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百雨乡>第39章 39.侧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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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林,你姓甘。”瞿青野的声音缓缓传来,“你是爷爷唯一的孙子,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当初爷爷不是捡你回家,是接你回家,他知道你在榕树下等他,所以他来了。”

  难怪之前爷爷拿背带给瞿青野看的时候,说的是“第一次和阿林见面”,原来当时爷爷已经告诉他了。

  “如果你不想认他们,就不要认,爷爷不需要虚情假意的人来给他送终。如果爷爷知道他们让你不高兴了,只会更生气,也不会想让他们出现在眼前。”

  “好不好养不是他们丢弃你的理由,既然选择要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就要担起做父母的责任,他们没有资格再来为难你。”

  瞿青野觉得好难过,他没想到甘觅林实际上比看上去要过得辛苦得多。

  一开始他接近甘觅林,其实是带了点私心的,他觉得甘觅林脾气好、笑容温和、会关心人。所以瞿青野从父母那里突然间缺失的情感与关注,一直想从甘觅林身上得到补偿。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其实甘觅林也从来没拥有过这些。后来他不想要补偿了,他想要被爱,但又发现甘觅林其实并没有像表现出来得那样喜欢他。

  再后来,甘觅林也在努力地去学“爱”这种情感了,可从小只有爷爷教过他要怎么爱人,他所受的情感教育同样是有所缺失的。瞿青野这才明白之前许思佑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爱谁都行,谁爱都行,只要有人愿意无条件地靠近他,他就会全盘接受。

  这才养成了甘觅林不会拒绝别人的性格。

  “林林,真心最重要。那些无关的人宁缺毋滥。”

  甘觅林空洞的眼神中忽地映上了一瞬的光亮,随即又立刻被浓稠的夜色吞没,他的声音依旧发哑:“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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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前摆满了丧事要用的东西,法师将白头巾拿给他们戴上,腰间系了细麻绳,熟稔地将丧葬流程讲了一遍,甘觅林听得发愣,瞿青野在旁边一一记下了。

  先是吊丧,旁边的人负责敲锣吹唢呐,身披黄袍的法师手中拿着树枝,枝头顶端挂着一面符旗,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瞿青野和甘觅林跪在屋前的土地上,屋旁的人还觉得奇怪,心想瞿青野又不是甘家的人,怎么也在这里尽孝。

  来帮忙的人也多,封利是,洗碗盘,添柴烧水,屋边的空地里要摆白宴,妇女们围在桌边择菜,聊着天说着笑,与屋前的凄冷泾渭分明。

  上桌是七个菜,油烟气混着纸钱香烛的味道。灵堂里放着一副红棺木,两边守着纸人,后面摆了纸扎的房屋,前方放着三个芭蕉桩,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香,路过的人都要上前点香作揖,香灰和烛液滴落在芭蕉桩上,烧落一地黏液。

  第二天要绕村走一圈,甘家人少,村民就来帮忙,十几个人抬了担架,担架上撒满纸钱,一路飘飞。有人怀里抱着一只公鸡,有人捧着罐子。甘觅林手里拿着引魂幡,跟在法师后面。他想起小时候爷爷也常带着自己围着村寨走,晴空寥廓,河水澄澈,稻田广袤无垠,山峦远近重叠。他跟着爷爷认识了一草一木,一虫一鸟,也跟爷爷学会了乡音,习惯了村中的习俗,眼看着将一切教给了他,熬到了该享清福的年纪,却又一夜之间天人两别,只剩下甘觅林一个人。

  甘觅林第一次觉得风禾村这么大,大到他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去,他被这片土地养育长大,最终也会像爷爷一样叶落归根。

  他和瞿青野不一样。

  瞿青野生来就不属于这里,虽然他们于此相遇,在人生中有过偶然的擦肩。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终点,甘觅林不希望少年因为自己而止步于此。

  唢呐声持续不断地萦绕在耳边,甘觅林回过头,发现少年也在望着自己。

  晚上法师在空地里摆了四张桌子,桌子上点着红烛,家属本来应该围着圈看他们做法,但人太少,就只有他俩坐在旁边。法师后面跟着四五个人,在桌子之间来回穿插地走着,讲故事似地唱着词,敲锣声和唢呐声时而响起。最后有人站上桌子,后空翻往后倒,稳稳当当地站定在地面,桌子随之翻倒,耍杂技似地连续表演了几次,法事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安安静静。

