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百雨乡>第38章 38.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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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临近尾声,鱼塘边的苦楝树开始落叶,前些日子还金灿灿的,冬风一吹,便簌簌而落,仅剩一串串苦楝子垂坠在交错的枯枝间,越衬得天穹湛蓝,高远而晴朗。

  苦楝树夏天时会盛开一树淡紫色的花,像是勾住了碧霄的云霞,整棵树被覆上柔光,影影绰绰地晕染开来,看不真切花朵的样貌,只记得一团清雅的浅紫掠过眼前,树影洁净而轻盈。

  小孩们常将椅子搬到树下纳凉玩耍,花朵清气四溢,枝叶又能驱虫,连蚊子都不怎么愿意靠近。山里的花蚊子很毒,一年四季都能见到它的身影,个头不大,振着翅膀飞过来时悄无声息,点了蚊香也驱不走,常常是毫无知觉地发现身上肿了大包,涂了青草膏半天都不消。

  路过的大人就笑着跟他们说,在“苦恋树”底下坐久了,以后长大娶不到媳妇儿。其他人不怎么在乎,阿阳倒是在乎的,只好牵了小美去别处玩,宁愿承受被蚊子叮咬的风险。

  阿阳每次经过树下时都会十分忌讳地避开,有时候瞿青野看他副样子也觉得莫名其妙,阿阳就把大人的话复述了一遍,下一秒就被瞿青野拍了后脑勺,说他迷信。

  他还不是天天骑车经过树下,也不见得讨不到对象。

  最近甘觅林还是会天天来找他,但没有之前那么神色恍惚了,也不会在少年第二天还要上课的情况下,提出要跟他一起睡觉,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瞿青野写作业。

  昨天甘觅林没来,瞿青野还有些奇怪,好在今天放假,他有空过去找他。

  再过些日子,跨年要考试,瞿青野确实没时间陪甘觅林过元旦,就提前在镇上定了个蛋糕,上面歪歪扭扭用果酱描的“生日快乐”还是他亲手写的,今天一大早就去镇上提了回来,这会儿准备带去见甘觅林。

  走到西南角的时候,发现巷间明显和以往不太一样。这边向来都安安静静的,不像他家附近几乎都住着张婶那样的大家庭,总喜欢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今天的西南角气氛比平时要热闹,虽然没什么人说话,但都站在路边往一个方向打量着。

  瞿青野在稍远的地方停了车,神色疑惑地扒开人群,发现村民们的表情格外凝重,并且围着的院子好像是甘觅林家。他心里一紧,想要上前去看,立刻又被身边的大嫂拉住了,蹩脚的普通话里半夹着方言:“今天先别过去,甘家的老头过咗身了。”

  瞿青野的动作蓦地顿住,脑中一遍遍地回旋着对方的话,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愿听懂,他只知道自己再次开口时嗓音颤抖:“你说什么?”

  大嫂叹了口气,用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昨天半夜走的,静悄悄的,他家也没动静。”

  他的大脑像被棒槌砸得发怔,身体僵直,耳边骤然响起尖厉的嗡鸣声,瞬间将周围的所有声响隔绝在外。瞿青野觉得双腿有千斤重,每迈一步都在逐渐僵化,直到他踏上门阶,一股沉重的气息才从屋内蔓延至身前,阴霾般的冷风拂面而来。

  前厅已经被收拾得空空荡荡,角落里摆着一张木床,惨白的蚊帐撂下,看不见里面躺着的人。春联门神都被撕下来了,墙上黏着破碎的红纸,半边木门被卸下,放在另一边的墙前的地面上,正对着那张木床。

  甘觅林坐在门板上发呆。

  瞿青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被铁水铸满,然后生锈,最后一动不动。

  甘觅林感受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可始终没看少年一眼,目光安静地盯在地面上。

  瞿青野喉间梗塞,直到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门外,动静扰乱思绪,他才回过神来,走上前去,陪着甘觅林坐在门板上。

  门板微微下陷,甘觅林呼吸一滞,视线转过来,却落在了瞿青野手中的蛋糕盒上。

  瞿青野刚才也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没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提着蛋糕,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到来有多不合时宜。

  甘觅林伸手将那个纸盒接过来,打开,拆了一只塑料叉子,舀起一朵奶油,放在眼前,目光涣散地盯了很久。

  他将叉子送入嘴里,一股绵甜在口腔中漫开。甘觅林睫毛轻颤着微垂,然后又一勺一勺地舀起蛋糕往嘴里塞,机械地咀嚼吞咽着。

  瞿青野忽然抬起手,帮他擦掉嘴角沾上的奶油。于是甘觅林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这盒变得一片狼藉的蛋糕。

