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身体一直不好,这点唐安晏是知道的,没成想会这么严重,并且还发生在他不在大凉山的时候。

  唐安晏没法想象那真得难过成什么样,又一个人能不能处理好这些事情。

  对于死亡这个沉重的词语,那真又明白多少。

  唐安晏只知道听到那真哭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要立马回到那真身边的念头,甫一冒出就按耐不住。

  唐安晏收拾行李的时候,江琛跟在身后问,“不给覃姨打声招呼吗,你这么直接回去,保不准覃姨肯定要闹。”

  其实没多少行李,唐安晏来的时候只带回了手机和几件贴身衣物,重要的东西都留在了悬崖村上。

  唐安晏在看去四川的航班,一边走去玄关处换鞋,“等临上飞机再说吧,不然现在说了肯定不让我回去。”

  因为着急,唐安晏左脚穿上了右边的鞋子,皱着眉叹口气,索性直接右脚穿上左边的鞋子,拿了车钥匙开门。

  “爷爷那边没什么事了,现在在家躺着,有阿姨看着。”

  唐安晏回去看江琛忍不住催促,“你能不能快点,我开车去机场,你再把车开回来。”

  江琛看着他脚上不适配的鞋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还是迈开步伐跟了上来。

  去机场的路上是唐安晏开车,一路也不管红灯绿灯,只念叨着“分扣了你拿我驾照去抵”,江琛坐在副驾驶很突兀的笑一声,“干脆我陪你一块回大凉山算了。”

  “你去干嘛?”

  唐安晏开车向来很稳,今天却颇为急躁,江琛几次想问他左右脚这么穿究竟舒不舒服,忍了下来,一副欠揍的样子。

  “就你现在这个状态,唐安晏,你特么不会来真的吧?”

  为了一个大凉山的小结巴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江琛着实不理解。

  呼啸的冷风从未关严实的车窗缝隙里吹进来,毫不留情的摩擦着唐安晏的脸。车内的空调仿佛不制热一样,丁点的冷风就浇灭了唐安晏满腔热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没想着动心,也没想着认真。

  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机场,唐安晏把车丢给江琛,自己独自去赶飞机。

  回北京的时候匆忙,从北京走的时候也像是一场荒唐的奔赴。

  路的尽头为了什么,唐安晏理不清,索性也不再去思考去琢磨。

  登上飞机落了座,此起彼伏的一颗心才像有了着落。

  临上飞机前他给覃佩发了消息,很容易预料到下了飞机之后,覃佩会对他进行多么惨绝人寰的控诉,可唐安晏头一次觉得,忤逆覃佩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尤其这件事情还是为了那真。

  回到大凉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没有客车,唐安晏打了个出租到悬崖村山脚下,眺望着面前高高盘旋的2556级钢梯,心里的酸涩在愈发膨胀,在干枯的心底生根发芽,某些不知名的情绪摇摇晃晃着,先一步爬了梯登了山。

  唐安晏还是背着走的时候的背包,里面没多少东西,脚掌触碰到钢梯的一瞬间,唐安晏才觉得心里踏实下来。

  一步一钢梯的往上攀爬,悬崖村就在眼前,山水还是和走之前一个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唐安晏终于抵达山顶。

  那真屋门口搭了一个黑色棚子,底下围了好多人,阿玛遗体就摆在正中间,那真跪在边上守灵,小小的背影显得单薄而孤单。

  唐安晏走过去,陪着那真一起跪下来,那真一直没抬头,目光放空的盯着阿玛的棺材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安晏伸出小拇指慢慢去勾那真小拇指,那真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抬起头,对上唐安晏担忧的眼神,撇着嘴移开,又匆匆低下去,然后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低着头不肯说话,唐安晏只能看到他肩膀在一下一下颤抖。

  “那真。”

  唐安晏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厉害。

  那真低着头,眼泪落到泥土上,不说话。

  “安晏回来了。”

