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谭西早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樊燕发现她手腕上的画随口一问:“这谁家孩子画的?”

  谭西早冲干净脸上的泡沫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回去:“就今天,有对母女,妈妈有事,让我,陪着小孩,玩一会儿。”

  “这样,那你快洗洗,这水彩笔可不好洗。”

  “哦,好。”谭西早低头注视手腕,最后只是搓干净手背上的痕迹便放下袖口出去。

  另一边孟沛萍看见女儿手腕上的画开口:“这是谁画的?”

  季子禾不说,但眉眼弯弯,看样子心情很好。她将手腕抬起贴在耳朵上,好像能听见根本不存在的秒针走动的声音。

  最近一个多月,季子禾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心理医生中途来看过一次表示现在状态不错。

  “子子……”

  “嘘——”季子禾食指抵在唇前,煞有其事悄声,“我听不到了,别说话。”

  孟沛萍见她如此,不再说什么,起身回到卧室。

  季正德看妻子回来,退出正在收听的电子书:“子子睡了吗?”

  “还没有。”孟沛萍坐下,“那个手表是谭西早画的?”

  “是啊,子子让她画的。我估计那孩子是不愿意在她手腕上画,两个人拗了好半天。”季正德笑着挪动身体躺下,孟沛萍伸手扶着丈夫躺好,语气里捉摸不透:“我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我不可能让谭西早一直陪着子子,等到了分开的那天,我怕子子受不了。”

  这是未来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如今季子禾对谭西早的依赖,附近邻居都能看得出来。

  对一个人产生依赖感就是一柄双刃剑,更何况还是精神脆弱的季子禾。

  季正德沉默半晌,说:“也许等未来女儿恢复正常,自己就会主动疏远了吧。”

  毕竟那个夜晚谭西早跟他们的女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然而那段回忆充斥着不堪,是所有人都避如蛇蝎的。

  日子还跟往常一样,奈何今天杀出了两个拦路的。

  “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俞以白具体还是接到谭亚北电话才了解的,她最近忙着案子,分不出太多心思在发小身上。

  “就还是,出租车。”

  “少来了你,你出租车早就退给车行了!”俞以白单手叉腰想到一件事,眉头顿时锁死,与此同时瞥了眼板着脸不说话的谭亚北。

  知道她这是明白了,谭西早眨下眼解释:“我找了份,别的工作,一直跑车,有点累。”

  “啊——说的也对,换就换吧。”俞以白顺坡下驴,有很多事不能当着谭亚北的面说。

  她挠挠额头岔开话题:“没事了就行了,我跟小北也是担心你才问一嘴。那什么,我送你去工作的地方。”

  俞以白大咧咧揽过谭西早肩膀就要走,结果刚走两步就听到后面堪比催命的声音。

  “你是不是见到那个女人了。”

  是绝对笃定的语气,面前的人定在原地,看似默认的态度成功惹恼了谭亚北。

  “你还嫌家里不够丢人吗!孟沛萍现在的名气不低,季子禾也是,你是想被有心人挖出来再骂一顿我们家吗!”

  “谭亚北!你臭小子说什么呢!”俞以白抬脚踢了下他小腿,眼神示意到此为止。

  像是故意发泄积压已久的怨气,谭亚北置若罔闻攥紧拳头继续控诉:“就因为你!我们家大门被泼油漆!出门被认出来都会被指着脊梁骂!同学全避开我走,背后议论我会不会也变成强/奸/犯!都是因为你!”

  “谭亚北!”

  “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应该,死在牢里,或者死在,那个晚上。”谭西早越发低沉的声音响起。

  泼油漆这些她从没听妈妈说话,每次来探监都只说好事,对这种事只字不提。

  可不提,就认为她真的就不知道吗?

  说实话她差点就真的死在牢里了,如果不是唐队长救了她,且骂醒了她。

  ‘绝了,你一个女生居然强/奸/女生,怎么比男的还恶心。’

  ‘听说人女生被折磨的都差点精神失常了。’

  ‘那就教育教育她,让她也尝尝这滋味。’

  拳脚悉数落在瘦弱的身体上,谭西早只顾着抱头,后来被其他几个狱友强行掰开手臂,任由她们“伸张正义”。

  ‘身上多处骨折,鼻梁也断了,怎么这么没分寸,打死了怎么办?’

  ‘多久能调养好?’

  ‘没三个月够呛,最好给她单间,不然就她这身板,放回去跟让她死没区别。你也知道,这群犯事的也有鄙视链。’

  不巧,谭西早就是最底端的。

  ‘事情虽然不是你做的,可因为你的懦弱,不仅毁了她,也毁了你自己。’

  ‘你越不反抗,就越助长她们的气焰。你扪心自问,真的愿意背着强/奸/犯的身份过一辈子吗?’

