多解释了句:“没受伤,不必担心。”他又顿了一下,才道:“你先转过去,别看我。”

  逐衡微怔:“哦……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转过去。”

  约小半盏茶后,江冽才完全摆脱这丑陋的魔身,他动了动手腕,发现连心的作用已经失效了。

  想来奇怪,幕后之人似乎并不想要了他的命,否则完全可以直接命令他抹脖子。

  若结合他方才想起来的、三年前丢失的记忆来看,幕后之人看起来只是想逐衡暴露,让他们反目……

  江冽从坑里爬出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随意找了颗树靠着坐下,清了清嗓子道:“离我近些,别转身,别看我,就这么坐过来。”

  他眼下从未有过的狼狈,先前暴力疗伤的副作用一直在侵蚀他的经脉,又耗费了大量真元,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色约莫比金纸好看不了几分。

  见逐衡慢吞吞背对着他挪过来,江冽给他们掐了个净衣诀,状似若无其事地问:“那天,你疼吗?”

  逐衡恍惚地“啊?”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忆,默了片刻,摇摇头:“不疼吧……没空去疼。”

  江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三年前那天。

  正魔大战之后,江冽入苍梧秘境。

  他行过无际黄沙与瘴气,穿过灵气浓郁的古树林,见到了弥漫的浓雾,与许许多多只在古籍中有记载、现今的修真界早已灭绝的生灵——如今看来,那应当是四重境。

  除此之外,江冽在四重境里,还见到了一个佩剑的白衣人。

  他远远立于山巅,受百兽匍匐朝拜,周身威压几乎浓成了实质,江冽禁不住心下一悸——人族不知何时出了这样的高手,而魔域竟没听到半点风声。

  江冽本能觉得这人危险,没打算惊动,然而刚要走,那白衣男子便注意到了他,化作一道疾风,朝他的方向飞来,在他不远处站定。

  在看到这人神情的那一瞬间,江冽心里涌上怪异:这什么表情?

  他不言不语地盯着江冽的脸,神色几变,在一闪而逝的惊讶过后,喜悦便仿佛压抑不住了,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可在这难以言喻的开心之中,又带着些手足无措,像是犹豫着戴上哪张面具示人似的,几番动了动唇,拘谨地停留在一个略有些僵硬的微笑上。

  陌生人这番模样看起来好像认识他,可江冽仔细回忆,确定没见过这人。

  而这人身上带着一丝令江冽陌生的久违感——这本是极其矛盾的,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瘦了”的念头一涌而上时,这诡异的矛盾便显得不那么紧要,以至于竟被他忽略了。

  在这人复杂的盯视中,江冽也抬眼打量他。

  这人似是想跟他说话,但犹豫几许,还是挂着那个半僵硬半敷衍的微笑,保持着沉默。

  江冽觉得,他在等自己先开口。

  可“非我族类”,少主与刚跟自己打完仗的人族没什么好谈的。

  他转身就走,余光瞥见那人垂下眼松了口气,似乎他这样冷冰冰的,才更遂那人的意。

  就在江冽转身一刹那,脑海里突然“嗡”一声,似有一根紧绷的弦被拨动,余音震得他识海与神魂当场不受控。

  震颤不休的弦音中,江冽得到了指令——杀了他。

  “你怎么了?”那人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连心”。

  江冽身不由己地凝聚全副真元,滔天魔气凝成利刃,随着他缓缓转过身的动作,对准了白衣人。

  以白衣人的修为,不可能嗅不出杀气是为他而来的,然而他一动未动,只紧紧盯着江冽,做好了随时冲上前的准备:“需要我帮你吗?”

  江冽此时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他完全凭着强大的意志力与被种在血脉里的恶咒相抗衡,可仿佛螳臂当车,就在他意识即将崩溃时,一声清越的鸟鸣自识海响起,暂时给江冽那被“连心”控制住的心神冲出一道缝隙。

  江冽趁着这宝贵的片刻清醒,骤然收力,硬是调转了利刃方向,在下一刻完全被“连心”控制前,将渡劫修为的全力一击朝自己收了回来。

  可同时,他眼前一道白影闪过。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江冽愣了愣,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便被浸透了泛着生锈气息的腥红。

  铺天盖地的疼后知后觉蔓延到全身,江冽五脏六腑全部碎裂时,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人冲到他面前,替他挡了攻击。

  他嘴唇颤抖,咳出一口温热的血。

  他不想成为杀人的刀,也不想见这人因他受伤,所以宁愿废了自己。

  那么此刻算怎么回事呢?

  可江冽逐渐消散的意识已不允许他想通这关窍,即便有这么个修为高深的挡箭牌,他还是被贯穿个透彻,疼得喘不上气,在彻底坠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便是:他为什么要救我?他……会有多疼?

  这可是粉身碎骨,逐衡却说“没空去疼”。

  江冽垂下眼眸,紧紧按住了指节,他不敢去代入那时的逐衡。

  会有多绝望呢?

  他带着魂印的道侣与他见面不识,遗忘了他;

  在不知分别多久后的第一次见面,二话不说只想要他的命。

  而且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他的道侣仍旧无法在脑海里找到独属于他的部分,甚至……连待他的好,都是靠着那可笑的责任施舍的。

  江冽依然觉得喘不上气,烦躁地按住眉心。

  到底缺了哪部分记忆?总不会是上辈子吧。

  可修真界不存在轮回,人死如灯灭,哪有前生今世?

  究竟怎么才能想起来?

  逐衡迟迟等不到自己的审判,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落,在冗长的沉寂后,他咬了咬牙,出其不意地转过了身:“阿冽,我们……”

  旋即见到了两尺外,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江冽抬手按在自己的头顶,五指微压,如刀指骨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鲜血缓缓从他唇间溢出,他顶着识海被搅动的痛楚,竟扯出个安抚的笑来:“‘忆洄’而已,无碍。我忘了点事情,必须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忆洄”的解释在34章

  对不起大家!我忏悔!只好发小红包补偿呜呜呜呜希望大家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