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尚萦绕冲天的魔气, 触碰到云层化成了细碎的雪,飘扬洒落,如同罩下了一层阴沉沉的纱。

  时诩九尾全开,妖气凝成了一道分割线, 线的那边是高高在上的神, 线的这边是卑微的凡俗——或者说, 是除神以外, 聚集在一处的人世各族。

  当素日龃龉的不同种族因为共同敌人站成了一线那刻, 秘境中所有生灵——无论是被困法阵内,抑或避于芥子内的,都听到了秘境发出的一声喟叹,旋即敲钟似的“当”声紧随其后, 撞进了秘境内所有人的心里。

  钟声余音袅袅,阵中蛊虫一般斗法的修士齐齐停了动作,陷入魇虚障的修士缓缓睁开眼睛, 肆无忌惮蔓延的黄沙收回触手,安静地堆在原地。

  那声叹息太过沉重, 携着历久弥新的沧桑扫过所有人的耳膜,修为低些的修士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悲喜交加,脸颊一凉, 抬手居然触到了冷冰冰的湿意。

  同时天际暴响一道雷鸣, 刺目电光划破长空——

  正准备悠悠看好戏的江冽眸光一厉, 瞬身握剑挡在众人身前, 落下一道剑气结界。

  然而,那道雷电却没有劈向他们, 而是劈倒了毫无防备的境灵……

  烟尘迭起, 境灵狼狈地滚出数丈, 一脸匪夷所思,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皆是一惊,时诩探头看了看,化回人身,蹙眉抱怨:“嚯,这秘境偏心眼啊,方才追着我劈的雷可不是这样。”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一道正在愈合的狰狞伤口:“缚州王你看看……那边的小兄弟,你也看看……”

  他身上挂着的珍藏版骷髅头早在被秘境追杀时便不知所踪了,连被逐衡夸过“真绝色”的那位老兄都只剩下半个脑壳,把时诩心疼得难以言表:“瞅瞅我,再瞅瞅那崽种!他怎么连个血皮都没破?”

  可是他们没注意到,连血皮都没破的境灵脸上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支镜吟敷衍地跟着时诩骂了两句雷,话头一转:“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你感受一下灵气波动。”

  缚州王对灵气较常人敏感得多,她说灵气波动不对,那必然哪里出了问题。时诩一怔,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听他那冷酷的干儿子沉沉地应了:“嗯,雷落下后,灵气便不再往境灵身上去了,我猜境灵——至少此刻的境灵,无法再控制秘境。”

  江冽一直盯着境灵,将他的慌张收入眼底,为了验证猜测一般,反手一剑划向法球——这一次,随着“嗤”一声,法球如同气泡,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划裂了。

  先前阻碍他的灵气网随那声势浩大的雷溢散,未被法球融化的修士们惊魂未定地掉在地上,一见这些邪魔外道,连高兴劫后余生的心思都没了,立刻屁滚尿流地爬向四周,恨不得当场再建个“不越关”。

  他们都是一入四重境便被关进困阵,不知道境灵才是罪魁祸首,偏境灵此时只像个柔弱苍白的普通少年,身上半点压迫不带,便没人过多注意境灵。

  这些修士的脸上明白写着“邪魔外道好可怕”,看得支镜吟和时诩额角直突突,连江冽都忍不住烦躁地压低眉,“啧”了一声。

  趁着众人的视线短暂地从自己身上挪开,境灵手指飞快结印,化成一道青光逃向远方。

  “少主,他要跑!”支镜吟回神,手中黑雾弓箭成型,作势朝境灵射去,却见江冽抬手,而后被命令了一句“收箭,不必管。”

  “为什么不管?”

  “他不重要。”

  时诩闻言立即会意:“你有办法出去?”

  比追杀那鸟人……哦不,境灵更重要的,可不就是离开这见鬼的秘境么,但秘境罩着时诩看不破的东西,他先前没能出得去。时诩虚心请教道:“是结界还是障眼法?”