  ‘编号94926,你不是强/奸/犯,懂吗。’

  俞以白跟谭亚北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脸上不约而同都有些慌乱。

  他们靠近看去,谭西早双眼空洞无光,瞧上去无悲无喜。

  这下俞以白彻底慌了:“西西?西西?你别想了,你说说话啊,你这样我害怕。”

  谭亚北暗自咬牙,心头发酸开口:“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

  年久失修的机器终于有了反应,谭西早自嘲一笑:“你说的,也是事实,是我,考虑不周。”

  只顾着跟季家忏悔赎罪,却忘了她同样亏欠家里人。

  听说谭亚北起初想报公安大学,因为她坐牢的缘故只能放弃,她好像无形之中改变了……不对,是毁了好多人的人生。

  她苍白的脸上勉强支撑起一个笑容,随即宛如脱线的木偶向前缓慢行走。

  担心她会出事,俞以白气得又踢下谭亚北后赶紧追上去。

  落在身后的大男孩双眼通红望着姐姐失魂的背影,眼泪不受控落下,很快被他用袖子抹掉。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跟姐姐说出一些以前在随意不过的关心。

  姐姐出事那年他才小学,他感到茫然,不懂为什么一下子所有人都在骂他姐姐,口口声声说她是糟/蹋女生的变态。

  他不愿意相信那个始终对这个世界保持善意的姐姐会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妈妈说带他去监狱他也不去。

  他自欺欺人的想姐姐只是去了外地,上学也好,工作也好,只是暂时不会回家而已。

  那些污言秽语入他耳,怎么骂他无所谓,但是不能骂他的父母和姐姐。所以中学的时候没少因为打架的事叫家长,老师也知道情况,对他妈妈的态度很差。

  好像都是罪人,活该被欺负,尊严也应该被踩在脚底。

  后来他学会了打重一点,然后捎带一句威胁,所幸高中遇到了一位好班主任,高中三年过的也算安稳。

  他的成绩优异,高三那年提出想要报考公安大学的想法却被驳回。原因很简单,政审过不去,他姐姐还在牢里待着。

  苦心建造的安乐窝被现实击破,他一个人跑到女子监狱,在外面哭了好久。

  他就是想考公安大学,他就是想做一个警察,他就是想……告诉所有人,他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得知姐姐提前出来的时候他别提多开心,可当他回到家里看着对方的脸,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车里俞以白时不时用余光注意谭西早,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些,但是情绪依旧低落。

  “那臭小子就这样,其实背地里可担心你了。”

  “你们,没必要,这样的。”谭西早偏头注视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景,“为了我,也不值得。”

  “屁!有什么不值得!”俞以白脱口而出,她顺势将车停在路边,防止待会情绪太高影响开车。

  谭西早收回目光,“那个人的,背景,在九年前,就能在,江城,为所欲为,现在,九年过去,肯定,更稳固了。”

  “恰恰相反。”简短有力的四个字让谭西早微微睁大浅色瞳孔,在阳光下泛着光亮。

  “你不知道,差不多五六年前,江城扫黑,铲除了很多黑恶势力,其中就包括那个人背后的。”

  “那,那个人,现在……”

  “跟没事儿人一样,混得风生水起,看着就让人牙根痒痒。”俞以白咬牙切齿道。

  谭西早疑惑:“为什么,他没事?”

  “还能为什么,得到的消息太快,抽身快,是也被带走调查过,但是因为查不出什么就又给放了。”说到这里俞以白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里稍显庆幸,“但是从那之后他好像就蹦跶不起来了。”

  好像看出谭西早眼里浓烈的疑问,俞以白勾唇:“因为咱们江城现在有了个不得了的刑警队长,而且还是个狠人。也就前两三年的事,听说被嫌犯囚禁了将近半个多月还有力气带着嫌犯一块从天台上跳下去。”

  这些事对谭西早来讲都很陌生,她每天就生活在高墙之下,日复一日的过活。她对所谓的正义有些失望,只有经历过才明白有些真相和正义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一个响指打断谭西早的思路,她抬头望着发小眼里的振奋,心脏莫名加快跳动的频率。

  “还有个好消息,我是听我一在局里认识的朋友说的,局里从去年夏天开始重新清理那些陈年旧案,你的案子也在里面。”

  “可我的,案子,不是已经,定性了吗?”谭西早的声线略微颤抖,不难听出其中的激动。

  “还是要多亏那个刑警队长。”俞以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并不会出现太大幅度的弧度,会露出一排洁白牙齿,看上去很阳光,也很有感染力。

  但在谭西早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季子禾笑起来的模样,眼睛弯弯的,叫人一看就开心。

  “哎?西西,你怎么又走神了?我跟你说话呢!”俞以白拍下她的手背步入正题,“你也知道你这个案子当年在江城有多轰动,那时候这个队长还是个小警员,没有说话权。现在不一样了,听说她可是单独去档案库调的这个案子。”

  “西西,我有种预感,她肯定会还你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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