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他的状态不对劲!

  逐衡怔了一瞬, 思绪还没跟上,先手忙脚乱地扑了过去,紧紧握住了江冽的手臂:“等等,你、你先清醒一下!记忆不要紧, 那都不要紧!你冷静!看着我的眼睛, 阿冽!”

  逐衡虽不清楚“忆洄”是什么招数, 但却很明白识海于修士而言是修炼的根基, 十分脆弱, 他道侣这样对自己下黑手,很难说那本就崩裂过一次的识海会不会再碎一次。

  江冽双目充斥血丝,眼底挂着明显的烦躁与戾气,周身魔气浓得几乎成雾, 然而见道侣凑过来,视线一偏,眼神努力恢复了照旧的温和:“要紧。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道在魔域里有没有“走火入魔”这一说法, 但逐衡眼见着江冽此时的状态越发魔障——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能把一个素日里心如止水的渡劫修士给逼成这般模样?

  江冽那轻描淡写的一招完全捏碎了逐衡的理智, 落到江冽身上的每一处伤痛,都好似在逐衡身上放大了千百倍,电光石火间, 逐衡一咬牙, 狠狠收紧了掌心的力, 猛然将人朝自己的方向一带, 同时倾身上前。

  便当我也入了魔障吧,他想。

  江冽一心在搜寻记忆, 根本没防备逐衡, 直到两厢唇瓣相覆, 他仍尚未回过神来,却下意识回应了,旋即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上动作猝然一停。

  逐衡一边发狠地吻着道侣的唇,一边趁他呆住,抽出他那只对识海作祟的手,轻而易举地截住了灵力,把他冰凉的五指圈进了掌心,带进了自己温暖的前襟里。

  他原本只想找件事转移江冽的注意力,达到了目的,就该起身了,但当他含住他道侣冰凉的唇时,又无论如何移不开。

  纠结了一息,他还是放任了他那卑劣的贪心,撬开他道侣的唇齿,索求更多的柔软与温暖。

  这是他们头一遭得到对方回应的吻。

  他们缱绻厮磨着,于对方唇齿纠缠,滔天的情绪似是也随着熟悉的温度传达而来,江冽心里有奇怪的委屈炸开,炸得他整个人禁不住仓皇战栗起来——可明明该委屈的是逐衡,是被他遗忘在不知何处的道侣,是粉身碎骨、修为尽散才换了他一命的道侣。

  江冽本能地蜷起了被逐衡塞进怀里的那只手,被逐衡闷雷般轰响的心跳震着,脱力似的闭上眼,又张开手指扯皱了他衣襟。

  呼吸间隙中,少主头昏脑胀地想:果然,美色误人,他刚究竟想做什么来着?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渐尽,逐衡才意犹未尽地咬了咬他的下唇,又吻过他的鼻梁,他的眼睛,最后把他抱进怀里:“不管忘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重要。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不要用任何方式伤害自己,好吗?”

  突如其来的吻让江冽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睁眼时阳光正打在逐衡侧脸,落下一道单薄的阴影,江冽下意识抬手拢住那道影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从指尖流下,恰巧逐衡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他愣了愣,牙关遽然绷紧。

  他转头埋首在逐衡颈肩,紧紧抓住他腰间的衣物:“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你都想起来了,我还怎么死皮赖脸?

  逐衡哑然地笑笑,刚要开口,却在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时愣了一下,犹豫着问道:“难道你……还要我?”

  江冽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疑惑着难道亲完就想跑?