  唐安晏重新去勾那真小拇指,这回那真还是想躲,唐安晏没给他躲开的机会,把那真的小拇指勾在手心里,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叹口气,哄他。

  “安晏回来陪你了。”

  那真虽然没再继续躲,但也不理唐安晏,从白天一直跪到晚上,唐安晏也一直陪着。

  最后吉吉瓦尔来了之后,唐安晏不太懂大凉山这边的丧葬习俗,吉吉瓦尔帮着给他张罗,说阿玛的出殡日期定在了明天。

  唐安晏在吉吉瓦尔的帮助下,安排了牛羊,准备了鞭炮等一应用品,又托吉吉瓦尔帮忙买了一身彝族服饰。

  晚上他给那真煮了几个洋芋,唐安晏几乎没下过厨,学着记忆里那真的样子把洋芋放进锅里,和凉水一起煮开。因为嫌没味,唐安晏按着平日里调火锅配料的习惯给那真做了蘸料,那真仍低着头不肯看他。

  唐安晏摸了摸那真的头发,“乖,你先吃点东西,安晏在这陪着阿玛。”

  那真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从唐安晏回来直到现在,那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唐安晏没有指责,心里只剩酸疼。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让他吃点他也不肯。昨天阿玛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我问他要不要给你打电话他也不肯。”

  吉吉瓦尔和唐安晏并肩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真,“他说不想让你担心,也怕你难过。我估计他可能也怕你不会回来,所以不敢告诉你,怕告诉了你,你也回不来。”

  唐安晏听着吉吉瓦尔的话,手里端着的洋芋像是烫到了手心,沿着皮肉钻入骨髓。

  唐安晏嗓子生疼,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下一句再问什么了。

  吉吉瓦尔看向唐安晏,“我说毕竟你在这待了也不短时间,阿玛离开你终归还是来送一程比较好,他这才肯给你打电话。”

  唐安晏的心像是被人挤压,喘不过气来。

  很生涩的才问出口。

  “他有没有问过你我什么时候回来。”

  吉吉瓦尔摇头,“没有。从来不问。”

  “而且,每次我接电话的时候,他都在旁边听着,但不敢出声。”

  吉吉瓦尔很短促的笑了一下,“没想过他竟然会这么懂事的。”

  唐安晏盯着那真脚上那双自己给他买的鞋,慢慢的说,“他一直很懂事。”

  那真最后也没有吃洋芋,每次洋芋凉了之后,唐安晏又重新用热水烫一下,反复几次,就怕那真说饿了想吃了,洋芋却已经凉了。

  第二天的时候是出殡的好日子。

  彝族把丧葬看的尤为重要,而且必须火葬。

  彝族人认为,“火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而人的生命是火给的,死后也应当连同躯体归还于火。”

  丧葬这天来出殡的人都会穿上隆重的彝族服饰,唐安晏也换上了托吉吉瓦尔买来的衣服,长长的队伍,清一色的白色查尔瓦,蓝色披毡,由毕摩朗诵经文。

  重重交叠的木头上,是阿玛静躺着的容颜,唐安晏想起来第一次见阿玛的时候,想起来阿玛递过来的橙子,和淳朴来自大山深处的笑容与善良。

  一把火燃起,带走的是那真的阿玛,也是他唐安晏的半个阿玛。

  那真眼眶通红的眸底尽是熊熊焰火,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手指掐着自己的手心,乖乖的在人群中默默流泪。

  唐安晏伸手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

  “安晏……”

