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宫野志保, 或者现在该叫她灰原哀来说,从记事起就待在了组织,以至于她的记忆里大半部分都被深沉的黑色填满, 她的降生伴随着父母的死亡,而姐姐是她在这片泥沼中唯一的光, 长大些后又多了一个会时不时对她展露笑意的卷发青年。

  但她的姐姐死了——是不久之前, 由那个银色长发的男人亲口告知她的。

  在那一刻, 好不容易在组织得到了代表着核心成员代号, 以为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保护住姐姐的她,亲眼看到了本就晦暗的世界在面前寸寸崩塌。

  ——这一次,她是真的彻底一无所有了。

  于是她暂停了被交到她手上的所有实验, 然后在囚禁住她的那间密室里,吞下了被她亲手研发出来的那枚毒药, APTX-4869。

  说不清那一刻的她, 究竟是希望和那些以往服下A药的大多数人一样在黑色里迎接自己的死亡,还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博取那千分之一活下去的希望——像实验里的那只幸运的小白鼠、或者资料中失踪的工藤新一一样, 让身体缩小成幼年的状态,以此逃出这个组织禁锢住她的魔爪,寻求新生。

  她本以为应该是前者的,直到在真正吞咽下那颗致命的毒药之后, 感受着从身体内部逐渐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的痛苦而强烈的灼烧感,感受着自己的灵魂被绝望蚕食殆尽, 宫野志保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甘心于这样软弱而无用的终结。

  原来这就是死亡。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甘愿就这样随便又狼狈地死去。

  原来,就连死亡本身, 都是一件这么令人无望的事情, 痛彻心扉, 却又无从反抗。

  她是一叶无根的漂萍,是一头被狼群圈养的温顺绵羊,她的确没有亲手杀死过什么人,但因为自幼天赋使然而备受器重,于是在成为“雪莉”的过程中,有太多的人因她的这份天赋而经历了她之前所经历过的那种极致痛苦的死亡过程,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始终不如她这个始作俑者幸运,因为她最终活下来并暂时逃离了她的囚笼,而他们……全都死了。

  说到底,那份APTX-4869死亡名单上的每一个被烙印上“确认死亡”的名字,其中都有她的一份罪孽。

  她是一名天才的科学家,但与此同时,她也被迫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而杀人犯是绝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未来的,他们手染同类的鲜血,是早已不配被称之为人的恶魔。

  但每当这种时候,心底深处总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不是她的声音,但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于是她反问:那是怎么样的?

  ——每个人的确都有放弃自己生命的权利,但同时,也拥有着敬畏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生命的义务,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是面对死亡,都应该拼尽全力去挖掘每一丝求生的可能,因为活着本身虽然很痛苦,但也唯有活着,才有可能看得见希望、看得见黎明的曙光。

  与其让死亡作为埋葬现实的坟墓,不如稍微鼓起勇气向前迈步,你也许不会知道前方等待着你的是什么,但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不是吗?

  ——或许吧。

  灰原哀紧紧握住几乎盖住她大半张脸的红色兜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透过这辆在几分钟之前被两个男人持枪劫持的公交车的车窗,对上了自己那双惊惧而绝望的冰蓝色眼眸,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被困在组织实验室里的那段时光,身边无时无刻不萦绕着让她恐惧的气息与粘稠的黑暗——而现在,他们又出现了,就在距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在这辆甚至正在被劫的车上,一个天然完美的囚笼,连逃跑都做不到的可怖牢狱。

  身边同样变成小孩的工藤新一貌似受到了她的影响,行为变得比平常更加激进了几分,甚至因此被那几个歹徒盯上……可是,她做不到,她什么都做不到,她现在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孩被□□抵住额头却无能为力,颤抖的嘴唇张合片刻,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呵,真是自私又可悲啊,宫野志保,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身旁的这些人,工藤、博士、还有那几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跟她有过接触的人,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她真的已经有在很拼命地向前跑了,想要甩开组织、甩开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但如果这种前进的代价,是让那些不幸与她相遇的人们陷入跟她一样的不幸当中去的话,那么即便有一天她所期待与追寻的东西真的实现了,又有什么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呢?