  他放下手,推开逐衡,不解地蹙起眉头:“我为什么不要你?待回到无罔宫,我会找办法替你恢复修为……罢了,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先想想怎么出秘境,不,找境灵。”

  少主冷静后便想起了正事。

  虽然急着出秘境,但他此时已不认为秘境会再攻击他们了——因为秘境放弃了境灵,便说明秘境并不认同境灵所做的一切。

  其实他完全可以仿照方才,再把鼎盖掀开一道缝隙,可似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不让他轻易离去,呼唤他在秘境里寻一个结果。

  一个关于秘境究竟是什么鼎、关于境灵为何如此的结果。

  江冽起身,顺手拉起逐衡,他望向逐衡的眼睛,压抑不住的歉疚再次涌上心头,这回他没有再抱着“总能想起来”的念头,几经犹豫,开口道:“还有一些事,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抱歉。”

  逐衡在江冽开口那一刻几乎怀疑他方才执拗搜魂,并非因为遗忘了什么关键线索,而是与他有关,但只一瞬间他就否定了这个答案。

  因为着实荒唐,显得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没关系。”逐衡笑道,顿了顿,他问:“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江冽沉吟片刻,也冲他笑了笑:“我确有两点不明,你当初为何会来秘境?你可知这秘境究竟是什么鼎?但若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在他的记忆里,这座秘境里的生灵对逐衡尊敬惧怕,即便逐衡与秘境没有关联,也必定比他了解得多。

  “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是神农鼎。”逐衡舔了舔唇角,目光放远:“三年前,我追着妹妹的踪迹来到这里。”

  江冽眉峰一动:“你也有妹妹?”

  逐衡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短暂的晦暗:“我妹妹在很早前为救我……陨落了,这座鼎是她的……机缘,自她走后,鼎便也跟着成为了死物,直到三年前,我在闭关中感受到鼎的异动——还是被她的气息驱使的,我便追着过来,到了苍梧山却发现鼎已化为秘境,而我也在四重境里失去了线索。”

  修真界藏龙卧虎,除却颇有名气的宗门世家,散修中也多有大能,而天地灵气造化万物,滋养出如此神器亦并不奇怪,江冽点了点头,并未觉着逐衡妹妹拥有这样的神物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怪不得逐衡对江纤尘这个妹妹极其包容,想必不止是爱屋及乌——他见到江纤尘时,兴许或多或少都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人好端端活着便已是天的恩赐,哪还顾得上计较蛮横不蛮横呢?

  再转念一想,逐衡追着早已逝世的妹妹的气息来到秘境,在秘境里见到了和他合籍的道侣,一句话尚未出口,他道侣便要当着他的面自爆——

  嘶,还是不能细想。江冽不擅长哄人,只好沉默着牵住逐衡的手。

  逐衡:“……”他受宠若惊地往十指相扣的手上瞥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掉下来时被风吹坏了脑子,总觉得他道侣自从恢复记忆后,对他的态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具体,毕竟少主先前便待他极好。

  被指尖温度冰得心猿意马了片刻,逐衡接着道:“之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唔,攻击我们的是境灵,他得神农鼎灵气滋养化形,与我妹妹结了血契。我妹妹温婉纯善、神农鼎——你一听名字便知道,与神农有关的灵器,怎会与凶煞沾边?境灵先前温和柔弱,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像被夺舍了一样。”

  他说着忽然一顿,看向江冽,却发现江冽也怔怔地看着他,下一刻两人异口同声道:“黑雾。”

  若境灵的依托是神农鼎,那么他把妖王魔将人族大能全耍得团团转这件事便说得通了——神器滋生的灵堪称半神,若非四重境时他们合力重创境灵,在五重境江冽未必能与他打平手。

  江冽不自觉皱起眉,凝重道:“那黑雾会影响人的心神与性情,却连如此修为的‘灵’也能影响么?那可太糟了。”

  黑雾……鬼已是超脱天地法则的存在了。

  逐衡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万年前,恶鬼漫天的乱世。

  数不清的神族因其陨落,数不清的灵兽因其绝迹,在鬼面前,别说善有善报,连“好死”都是奢侈。

  逐衡强行定了定心神:“此番巧合太多,我认为还有其他人在插手——神农鼎是封闭的神物,不会允许黑雾进来,而黑雾也是没有实体的,无论飘来飘去还是附身都很惹人注意,我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有人主动把黑雾藏在识海、主动与黑雾融合,才能避过我,把黑雾带进秘境。”

  “恐怕人妖魔三族都脱不开干系。”江冽摩挲着逐衡的手指,回忆道:“人族的千山门、飞云宗便不多说了,从上到下都不干净,我已告知时诩通知父王盯紧他们;妖族,我尚未理清头绪,不过我猜,跟当年性情大变的老妖王有关;魔族……”

  说到这,江冽神情里出现几分一言难尽。

  逐衡不由得担忧道:“怎么了?”