  有结界,也有障眼法,甚至还有除此之外的其他玄机,具体情况江冽很难描述,多亏境灵那疯言疯语的一句“什么鼎沟通天地”——什么鼎,他没听清,却教他转念明白过来,把风初醒和时诩困成苍蝇、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的秘境,很可能真的是一个密封的“鼎”。

  这“鼎”的四壁先前定然是有“门”的,但不知境灵做了什么,门现下被封死了,所以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他没多做解释:“都有,随我来。”

  话毕,江冽将灵力倾注剑身,率先御剑朝天际飞去,时诩和支镜吟紧随其后。

  路景昀也祭出本命剑,正要跟上,见一众道友仍傻不愣登地呆在原地,便招呼了一声:“走啊。”

  不知道哪个门派的白胡子老头冷哼道:“走什么走?那可是魔修和妖修,阴险狡诈,谁知道他会把我们领到哪去?”

  “若非阴险狡诈的魔修,你们此刻命都没了。”路景昀看着这愚昧顽固的老头,想起方才他们对救命恩人避如蛇蝎的眼神,一阵头疼,便没什么好气道:“诸位前辈,现在不是计较人妖魔的时候,要想活着出去,最好赶紧跟上。”

  他踏上剑,余光瞥见下方有一小部分人被他的话触动,犹豫着跟不跟,正凑近嘀咕,突然福至心灵,一撩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了领口处绣的兰花——飞云宗乃正道第一大宗门,没人不认识飞云宗的家袍,尤其这位的兰花还是掺着灵气的金线缝制的,那一众修士几乎立马意识到这位内门嫡传弟子的身份。

  小师兄不再劝,知道他们看见兰花便会自行跟上,扬着眉一笑,御剑绝尘而去。

  江冽已经飞得很高,那轮画上去似的太阳触手可及,他抬手一抓,空中荡开了一阵灵气波纹——他想得清楚,既然是鼎,那么出口便应该在天上,时诩之所以没出得去,要么是飞得还不够高,要么是……

  “嘶,这鼎居然有盖子。”

  时诩迅速追上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冽问道,“感受到头顶的威压了么?”

  “感受到了,这便是困住我们的结界吗?”时诩点头:“这里灵气浓郁,东偏南方灵气较为稀薄,你我合力,劈开不难。”

  “不。”江冽偏过头看向时诩:“我来便好,你护法,防备着境灵扰乱。”

  时诩想了想:“可以。”

  江冽接着道:“劈开后,你带着他们离开。”

  “……我带他们离开,那你呢?”

  时诩一听这话就不对味,自然而然想偏了,他看了眼落在身后的支镜吟,稳妥起见对江冽传音:“别怪干爹多嘴,现在不是搞幺蛾子的时候,那境灵心狠手辣,你还有伤在身,以及……以及你有那么个累赘道侣,你若出了点什么事,那可就是一尸两命!”

  江冽:“……”

  神他娘的一尸两命,怪不得江纤尘说话听起来那么没文化,定是时诩熏陶的!

  江冽无奈道:“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也要出去……只是人多聒噪,我不想理他们。”

  时诩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吓我一激灵。”

  江冽调转方向,朝东南飞去。

  虽然他丢失的记忆还没找回,虽然还不清楚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进了秘境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每一件都在提醒他:这不是重伤的你能够轻易解决的。

  而且即便他不怕冒险……正如时诩所说,若他出了事,他道侣会很难过的。

  时至今日,他算是切身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大部分大能都不找道侣了,因为只有无牵无挂,做事才能随心,只有随心,才便于修道。

  但这种身有挂碍的感觉……似乎也不赖。

  江冽笑了笑,眼神一偏,把须弥芥子给了时诩,不待时诩跳脚,先传音道:“不过我也认为三族恐有大难,我要先去一趟断州,我道侣和妹妹交给你了,你带他们回宫。唔,回宫前,不要放逐衡出来,若他问起我,只说我有未完成的事,暂时回不来,让他在宫里安心等我。对了,务必通知父王备战——那位境灵用的剑招,我曾在三族论道会上见过,该是飞云宗的《逍遥剑诀》,还有……”

  时诩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又被这烫手山芋吓得一梗,他毛骨悚然地打断干儿子的嘱咐:“等等!你真的不是在留遗言吗?”