  所以果然,她还是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尽早消失掉比较好,她或许并不是真的甘心就这样死去,但如果别无选择、如果她的死亡能让身旁这些善良的人们的生活恢复过往的平静的话,其实也未尝不可吧?

  说到底,无论是她,还是江户川,都是他们生命中意外的过客,她深知组织根系的庞大,正因如此,就更加无法像江户川柯南那样,明知未来将要面对什么,却依然能满怀坚定与热忱。

  这样的江户川让她觉得既羡慕又安心。

  但她做不到,她只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就连身上那些被努力竖起的尖刺都显得格外脆弱,扎不伤别人,只能刺疼自己。

  余光里,江户川被那个高大的劫匪扼住脖子提在半空奋力挣扎着,茶发的女孩死死拽住帽檐,耳边是几个孩子慌乱而压抑的惊呼声、以及大人们的轻声抽气,她却满脑子只想着逃跑。

  离开这里,无论怎么样都好,离他们越远越好,绝对绝对不可以连累他们。

  是啊,在组织的那些真正的魔鬼面前,几个劫持公交车的愚蠢劫匪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江户川现在有危险,她不能也不应该无动于衷。

  好在,在她受困于自己究竟应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前面那几排当中有人先她一步开口了。

  虽然这样想可能显得有些卑劣,但她却仿佛突然间被从泥沼里稍微拽上来了一点般,实实在在地觉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一点无聊的恶作剧而已,这样随便扼住一个孩子的咽喉,就算你是反派,也未免有些难看了。”在前面某一排独坐的男人收回放在后排突发事件上的目光,支着下颚看着窗外,看起来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劫持的自觉。

  “你这家伙,你刚才说什么——??!”那掐住柯南脖颈的歹徒登时被气的七窍生烟,他下意识一把丢开手里提着的小孩,抬起枪就要朝着那个出声的男人的方向来一梭子。

  然而还没付诸行动就被他的同伙用眼神严厉制止了。

  那歹徒表情短暂地变了变,最终只得悻悻地瞪了那全程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过他的男人一眼,一把收缴了掉在地上的那只微型行动电话,咬牙切齿地重点威胁了试图搞事的某小学生侦探一番,然后重新回到了前排。

  先前出声打断劫匪输出的那男人刚将视线从勉强映射出了这辆公交车后方行车情况的车窗的某一点上收回,就对上了刚好从他身旁路过的那粉帽子劫匪满怀恶意与不屑的眼神。

  ……哦?

  他挑了挑眉,被墨镜遮挡住的眼睛微微眯起,瞳眸中染上一丝兴味、以及若有所思的冷然。

  刚刚想要开枪却被阻止的异常,以及现在这种像是在看将死之人般的眼神……原来如此。劫持公交车是手段,要挟警察释放他们被逮捕的头目是目的,但在此之前,埋葬掉这辆车里的所有经历过这次事件的普通人,搞不好才是他们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

  【矢岛邦男,上个月制造炸弹攻击珠宝店的某强盗集团一员,当时警方只逮捕到作为抢案主要嫌疑犯的他,其余三名同伙目前全部在逃。】

  迅速联想起不久之前看到过的、很可能跟这两个劫匪有关系的某条新闻,男人心下了然。

  看来在他们这些乘客中间,出了一个内鬼啊。

  结合能清楚看到之前那男孩动作的位置,排除那几个看样子和对方相熟的人,就只剩下最后排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

  ……嗯,赤井秀一不算,那家伙最近虽然看起来还挺闲的,倒也不至于落魄到给这种日本三流强盗集团当马仔的地步。

  话说这还真是有趣,小小的一辆公交车上,汇集了包括FBI、黑衣组织、上次黄昏别馆案件遇到的那个敏锐过头的小侦探,以及从接到报案起就紧追在后的……

  他想到这里又借着车窗玻璃向后瞥了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心情看上去居然还算不错。

  ——唔,一大堆的日本警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之前上车时,貌似不小心有瞥到过一眼坐在那个名叫江户川柯南的少年侦探旁边、一个戴着红色兜帽、其间偶尔掉出几缕茶色碎发的小女孩。

  该怎么形容呢,总觉得有一种怪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是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