  江冽勾唇笑了笑:“魔族的叛徒就在我身边,虽不知他与黑雾有没有勾结,但我倾向于有勾结。”

  逐衡惊愕地睁大眼:“是支镜吟吗?”

  “她的身份确实最有嫌疑,但她没脑子,蠢得很,只能做一把刀。”江冽顿了一下,他不想逐衡忧虑,便隐瞒了“连心”,只摇摇头:“幕后真凶希望我去怀疑我的兄弟与至亲,可是——”他停顿片刻,须臾后,语气笃定道:“我却认为没这么简单。”

  逐衡不知道这所谓的“线索”是什么,但看他道侣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也识趣地没多问,何况他道侣做事稳妥,魔域的事情不需要他费心,闻言点点头:“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你心里有想法了吗?”

  “不好说,但必是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江冽中“连心”时不过十余岁,他自小性格孤僻冷漠,愿意搭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脑海里划过他父母亲的脸,又划过义父义兄的脸,最终按了按眉心:“不想了,我们先去找境灵。”

  “好。”逐衡牵起他就走。

  江冽看逐衡自信果决的样子,罕见地体验了一把被保护的感觉,即便此地充斥未知的危险,他竟也感受到了安心,遂温声笑问:“你知道境灵在哪里?”

  “不知道啊。”逐衡理直气壮地说:“反正神农鼎是封闭的,境灵也跑不出去,我们就算瞎走一通,也早晚会找到的。”

  “……”

  *

  苍梧山南去千里,奚州万岳城,欣来客栈。

  江纤尘迷迷糊糊地躺着,眼皮似有千斤重,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小声交谈,她努力辨了辨,发现是干爹和小荻。

  时诩忧愁地叹了口气:“唉,这可怎么办,阿冽出了那样的事,摆明着说宫里有内鬼,我刚联系了江回风,他虽说去查,但查到之前,我总怕有人害这小拖油瓶,根本不敢回去。”

  小荻吸了吸鼻子,委婉地说:“可是老板,‘连心’这咒必得在结丹时才能下,你回忆回忆,那时少主身边有谁?”

  时诩没听明白她话中有话,真就顺着她的思路去想:“他爹、他娘、裴寒卿、宿伊,没了。你在怀疑他们?”

  小荻翻了个白眼,拿指头戳了戳他,不答反道:“还有老板你啊!圣后圣君是亲生父母,自是不必提,老板,你不觉得身为与少主没有血缘关系的妖族,修为又最高,你的怀疑比宫里其他人要大很多吗?”

  时诩一噎:“……”

  似乎……没错……

  小荻拿胳膊肘捣了捣时诩,试探地问:“老板,说实话吧,‘连心’是不是你下的?”

  时诩难以置信地抬眼:“……”

  一阵诡异的沉默从他们之间蔓延。

  江纤尘听得分明,思绪急转间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给她哥下“连心”,而这人就藏在他最亲近的人中间。

  虽说直觉干爹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她掌心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她尽量维持着平稳呼吸,装晕装得兢兢业业。

  “就算是我下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问,我能说吗?个倒霉孩子!你是不是傻?”时诩猛然抬手,给了小荻狗头一个爆锤:“再说那是我儿子,我待他比江回风都上心!我平白害他做什么?!我要是想害他,我能一把鼻涕一把尿地给他拉扯这么大?!”

  时诩越想越气,又锤了小荻一下。

  小荻捂住头:“老板,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怕别人怀疑你。这件事太离谱了,谁能在少主无知无觉的时候给他下这个咒,还不被你们发觉?”