  那真小声的站在唐安晏身边,嗓子被连日来的干涩缺水折磨的发哑,说出话来声音都是黏糊的。

  在阿玛终于消失的一瞬间,那真像是找不到存在一样,整个人害怕的发抖。

  他不明白阿玛去了哪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还原当初送阿达走的时候做的一切。

  只是那时候有阿玛,现在,他只有身边的唐安晏。

  所以那真终于喊出了唐安晏的名字,就像在迫切的寻求一个依靠。

  唐安晏在他手心轻捏了捏,飘起的烟火笼罩着这座山上,四周皆是悲戚的哭声,人们在用最高礼仪送走族人,送走那真的阿玛。

  在尘土飞扬的悬崖村上,在幻化成灰的阿玛面前,那真被唐安晏牵着手,抬头看唐安晏一眼,胳膊贴着唐安晏的胳膊,超小声的说。

  “安晏……那真……没有……阿玛了……”

  唐安晏牢牢牵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对着阿玛的灵魂虔诚告诉那真。

  “但是你还有我。以后安晏会陪着那真,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的。”

  那真噘着嘴,很小心翼翼的吸了一下鼻子,软软的眼神看着唐安晏,“安晏……那真……会乖……”

  唐安晏想,那真已经足够乖了,还能再怎么乖呢。

  反而每次听到那真这么说话,这么一个劲的证明自己乖,唐安晏反而更心疼。

  他用指腹轻轻擦去那真的眼泪,“在安晏面前,那真不乖也可以,那真怎么样安晏都喜欢。”

  唐安晏重新牵起那真的手,再一次告诉他。

  “安晏没有不要你。”

  晚上睡觉的时候,那真应该是累了,几乎是刚沾上床就睡着了。

  唐安晏打来一盆水,给他擦了擦身上,最后是脸。

  不过离开十天,唐安晏发现那真瘦了不少,揽在怀里的腰线明显往回缩了。

  睡到一半那真醒了,唐安晏刚要睡着,那真把自己往唐安晏怀里靠,手指贴在唐安晏鼻子上,仿佛在确认这个人是真的假的。

  转过身去的时候阿玛那张床上是空的,那真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悲伤重新席卷而来,直往鼻子眼睛上涌。

  阿玛离开的太突然,什么也没留给他,没交代给他。

  他当时脑子是空的,懵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时间想找安晏,又想起安晏已经回了北京,说好的七天回来,也已经过了一天又一天。

  那真觉得唐安晏是不要自己了,不然怎么会一直不回来陪他呢。

  现在唐安晏回来了,那真也害怕,怕这个人突然什么时候又走了,不要他了。

  阿莫曾经说过他是累赘,是麻烦,所以那真怕自己也成为唐安晏的麻烦。

  “想什么呢,睡不着吗?”

  唐安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勾着那真的腰靠向自己,摸索到那真的手牵在手心,嘴唇贴着他柔软的后颈肉亲了亲,哄他。

  “睡不着安晏给那真看动画片好不好?”

  那真摇了摇头,收回视线,落在和唐安晏紧牵着手上。

  唐安晏拿额头蹭了蹭他的后脑勺,亲他敏感的耳朵,声音温柔的如同那屋外的月亮。

  “那真,安晏回北京的每一天都很想你,但是那真不愿意接安晏电话,不愿意理安晏,安晏……很着急,也很担心。”

  “以后不能不理安晏知道吗?那真得让安晏知道,那真过得怎么样。”

  交握着的手心落下一滴泪,唐安晏伸手去摸那真的脸,果然,又哭了。

  唐安晏揽着那真的腰让他转过身来,那真缩在唐安晏怀里,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抓着唐安晏胸前的衣服,“那真过……得……不好……安晏不在……那真……伤心……”

  “那真以为……安晏……不要……那真了……呜呜呜……安晏……说好的……七天……回来……可是那真……数到……七了……安晏……还是没有……没有回来……呜呜呜……一直没有……回来……”

  “那真……不知道……怎么办……那真……害怕……呜呜呜……安晏……那真害怕不……不回来……”

  那真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在唐安晏的温柔下倾泻而出,唐安晏的脸被月光照的温柔,嘴唇贴着那真的额头,呼出的呼吸都是粗重的。

  “那真啊。”

  唐安晏轻轻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