  腻得有些齁嗓子。

  “明明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他忽然开口,嗓音干哑。

  明明就快要到新的一年了。

  瞿青野心中酸涩,沉默地看着对方。

  甘觅林终于转过头与少年对视,眸光黯淡,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这是我第一次吃自己的生日蛋糕,谢谢你。”

  少年的呼吸开始难抑得变重,像是在努力压制着某种情绪决堤,他不敢再看甘觅林,眼神转向门外的人群,人们的脸上带着千篇一律的担忧,他忽然感受到手背一凉,低头去看,哪里来的水渍。

  随后是甘觅林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小野,别哭。”

  原来是他自己的眼泪。好奇怪,明明只有一滴,砸落在手背上却像是陨石落地,烫得像是过年烧香时抖落的灰烬。

  瞿青野眼圈发红,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

  甘觅林还在努力维持着刚才没有收尽的笑意,一边将对方的泪水拭去。

  之前有人跟自己说过,等到出殡开棺的时候也不能哭,眼泪会把寿衣烫穿,底下的人会冷。

  所以从一开始,甘觅林就没流一滴泪。

  两人无言地并坐在门板上,人群渐散,消息也传开来,多数人又怕晦气,于是下午几乎没什么人影从门前经过。

  明天做法事,这三天晚上都要不眠不休地在床前守灵,到了半夜温度骤降,前厅没有门挡风。瞿青野看见对方光裸的双足被冻得通红,就去后屋给他找了双袜子。甘觅林感受着少年给自己穿上袜子,没什么反应,直到他又拿了双鞋来,他才稍稍避开:“不能穿鞋。”

  于是瞿青野也将自己的鞋脱了,继续安静地陪在甘觅林身边。

  “他睡前还找我谈了心,”寂静的深夜里,甘觅林的声音显得更为落寞,“后来就没再睁开眼睛。”

  人老了,无声无息地离开,其实也算得上是幸事。

  瞿青野望向那张木床:“至少爷爷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小雪从屋里绕到厅堂,在甘觅林腿边蹭着,被他抱起来,放在双腿间。他将手搭上小雪的脑袋,摸着摸着动作就顿了下来:“我是爷爷捡来的。”

  瞿青野身躯一颤,立刻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对方。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村里的人都知道。”

  “大伯他们也常说,爷爷打了一辈子光棍,哪来的儿子儿媳。我本来可以当做不知道的。”甘觅林想了想,继续道,“可前阵日子,我的亲生父母找过来了。”

  “他们说,当时生我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六七个孩子,实在是养不起,就把我放在镇上社坛的古榕树旁边,躲在树后等了整整半天,才看见一个老头子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就把我抱走了。”

  “他们跟在我爷爷身后,看见我被抱进了风禾村,他们一直都知道我住在哪儿。”

  “可他们从来没来看过我。”

  甘觅林的神色茫然,双眉忽皱:“我也从来没问过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因为爷爷一直都没提起过。”

  “我以为他们外出打工了,或者遭遇不幸了,但从来没想过会再与他们相见。二十多年了。”

  “我明明不认识他们……”甘觅林的语气带了些不解,声音也越来越轻,“我明明不认识他们,他们却知道我出生在夏天,知道我脚踝处有胎记,还说我小时候不爱哭,好养。”

  “可是好养的话,为什么还要把我丢了呢?”

  疲惫的倦意袭来,甘觅林将手撑在额前,抵在腿上,语调平淡了些:“他们说,爷爷年纪大了,家里不能空空荡荡的,让我认他们,他们来给爷爷养老,送终的时候才不会孤苦伶仃的。”

  “我当时觉得好奇怪,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说这样的话,是盼着我爷爷早点走呢。”

  “所以我一直没答应,直到今天,才觉得家里确实冷清得可怕。”

  “爷爷应该也会这样觉得吧,老一辈的人都希望家族枝繁叶茂的,如果当时我答应了的话……”

  甘觅林话语一顿,因为少年把他抱进了怀里,他似乎就什么也无法说出口了。

  瞿青野觉得心口揪着疼,原来之前甘觅林的情绪反常,是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要是他再多把多一些的注意力放在甘觅林身上,或许就能发现原因了。

  对方无声地待在他怀里,瞿青野双臂收紧,呼吸颤抖,试图将夜里的寒意驱散,把全身的暖意传递到甘觅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