  时诩一怔,听小荻接着道:“那一定是他毫无防备,且常常跟他在一处,修为又比他高的人啊,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嘛,而且你还是妖族——不是有那么句话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少主中咒这事被别人知道,你一定是最先被怀疑的,别魔又没有理由害他。”

  时诩没再锤她,极速眨了眨眼,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反问:“谁说……别的魔没理由?”

  小荻“啊?”了一声,刚想问是谁,不经意一瞥,看见床上的江纤尘手指动了动,紧接着,江纤尘绷着身体坐了起来,小荻惊喜道:“皎皎,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们了,你的病……”

  江纤尘没理她,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时诩,突然皱了一下眉,眸光极冷:“爹,你接着说,你怀疑谁?”

  小荻被她这副神情唬得闭了嘴,也低头看向时诩。

  时诩迎着俩小姑娘的视线,并未直言,只沉吟道:“当年妖族与魔族战况激烈,你爹和你娘都有各自的战场,一年三季碰不到面,没时间孕育子嗣,也没时间培养下一任魔君,但机缘巧合之下,你爹收了个徒弟。”

  “义兄……”江纤尘肩膀垮了下来,喃喃着低下头。

  “寒卿这孩子自幼聪颖,极有天赋,进阶速度一骑绝尘,那时大家都认定,他便是下一任魔君,直到阿冽出生。”

  当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全部被另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所取代,谁敢笃定他心中没有不甘?

  时诩没明说的话,江纤尘琢磨了一会才明白。

  时诩那时修为最高,动动手指便能毁了大半无罔宫,若他想动手害人,不必用如此委婉的方式。

  而裴寒卿确实有理由。

  “他在战火纷飞时被派往断州,从储君变成贫瘠之地的王,地位堪称一落千丈,当真没有怨恨吗?”

  “他不仅守住了断州,甚至将半数妖族收入囊中,实力不可小觑,当真没有滋长野心吗?”

  一字一句敲打在江纤尘心里,江纤尘双手冰凉,缩进被子里打了个寒颤,时诩亦面色凝重地拿起一个瓷杯,拇指摩挲杯壁上的花纹:“不过我的怀疑也仅是片面之词,你们听听便罢了,在这件事中,所有人都值得怀疑,包括我,包括江回风,包括早已离世的圣后。”

  小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浮起疑惑。

  她下意识觉得老板的话立不住脚,断州王那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心境俨然与和尚不相上下,真的会因妒生恨吗?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老板和皎皎好似都给忽略了——裴寒卿当年与储君失之交臂,是因为他言语上的障碍。

  断州王卓尔不群,唯一的毛病便是“一次最多只能吐两个字”,但他不仅拒绝医治,甚至还拒绝圣君为他医治。

  他真的会因觊觎王位而暗害义弟吗?

  但纵使小荻玲珑心思千回百转,在此时也是不会多说的,毕竟沧海都能变成桑田,人若有心境变化,可太正常了。

  在这沉默的背景下,门外由远及近的吵架声便愈发清晰起来。

  “风初醒,你有臆症吗?作为前任道侣,你就该像死了一样,但你三天两头在我面前晃悠,还反问我有没有在你识海里放真元保护你,你……”支镜吟似乎被气笑了,阴阳怪气地“哈”了一声:“你有病吧?我巴不得与你划清界限,巴不得你早点死,滚一边自作多情去!”

  门内,三人两两对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门边。

  只见门板后从上到下齐刷刷探出三对眼睛,盯住了远处走廊拐角处的二位,时诩甚至贴心地为他们仨施了个障眼法。

  江纤尘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什么叫‘在识海里放真元’?”

  小荻回忆一息,解释道:“在秘境里我与戮州王遇到了危险,危急关头是缚州王的黑雾救了我们,那黑雾是从戮州王的识海里钻出来的,约莫戮州王来找她就是问这事。”

  风初醒脸上一瞬间闪过受伤的神色,那双湛蓝的眼里雾蒙蒙的,但他舔了舔唇,笑了一声后,脆弱便消失了,嘲讽的神情与支镜吟不相上下:“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与我划清界限,但你真的能干干净净抽身么?”

