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寄养>第三十六章 八爪鱼是有八只脚的软体生物。

  88、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89、

  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迎来四月,天气热起来了。他脱掉了上衣裤子,赤条条地躺上床。

  这时他面向我,而我们互相不说话。他的眼睛尚红肿着,我却发觉我无法爱三十岁的思源。

  三十岁的思源呢,也不是那么爱我。看着他,我满脑子只想得起那些无比卑微、无比屈辱的年月。他看着我,像刻意表演,总有些不屑,总有些命令式的东西蹦出来。哪怕是哭,我也不认为那是为我哭的。

  稍后他按灭了灯,说:“睡吧。”窗帘的暗影敷上他的脸,我看见他合上双眼,失去了那双眼睛的注视,我背过身去。继而热乎乎的手脚纠缠上来,硬邦邦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像合体成为一只八爪鱼,自缚着要在梦里齐齐死去。

  我想,死人哪来的温度呢,死人又哪来的下巴。

  匪夷所思。我感到诡异,心里却没有一点恐惧。

  我没有深想下去。亦无意逃避下去。

  思源。

  你的呼吸让我想很多,让我再次陷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让我难以安眠。

  我想我一直爱你,爱年轻的你,爱十七八岁的你,爱二十二岁的你。爱你笑,爱你的善良,爱你无时无刻不发光。爱你爱我,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我,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无私。

  而我已经不想念你了,想念你让我痛苦。想念你,让我发觉连你也比不上你,让我意识我再也遇不上像你一样的人。

  我想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太久了,或许我应该去你想要改变的地方看看——去你死亡的地方看看。

  到凌晨,思源翻身滚去床的另一边。我等了一会,坐起来,思源睡得沉,他光裸的背被月光晒得盈盈,时不时从压瘪的嘴里发出些嗯、哼的短吟。

  我走去浴室,翻出藏在纸巾盒里的钱包,里面除了一张身份证,其余的都没有什么用处。我想到钱的问题,可能需要去母亲那里一趟,再出发启航。

  而在我找钥匙的时候,思源醒了。

  他一脸失望地倚在门边,睡得浮肿的脸埋在手里,又现出一双眼睛。然后没什么表情地问,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了又像是在胡言乱语,我说,我想去找你。

  他摇了摇头,低头抬头,俯仰之间,眼睛红了,充满泪水了。口齿不清地喊了句,我做的还不够吗?我听得不清晰,看思源冲到面前来,手里的钥匙甩飞出去。“哪怕我当时做的不对,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几件错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揪着不放?我们过好现在的生活,不行么?”

  “你还想要什么!你把我当成唐思源,我看你有病,从来没有怪过你。你还想要什么?你怎么从来不知足?”

  我见他涕泗横流,听他看似颇有道理的控诉,心下恍然大悟了。

  思源,你看看我,多可悲。

  竟然把这么一个人渣看作是你。

  90、

  二零壹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夜。

  班长说要不要去他家烧烤,七八个同学一起过节。恰逢第二天是周日,可以晚上再回学校。

  他趁着短暂的下课时间,简单提了提他的畅想,然后只说,那晚修后见,记得请假。我想这种社交对我来说并不多见,其实是很想去的,于是算了算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算了。

  在思考要怎么拒绝班长的时候,我看见窗户上新喷上的雪花和铃铛,我不知道那叫什么。有人的桌面上摆了一个个红色的小礼盒,前几天开始,流行相互送那种巴掌大小的贺卡。很有节日氛围。想着想着,我忽然有点气馁。我克制不住地厌倦,必须要斤斤计较的贫穷生活。 它未免剥夺我太多东西了。但这难以改变,也没有人保证我以后就能摆脱。

  吸我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班长急匆匆地要走了,他表现得有点可惜,说好吧,那下次再约。

  我同他道了别,一个人慢吞吞地溜回宿舍。

  天气越来越冷,我穿了两件毛衣,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毛衣一个星期没洗过了,因为洗了就没得换了。看舍友好像三四天一换,又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太邋遢了。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宿舍也就到了面前。

  宿舍里没开灯,我想他们应该都出校去了。思源跟班长关系很好,估计也是一起去烧烤。

  既然没人,为了省几度电,我也没有开灯。摸黑洗完衣服,再跳上床,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

  我是不知道天气这么冷,秋衣秋裤加一件外套冻得人都僵了,我感觉我快要变成一块冰雕的时候,终于把毛衣洗好晾好。

  我关上阳台门,蹲在地上缓缓冻抽筋的腿。可能是缺钙,抻了好一会,不管用。那根筋就像连着脑子,拔得我脑壳也直叫痛麻。我一抹脸,才发觉自己痛得淌了满脸眼泪,且这泪水越抹越多,无法控制。

  校园里的流浪猫在凄喊,叫得撕心裂肺,冷风吹过门的缝隙,像鬼鸣一样。我听着这些声音刮进我的耳朵里,又扫过我没有庇护的脚踝。我想站起来上床去,一时半会竟支不起我的上躯来。

  我只能任这些不属于我情绪的眼泪淌着。

  好在没人在,没人看见我发癫。

  却不知那个方位的上铺发出些窸窣的响声,他翻开被子,对我说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句话,“你怎么啦?”

  “是你么,何鹄?”

  我的喉咙像被梗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窸窣声停了,我尽力清了清嗓子,“..没事。”擦不干的水糊住我的眼睛,我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灰。之后我听见脚掌踏在铁杆上,“咔哒”一响,那光透过眼皮,似乎使尽力气一样亮了。

  没有人说话。

  我擦了擦眼睛,或者还可以装作是洗过脸,水还没干。肿胀中变得窄小的视界里,思源皱着眉。

  他光脚踩在瓷砖上,那一定很冷。他的两臂却很暖和、我毫无思绪,他问,发生什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如同一位宽容的母亲。很小的年纪,我的妈妈也一定那么拥抱过我,询问过我的委屈和苦楚。

  我无意将所有不安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