  深夜的时候甘觅林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坐在门板上倚着身后的墙,脑袋一坠一坠的,瞿青野把他抱过来靠在自己肩上,甘觅林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我在呢,”瞿青野轻轻拍着他的手臂,“你睡吧。”

  甘觅林没再强撑,闭了眼,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缓慢悠长。

  第三天要围在担架旁烧香烧纸钱,满地灰烬,白烟熏得眼睛疼,双眸间布满血丝。这是见爷爷的最后一面,白布被掀开,老人面孔安详,永久地沉睡了。棺盖被合上,抬出了房屋,甘觅林看着人们将纸人纸屋拿到了狗牙花丛前,又将这些天用过的毛巾白布堆在上面,然后点燃了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人们围着蹲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长木棍,在身前的地面上不断地敲着,直到火光燃尽,身前空无一物,才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

  宴席的红棚被拆下,桌子凳子收进卡车,户外的搭起土灶被推倒,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甘觅林坐在灵堂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侧柏叶发呆。本来是要让家里的女性站上木凳,用篦子梳两下头,然后插进发间。他家没有女眷,就省去了这个流程。

  甘觅林将侧柏叶举在眼前轻轻转动着,屋外明媚的阳光透过门隙,落在枝叶间,眼前一片模糊。

  瞿青野送走了承办白事的人,走进屋来找他,甘觅林垂下手,神色平静。

  “去休息会儿吧。”少年对他说。

  甘觅林点了点头,没动。瞿青野就坐在旁边陪了他一会儿,甘觅林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他:“你元旦好像要考试。”

  瞿青野稍一思索:“没关系,反正差不多每天都有测试。”

  “已经耽误你好几天了。”

  “爷爷的事更重要。”

  少年的目光太过认真,甘觅林觉得有些受不起。他沉默了一会儿,陷入了回忆。

  “其实爷爷走之前的那段日子,经常跟我聊起小时候的事。我如果早点察觉到就好了,可我,”甘觅林顿了顿,“可我当时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总是没日没夜地去找你。”

  瞿青野忽觉紧张,他不知道对方的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纠结和矛盾,但他知道甘觅林在愧疚。

  亲生父母总会突然出现在裁缝铺,甘觅林不想见他们,但他也没办法。

  他害怕,怕瞿青野也会像亲生父母那样忽然抛下他,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别人的喜欢,这种情感更像失而复得的弥补,怎么能甘心让它再次得而复失。

  所以当他们靠得足够近时,甘觅林才会升起些安全感,只有不停地亲吻拥抱做爱,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些烦心事,记起瞿青野还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我能花多点时间陪爷爷,他就不会那么孤独地离开。”甘觅林陷入深度自责,不敢再看向瞿青野。

  瞿青野也觉哑然,那天他和爷爷一起翻看完旧相册之后,告别时还说改天来看他,可自己也没履行承诺,那竟然也是他见到爷爷生前的最后一面。

  “所以小野,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甘觅林声音极轻,尽力隐藏着悲伤,“你好好复习,高考前不要再来和我见面了。”

  “你没有耽误我的……”瞿青野皱了眉,想要抱抱对方,又被甘觅林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话只说了一半,双手无力地垂下,少年眼底的情绪逐渐从惊慌变得失落,他的目光低了低,没再看甘觅林。

  “好。”

  甘觅林现在不高兴,他就尽量顺着对方,等心情稍微好点了,再过来哄哄对方,反正甘觅林向来都会让着他,自己非得要过来,甘觅林也没办法。

  “厨房还剩了半只白切鸡,晚上热一下就可以吃,如果没胃口我就去镇上买点新鲜菜,做好了再给你送过来,还有……”

  “瞿青野,”甘觅林终于抬头直视着对方,稍稍走近了些,明明和以往的亲密距离差不了多少,可瞿青野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抱他,“我说,暂时不要见面了。”

  不是在生闷气,也不是在闹别扭,甘觅林语气平静,目光清醒,甚至还唤的是他的全名。

  少年怔了很久,最后还是把甘觅林拉进了怀里。

  天气冷,甘觅林的耳朵也冰凉,他的唇瓣轻轻在上面蹭了蹭,在对方伸手要推开他之前,最后留下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自行车经过凝滞如死水的鱼塘,苦楝子掉落在土路间,正巧砸中他的头顶。瞿青野停了车,将那枣子般大小的土黄果实放在掌心,随后凑上鼻前嗅了嗅。

  苦不是味觉吗,为什么闻起来也如此清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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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宝们这里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不是分手,破镜要到大学以后(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