  他猛地扯住支镜吟手腕,抬手箍住支镜吟脖颈,迫使她仰起头,拇指按在原本是喉结的位置:“难道你每次照镜子,见到现在这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不会想起我么?支镜吟,我真没想到,你为了与我断得干净,连性别都不要了!”

  时诩:“……”

  小荻:“……”

  江纤尘挠挠脸:“……哦,你们不知道,镜吟原本是个男孩子……也不对。镜吟说她们一族原本是没有性别的,她那时被风初醒捡回去,看风初醒模样好,便精那个虫上脑,照着他喜欢的样子化了形,化成了一个弱柳扶风的男孩子。后来与风初醒决裂后,想着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又照着我化成了一个女孩子。”

  时诩斜着眼睛,忍不住竖起拇指:“想做男人便做男人,想做女人便做女人,这居然也行?!不愧是鬼!”

  江纤尘黑沉的眼珠一转,疑道:“什么鬼?”

  时诩含混着岔过去:“你听错了,看戏。”

  远处,支镜吟一巴掌毫不留情落到风初醒脸上,打得他踉跄一步,一道血痕从唇角蜿蜒。

  支镜吟嫌恶地擦着脖子:“别拿你那脏手碰我!我能不能干净抽身不知道,但我每次照镜子,的确没有想起过你。只要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通常不会主动去回忆自己这段恶心的过去,毕竟谁都不愿意想起自己有过一个与别人双修的前任吧。”

  时诩:“……”

  小荻:“……”

  江纤尘冷哼一声,听着语气,愤怒不亚于支镜吟本人:“世人只知道他们曾是道侣,现在分开了,但不知道他们分开的原因。大概十几年前,那个王八蛋去孽州参加宫宴,睡了孽州王一个小妾,事后还极没担当,非说自己被下了药。”

  关于风初醒青年时的风流事迹,魔域无魔不晓,所以当他浪子回头、收心与一名不见经传的修士结了合籍魂印后,还成了一段良缘美谈。

  可惜昙花一现。

  小荻叹了一声,点评道:“唉,多少不懂事的姑娘少年都梦想着做浪子停靠的岸啊,可浪子即便上岸了,难道就不能再回海里么?找道侣真是一场博弈。老板,若我以后被道侣辜负了,你会不会帮我揍回去?”

  时诩慈爱地摸了摸她狗头:“当然。”他顺手又摸了摸干女儿的狗头:“日后你被欺负,爹也会帮你揍回去的。”

  江纤尘无语地拍开他的手:“爹,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风初醒面色蓦地变得苍白,支镜吟一字一句宛如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戳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他禁不住背过了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做过辜负你的事,当年那件事我仍在查,如今已有了些线索,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给你交代的。”

  支镜吟冷笑打断他:“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

  说罢,她转过身,随意摆了摆手:“我没空跟你玩过家家,也不在乎你的交代,我只需要你从我眼前消失。你别忘了,我如今是女子,你若再如登徒子一般缠着我,可别怪我去求圣君讨一个说法了。”

  风初醒肺腑冰凉,无力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渐远,捏住眉心。

  又是这样。

  她当年爱得轰轰烈烈,分别也决绝,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头便去了离戮州最远的缚州,自此,他再也没得过她半分好脸色,也再也没有与她好好说过一句话。

  明明今天来找她,不是为了吵架的。

  刚入奚州,时诩便对他转达了江冽的话,他左思右想,清楚知道支镜吟这个傻子玩不明白诡计,在这场与鬼有关的阴谋中,极可能被利用了。

  他担心她受牵连,想来问问她身边最近有没有出现怪事而已。

  怪就怪在他太贪心,非要给识海里那抹保护他的黑雾讨个说法。

  风初醒自嘲地偏开目光,也转过了身,朝反方向走去。

  支镜吟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消失,再回头,已看不到风初醒的影子了。

  她长舒了口气,轻轻将门推开一条小缝,然后从门缝里见到了腰板挺直坐在凳子上的三位,三位对上她的视线,一齐摆了摆手,朝她打招呼。

  “……”