  江冽:“……”

  江冽面无表情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时诩:“……”

  其实江冽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做道侣、做少主的责任,毕竟虽然有镜花水月这种联系媒介,但若对方神识不清醒、或者身上没有灵石,也是联系不到对方的,而此时他身边也没有更可信的传话工具了。

  江冽继续传音“留遗言”道:“等风初醒脱离魇虚障,你告诉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把戮州境内被支镜吟同化的魔找出来,先关着,杀不杀等我回来再定夺。”

  时诩被他杠得放下心,奇道:“你去断州做什么?”

  江冽沉吟一瞬,不答反问:“你听说过苦海吗?”

  时诩眼睛一斜,不满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谁能没看过《大荒志》?不就是妖族魔族边境处,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原么。”

  “不,我怀疑那里不只是荒原。”江冽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凝重道:“你觉得世上有鬼么?”

  时诩:“……干儿子,你有话直说,这样神神叨叨的教爹害怕。”

  江冽道:“《大荒志》有记载,万年前,有一族群因诞生不详,被封印在苦海——便是断州与妖族交界处。”

  时诩正色地点点头:“对,《大荒志》还记载,是女娲以自己的神魂封印的……但你忘了吗,《大荒志》来源不明,修真界一直把它归为闲书啊!”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我现在不认为是闲书了。”江冽道:“我猜苦海真的存在,而且被封印的族群便是传说中的鬼族。”

  时诩见他满脸严肃,也不玩笑了,只茫然地张了张口:“……啊?”

  “说来话长,我尽量精简。”江冽瞥了远远缀在身后的支镜吟一眼:“我最近遇到了很多同缚州王一样,非人非妖非魔的……不死之身,它们都是一片黑雾,没有实体——就在不久前,有人告诉我,那些黑雾便是恶鬼。”

  他没详细阐述那位被钉在法阵上的奇怪男子,只用了个“告诉”概括,时诩果然没多纠结。

  时诩沉思着摸了摸下巴:“行吧,假设缚州王确实是鬼,那你是怎么把鬼和鸟不拉……和苦海联想到一处的呢?”

  “我曾问过风初醒当年是在哪里捡到的支镜吟,他说是在魔族与妖族交界,而那里恰好是苦海,世上没那么多巧合。”江冽皱眉道:“若我猜的一切都不错,现在有这么多鬼跑出来,苦海的封印八九不离十破了。苦海有一半接壤魔域,等封印彻底破掉那天,我魔族定然第一个遭殃——就凭这一点,哪怕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证实我的猜想,我也必须去看一看。”

  时诩琢磨了一下他的猜测,总结一下便是:缚州王是从苦海出来的,缚州王是鬼,那么可以推出苦海下有鬼,而鬼离魔域很近,非常危险。

  这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需要女娲亲自封印的东西,他们这些还没飞升的凡俗真的能够处理吗?若真的存在这个封印,还破了,神不会下凡补一补吗?

  时诩满脑子疑问,压低声音道:“干儿子,我还有个问题,缚州王是‘不死之身’,那么别的鬼应该也是——‘不死之身’要怎么对付?”

  “吃了。”

  时诩:“?”

