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热带雪>第5章 苍白声部

  那是九月末一场大雨倾盆,夏天就像美人的脸,说变就变。

  望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零星光斑,宋隐雪压着剧烈的心跳,失神片刻才弄懂自己身处何处。

  床下堆着编织袋和大大小小的纸箱,来不及归置。书包和第二天要穿的外套,整整齐齐堆在凳子上,这是多年的习惯。

  他索性坐起来调整呼吸,摸到手机,显示凌晨3:20。他想起刚刚梦魇的内容。

  【这次他将完成3次2种自由跳,而且我们还要关注他的GOE每个动作的完成质量。后内结环四周跳,跳接换足的联合旋转,后外点冰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三周跳,阿克谢尔三周跳,换接的跳足蹲鞠旋转。难度进入到联合旋转……他为我们证明了,花滑的力量不在于在冰上描述一个客观的世界,而是描述这个世界人的内心感受,这个项目的魅力和张力就体现在这种感染力上。我们会因为这个项目的力量,而热血沸腾,被它波动心弦,甚至感到灵魂在升华。】

  伴随全场的惊呼,连解说都停滞几秒,被眼前猝不及防的意外吓懵。

  雪白而坚硬的冰面被刺耳的碰撞声划破,两位本应配合无间的选手,因托举不到位,女选手垂直栽下来。他条件反射去拦,却被对方的冰刀划伤,霎时血就染红了定制的赛服。

  痛觉仿佛不存在,他颓然跪下,轰然一声,女选手的头砸在冰面上。

  场下担架晃荡而上,尖叫声、哭泣声,他却什么都听不到,被抬起剧烈晃动着,离事故现场越来越远,眼看搭档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层层叠叠的人围住。

  眼前彻底失焦,世界坠入一片白圈。

  彼时,他们是国内最被看好的花滑双子星,连续两年代表国家队征战欧洲,夺得国际联赛少年组冠军。

  而宋隐雪,现役国内最自带亲妈粉丝团的明星选手,有无数爱称:白雪公主、仙鹤少年、花滑之光……在他最巅峰的时刻,实力牢牢碾压同级选手。他能轻松做到很多年人练习多年都达不到的水准,灵活地跳跃在冰天雪地中,轻盈、夺目。连脾气最难搞的教练对他都格外爱惜。

  如果没有出这次致命意外。

  宋隐雪的伤口在受伤两个月后逐渐结痂,他终于肯开口说话,问护士今天是几号,季后赛还有几场,管颖恢复怎么样?

  没人告诉他,追悼会已经开完,管颖父母甚至拒绝接受他出现在葬礼现场。

  既然没有亲口听到,亲眼看到,她就还没离开。

  他不管那叫死,他们只是短暂分别而已。

  此后,他跟随母亲搬了四个地方,离花滑的世界越来越远。只有经常午夜梦回时狂热的心跳,诉说着曾经最辉煌的瞬间和那场覆灭的灾难。

  母亲林秀谨起初还耐心的诓哄,后来疲于应对繁琐的工作,连安慰都变得敷衍。

  “要么你就回去队里啊,你现在回去,明明可以滑,为什么要放弃?我都说过多少次了,那不是你的责任,往心里去才是傻子!”见他不说话,林秀谨继续失控,“行,你不回去也可以,那你就努力一点,把学习提上去,考个好学校,出来才能找个好工作。你说话啊!”

  “妈妈吃个苹果?”他笑眯眯的递过去,拿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扯来阻挡。

  宋隐雪有他的应对策略,有时是讲笑话,有时是把电视调到纪录频道,有时戴着耳机当没听到。

  花滑运动员是从小就被选拔进体训队,脱离正常小孩的人生路径,与普通小孩的人生彻底划清界限。别人在玩,他们在训练,别人在读书,他们在训练,别人在睡觉,他们还在训练。

  他拒绝训练,意味着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早早断送,付诸东流的是家长热切的希望,数不清的倾斜资源浪费,以及所有优势的失去。伤仲永之痛,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宋隐雪回过神,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了新闻:

  ——谢培入选本届冬奥会资格,一位不待扬鞭自奋蹄的选手,他取得今天的成就,值得现场观众给予的全体起立鼓掌的回馈。我们期待他为国争光!