  支镜吟迈步进门:“皎皎,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一进奚州江纤尘便发病了,亏得时诩反应快,一道昏睡咒拍在江纤尘脑门,让她没来得及痛苦便睡了过去。

  “我不难受啦,镜吟你也别难过。”江纤尘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亲昵地靠了过去。

  虽说支镜吟拿得起放得下,但很难讲她会不会被垃圾污染心情,想到这里,江纤尘拍了拍支镜吟的手臂:“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不教任何人给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啊。”支镜吟挑了挑眉,继而笑道:“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很开心啦,也不知为什么,我刚明明心情极其糟糕,看天看地都不顺眼,但一见你便又舒畅起来,就好像……”她努力想了想,用了一个于她而言十分有文化的比喻:“羁旅的人回到家乡一样,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失了。”

  江纤尘笑着拍了她手背一下:“太夸张啦!”

  并不夸张。

  支镜吟永远不会忘记,那年荒原上,迎着风雪朝他走来的姑娘那坚定又明亮的眼神。

  那年他与江纤尘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酒肉朋友,在得知他被道侣背叛、开始自暴自弃后,她千里迢迢从无罔宫赶来,把他从雪堆里拎出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若我有你一半的修为,有你一半的天赋,我立刻推翻我爹,自己做魔君去!我怎么都想不通,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会甘愿委身于一个垃圾做他的宠物!你以为他与你结了魂印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吗?你以为他说爱你便会永远爱你吗?太可笑了支镜吟。”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山顶,指着远方连绵的城池,哑着嗓子道:“当你站到顶峰,还看得到风初醒吗?”

  看不到了,但别的风景也映不到他的眼睛里,支镜吟心如死灰,不言不语。

  江纤尘噎了片刻,也不恼怒,继续问道:“除了风初醒,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喜好了吗?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可他就是为风初醒而化形的,彼时支镜吟想回答“没有”,但话到嘴边时又飞快改口:“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有啊。”江纤尘把鬓边被风吹散的乱发捋到耳后,迎着天光冲他嫣然一笑:“我想要天下大同。”

  闻言,支镜吟长长久久地沉默下来:“……”

  先不提她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公主,读书三行便会睡着,哪里学来的这种思想?支镜吟用尽毕生的力气,才把喉咙里那声笑憋回去,继而小心翼翼地,用尽量云淡风轻的话问道:“你知道这四个字凑在一起,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江纤尘那宛如神女的高深面具还没戴热乎,便咔嚓碎裂,她气急败坏地皱起鼻子,觉得十分伤自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问完越想越气,狠狠给了他一拳。

  “怎么会呢?”支镜吟按住火辣辣的手臂,讪笑道:“是我不理解,所以想要你解惑。”

  又打了一拳后,江纤尘大人有大量地哼了哼,表示不跟他计较,认认真真道:“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当天下大同得以实现,便不会再有龃龉,不会再有战争,届时父王便没有理由再阻止我去人间界与妖族玩了,我便可以游遍天涯海角,吃遍天下美味,晒到每一个角落的太阳!”

  她如此解释,支镜吟便懂了——原来这是吃喝玩乐的更高级表达。

  支镜浅浅扬起唇角,听着她飞扬的声音,看着她光彩熠熠的眼眸,突然就不怎么难过了。

  他没有愿望,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该守护这个姑娘的愿望,陪她一起晒遍各处的阳光。

  于是他重塑肉身,也变成个姑娘,打算永远陪着江纤尘。

  江纤尘挽着她手臂,把她唤回神,笑眯眯道:“我又想了想,也不算夸张,因为我们本就是家人嘛。”

  时诩扯住自己的袖子捂住脸,悄悄对小荻传音:“这就是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吗?”