  江冽还没来得及多解释几句,便已经到了灵气最稀薄处。

  他不再多言,将周身真元催到手上,一团浑厚魔气自他掌心凝起,悍然朝天际捅去。

  随他动作,“轰隆隆”巨响震彻秘境,激荡所有人的识海,那团魔气强横地挤进灵气最稀薄的地方,硬生生给天挤出了一条裂缝,魔气就那么死死卡在裂缝中间,把裂缝推的越来越宽……而透过裂缝,所有人都看见天外又出现了一层天。

  江冽推开“鼎盖”,对时诩道:“你先走,我守着。”

  时诩完全不作犹豫,随后赶到的支镜吟也不停留,擦着裂缝飞身而出,紧接着路景昀御剑飞出去,又把头从裂缝外探回来,高高兴兴地说:“外边是苍梧山!我们出去了!多谢前辈!”

  在缝隙前刹下脚步的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半晌,见飞云宗身先士卒,也一个接一个地钻出了裂缝。

  时诩遥望满地黄沙,庆幸着沙还没有完全铺出苍梧山,山下百姓险险避过了一劫,遂松了口气:“阿冽,快出来。”

  江冽往下扫了一眼,见没有被落下的倒霉蛋,才朝裂缝飞去,却在离裂缝还有半步远时,陡然听见一个笑声。

  他瞬间一动不能动了。

  那道声音雌雄难辨,不是从外界传来的,而是……从他的识海里。

  有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识海!

  等了半天,江冽还没出来,时诩拨开路景昀,探头道:“你大姑娘出嫁吗,磨磨蹭蹭……”

  一句话没说完,余下的音全卡在了喉咙里,时诩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江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感受到,有一道魔气顺着他的骨骼攀爬、继而钻出他的皮肉,在他身体上缓缓构成了复杂的密文。

  “连……”时诩喃喃道:“连心。”

  江冽瞳孔极轻地动了动。

  连心是魔族一个极其古老的术,具体施术方法早便失传了。

  它是几千年前,一位魔君为了避免儿子们争夺君位、手足相残而创造的,魔君本意是好的,想通过血缘的联系让“兄弟连心”,可惜在他陨落后,这术被“改良”了一下,变成了便于手足相残的利器。

  原本的连心究竟什么样,已无从考究,在无罔宫藏书阁的记载中,只写了改后的连心是一个可怕的邪术。

  改后的连心不再要求血缘关系,只有两个条件:一是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不能有防备、不能有嫌隙;二是必须得在被施术者结丹那一刻,“连心印”才能在其识海里落下。

  被连心者,由肉身到神魂皆在施术者掌握中,只要施术者动动念头,被连心者便会毫无意识地听其吩咐,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终身不能摆脱这束缚,除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置之死地后,还能活下来呢?

  直到后来,魔域王族把继位的规矩修改成“能者居之”后,新继任的魔君不齿于邪术,以雷霆手段销毁了关于连心的全部痕迹,连心便随着岁月流逝而失传,现今只能在无罔宫的藏书阁里找到只言片语。

  江冽垂下眼睛,喉咙细微地滚了滚。

  金丹境对他来说太久远了,可追溯到江纤尘还没出生的时候,他根本想不起来结丹时有谁在他身边——而无论是谁,必然都是他信任的亲人,谁会给他施如此邪术?

  他肢体僵硬,周身真元不由掌控地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撑着裂缝的魔气因为主人失控而难以为继,裂缝飞快闭合 。

  旋即他身体一沉,从天际坠了下去。

  时诩妖力爆出,刚要撑开裂缝救儿子,便觉得袖口的芥子忽然变得滚烫,紧接着一道火光骤然射出,贴着狭小的裂口钻进去,化成一道白衣身影,风驰电掣般抱住了坠落的人。

  裂缝彻底闭合,秘境随之一震,一阵突然的灵力波动将“站在鼎盖”上的所有修士全部扫飞出去。

  而秘境内,呼啸的狂风中,江冽怔怔地被逐衡抱在怀里。

  方才逐衡冲向他的画面是那么熟悉……

  似曾相识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他脑海一痛,被遗忘的某段经历缓缓被拼凑。

  他想起来,他为何会伤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