  未开封的箱子还装着曾经挂了一面墙的奖杯奖牌,与各界名流的合影,粉丝寄来的信件和礼物。

  他按灭手机屏幕。就这样吧,反正也追不上了。我就愿意呆在角落。

  宋鸵鸟将自己藏起来,卷毛刘海常年遮着本就巴掌大的脸。

  又搬家了,挺好的,不被人认出。

  三年足够体育界更新换代,没人记得就没发生过。

  他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话: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驯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所以对于生活环境的改变,他甚至带着点罗曼蒂克的失落浪漫,他在生活中流浪,是浪漫,在想象中称王,是浪漫,在退隐中自洽,也是浪漫。

  他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对自己催眠——睡吧,明天还要去新学校报到呢。

  *

  “肖老头要来了,快点快点交啊!!”科代表万可的脸都要抽筋了。

  上一堂体育课被无偿侵占用来做随堂测试,刚正不阿的学习委员厉娇梅监工,表面她啥也不说,背后用小本本记下来。

  像万可这样监守自盗的不合格代表,已经在铁梅同学黑名单上被划了三个正字,还差一横她就找个名目告上去。

  “007,最后一道主观题答案在第几页啊?我怎么翻不到?”高瞻不停呼唤奋笔疾书的同桌。

  “300页。”宁零回答。

  “卧槽,你逗我呢,一共200页不到,你给我翻出300来!”高瞻翻了一圈慌道。

  “宁零不过是让你提前知道人生的艰难,谁让你上课就聊天。你还老老实实去翻?你脖子上面顶的是装饰吗?”尚之栎调侃他。

  “咳咳……咳咳……”第一排靠窗的侦察兵江先声,在老班进门前一刻,才后知后觉停笔报信。

  肖风左脚刚迈进高(二)六班的大门,老花火眼扫射教室一圈,立刻追踪到几个未遂作弊的人。

  “咳什么,卡鸡毛了?停笔!暑假魂都耍飞了?一个小测试,全是学过的,还交头接耳。你、你、你,不用我请吧。”肖风厉声指着几人说。

  高瞻几个悻悻站起来,拖着脚步松松垮垮站去后面黑板报下。

  高瞻至今没明白,肖风这个海拔160,体重也160的正方体,是盘圆了悄无声息滚过来的吗?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也恼怒江先声这个毫不智能的人工警报,他气鼓郎当投了一眼过去,却意外瞅见教室门外站着的瘦弱身影。

  高瞻用拐子杵旁边同站着的人:“莫非老夫眼花了?那道驻足我班门口的倩影,不是幻觉吧?”

  旁边的人盯了他一眼,小声道:“嘘。”

  肖风终于收齐了卷子,下面的学生也不敢造次,生怕宝贵的课间十分钟也被无情侵占。

  “我们班这学期转来一位新同学。”肖风向门外的人示意进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我叫宋隐雪。”他对着台下木讷的说。

  下面本来刚刚考完稀稀拉拉的动着,看着进来的人霎时安静下来,可等他说完一句又小声讨论起来。

  “就这?就没啦?”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名字好像女孩啊。”

  “站好直,练过家子的?”

  “声音好甜。”

  “男的,你们都瞎了吗?”

  “就这发型,明天就要被风纪主任抓典型。”

  “朦胧美懂不懂?说别人前先看看自己。”

  “我再怎么着也是纯的,爷们。”

  “人家怎么你了?”

  “呵,行,我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

  讨论还在进行,宋隐雪站着也不嫌尴尬,露出小虎牙微笑。

  “安静!”肖风终于又开口了,“你先在找后面空的地方随便坐,有不适应等调大组的时候再给你换。”

  宋隐雪背着书包在好奇的目光包围下走到一个空着的位置。

  众人惊呆,甚至暗搓搓给他使眼色。

  他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身旁的少年没有交卷,就一直在睡觉。也没人敢打搅他,老师也没有点名叫他。

  太阳刺眼的光芒给少年染上一层金黄,在短成板寸的头发上闪耀。

  宋隐雪心满意足的拿出文具,对转过来一脸惊恐的前桌微笑。

  “我艹艹艹艹艹,路子够野啊,一来就作死。”高瞻在后面狂杵旁边的人。

  下课铃声终于打响。

  肖风在台上交代了许多,掐着刚够他们百米冲刺去上厕所的时间,终于讲完撤了。

  上午的课还剩下两节,宋隐雪一次都没有离开座位,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有人来打招呼他就点头笑笑,大伙看他不是自来熟的性格,也就不凑上去招人烦。

  还好没人认出来。他松了一口气。

  这是新的开始吗?可以新的开始吗?