  小荻默了默,此地无银地强调道:“皎皎确实喜欢男子,缚州王也确实喜欢男子,老板你不要多想。”

  时诩:“……”

  他没多想,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怪。

  支镜吟可是恶鬼啊,哪来的什么“羁旅之情”!

  支镜吟打了个喷嚏,嘀咕了一句“谁在骂我”,拨开了江纤尘的手,正色道:“见你没事我便安心了,皎皎,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江纤尘问道:“你要去哪里?”

  支镜吟沉默半晌,含糊道:“去趟断州。”

  “去找我义兄吗?”

  “唔,找。”她是要找裴寒卿的,所以不算骗人。

  江纤尘坐直身体,看了看时诩,又看了看支镜吟,为难道:“可以不去吗?我们刚知道了一件事,义兄他可能……”

  “咳咳。”一阵咳嗽声适时打断了江纤尘的话,小荻很有眼色地给时诩倒了一杯茶,一边递过茶杯一边顺着他的背:“怎么了老板,你着凉了吗?”

  此话果然吸引了江纤尘注意,她的目光也跟着看去。

  “没,呛了一下而已。”时诩润了润口,对支镜吟道:“断州离这里不远,你若即刻出发,约莫明日酉时便能到。寒卿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夜里才能在城中抓到他片刻,白天想找他可不容易,珍惜每一息的时间,尽快上路吧。”

  闻言支镜吟点点头,化成一道黑雾消散在原地。

  等再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江纤尘才抿抿唇,问道:“干爹,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镜吟?”

  时诩:“如今一切只是猜测,若误会了寒卿,岂不是徒增他们的嫌隙?外人巴不得魔域四将斗得你死我活呢。”

  江纤尘垂下头:“爹说得对,是我草率了。”

  “别多想了。”时诩再次摸了摸她脑袋:“你小憩片刻,休息休息,我带小荻再去秘境外转转,看看有没有你哥的消息。”

  “嗯。”江纤尘乖巧地爬上床,小荻给她掖了掖被子,在她枕边放了一道符咒:“若有什么事,你便捏碎这道符咒,我和老板会立刻回到你身边。”

  “好,你们去吧。”

  小荻朝她笑了笑,关上门,时诩为她布了一道结界,使门只能从里边被拉开,想了想又落了一道匿息符,将这间房彻底隐了起来,才满意地带着小荻离开。

  江纤尘仰面躺在床上,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她苦思冥想,突然发现自从她醒来便再没见到小太阳他们。

  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还没道别呢!

  江纤尘气得踢了一脚被子,发誓再也不和小太阳好了。

  她一边怄着气一边翻过身,把双手垫在了侧脸下,刚闭上眼睛,便听叩门声响起:“皎皎。”

  是支镜吟的声音。

  江纤尘收回握住符咒的手,坐起身,不确定地问:“镜吟?你怎么回来啦?”

  支镜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想来想去,决定不走了。”

  “太好了!我本来便想劝你别去。”江纤尘快乐地下床,几步跑到门边,拉开门给了支镜吟一个拥抱:“你就在我身边哪都别去,等哥哥出来后,我们一起回宫,今年的年节你留在宫里和我一起过吧,我带你去放宫灯。”

  支镜吟僵了一瞬,肢体不甚协调地推开她,笑道:“好啊,刚刚我发现城里有一家很漂亮的风筝铺子,这些凡人的手艺巧得紧,非灵力变幻所能及,我们去买一些带回去吧。”

  “可是干爹嘱咐我等他回来,若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好办,我给他留封信就行了。”

  只见支镜吟手指翻飞,一息间,一道闪着灵光的印成型,落在了桌面上:“待他回来看到这个,便不会担心了。而且我们去去便回,说不定比他回来的更早呢。”

  江纤尘闻言不再忧虑,理了理头发,高高兴兴地跟在支镜吟身后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