  直到中午下课前,宋隐雪身旁的少年都没醒。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的出去。

  因为林秀谨要上夜班,也没办法给他做饭,新家离学校也远,索性就申请了住校。

  他又坐了半小时,想起身,却突然好像丧失了力气,自己书还没有领,行李也摆在宿舍没整理,周围环境也没有去主动熟悉。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好累。

  宋隐雪刚要起身,门口进来几个人,首当其冲是高瞻。

  三人本来还在高谈阔论,尚子栎一把抓住高瞻:“别吵。”

  高瞻把打回来的餐盒小心放在熟睡的少年书桌上,跟宋隐雪点头打招呼,可惜对宋隐雪低着头,他就回去自己的位置了。

  高瞻油惯了,一屁股坐在宋隐雪隔壁桌,歪着头想看清楚他的脸。

  “喂,他们说你是女的?”高瞻丝毫不觉得在冒犯别人。

  宋隐雪不太想解释。

  江先声也慢慢走过来,打量起眼前这个白白瘦瘦、颇有气质的新同学。

  见他露出来的下颌骨虽然窄薄,但不像女孩那么纯柔,鼻梁高俏,鼻头海鸥线内收的好,拿最近被热捧的流量小花去比也不逊色。侧面尤为清冷,正面又是圆钝的,将那种疏离感和攻击性降到最低,有种既矛盾又和谐的感觉。江先声是美术生,都想找对方当模特了。

  高瞻用自己学渣了十五年的词汇量去概括,只不情愿得出了两个结论——男的,好看。

  要是女孩该多好?

  江先声走来自我介绍了一下,问宋隐雪是从哪里转来的。

  宋隐雪虽然不想交朋友,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清北附属一中。”

  “哟,名门啊!为啥莅临咱寒校啊?”高瞻又接话。

  高瞻这话是自谦,九中是朗城最好的一所高中,出了不少名人。又因为校训以“忠信仁爱”为本,秉持有教无类的治学观点,没有把好生和差生进行严格划分。像六班排年级前十的就两个人,其他大多都是中流。又因男生多,经常惹祸,于是背着混混班的美名。

  宋隐雪轻微有些紧张,想找借口起身,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睡着的少年。

  少年随手抓起前面的东西,向旁边不停发出噪声的地方砸去,却不料抓住刚刚放在上面的餐盒。

  塑料盒不比金属盒,虽然砸得不疼,但不经晃荡,饭菜登时撒出来,滚了宋隐雪一身。

  高瞻连忙站起来,显然也被眼前的状况惊住。

  “就你闹腾,惹祸了吧。”尚子栎闻声赶过来,“烫到没有?”

  宋隐雪本来想说没关系,却见尚子栎是去关心身旁的少年。是他自作多情。

  他身上挂着鸡蛋花,脸上溅起汤汤水水,流了一胸口。他窘迫至极,又不好发火。

  少年起身才看清自己砸错人了,甩了甩手,转了一圈脖子,发出一声脆响,瞥向一旁的高瞻,再回过目光看向座位上不知道啥时候搬来的邻居,皱了皱眉。

  宋隐雪用余光看到身高腿长的少年,察觉到对方的不爽,压迫感扑面而来。

  人一句话都懒得搭理他,好像坐在旁边是他不对,惹他砸餐盒是活该。

  高瞻想帮宋隐雪擦一擦,手还没挨到对方,就见宋隐雪拔腿跑出教室。

  “川尧你这准头也太差了吧?”高瞻说。

  “怎么回事?”白川尧开口。

  “你的新同桌,不过估计下午就不是了。”尚子栎流畅的转着笔说。

  宋隐雪跑去厕所清理,将脸埋在自来水管下猛冲。

  冲得发凉后,拧上水龙头,抬头看看镜中的人,眼圈有些泛红。

  “没关系,不生气。”宋隐雪安慰自己,拍了拍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