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等我回来。”

  夏侯瑾轩留在荻花宫里休养了数日。虽然医者不自医,但他自个儿心里透亮得很,五年昏睡下来,体内还残留着余毒,虽说侥幸没死,五脏六腑也都或多或少受了损害,撑着这个不中用的身子强行出去找人,也只是送死的份儿,于是索性便耐下心来调养,好歹他这夏渊师兄医术也精湛得很,每日药汤针灸,恢复得也极快。

  趁着得空,他也把安禄山反唐的前前后后摸了个大概,不由暗暗心惊:此人虽狼子野心,一意谋权,然而这反唐谋划却是一步步做得深沉得很,想来幕后之人定是心思缜密……

  思及此处,他却是再也不愿细想下去,皱眉按着胸口低咳了几声,立时引得旁边夏渊冷眼扫过来。

  “我同你说过的不可思虑过甚,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夏侯瑾轩干笑一声:“师兄的话我自然不敢不从。”然而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道:“我听说颍川那边,情况不妙?”

  夏渊面色微沉,然而深知依这师弟的性子定然是安分不下来,也就叹了一声,道:“潼关失守,河北大部分郡县皆沦亡于叛军,颍川虽奋力抵抗,料想也撑不过多少时日,恐怕……”

  夏侯瑾轩敛眉思索片刻,抬眼不动声色扫视了一遍四周。荻花宫内难民虽多,而秩序安然,身着不同门派装束的弟子四处走动,安抚众人情绪,纵然人心惶惶,也尚算平安无事。

  夏渊见他神色,已猜透他心思七八分,沉声道:“师弟,你是不是打算……”

  夏侯瑾轩笑道:“不敢瞒师兄。”

  夏渊脸色愈发阴沉:“你竟然真的打算去颍川?”

  夏侯瑾轩眨眨眼,似乎是一点不怕对方黑如锅底的脸色,语气看似不经意道:“若我不说,师兄你们难道就不会如此打算?”

  夏渊一愣,片刻脸上浮现出微微苦笑:“你这玲珑心肝,亏得那毒药居然没把你脑子毒傻半分。”

  “师兄这话说得瑾轩可是伤心了。”夏侯瑾轩故作委屈,又正色道:“虽然眼下大势已去……但总还有一丝希望,如若组织得当,也并非没有反攻的希望,何况安禄山称帝后,抢掠之举皆不得民心,如守住颍川,再尝试朝周围收复的话……”

  夏渊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日前这里各门派弟子聚集商讨,也是如此打算,虽然战力零散,但休养了这些时日,或可又多了些助力,况且枫华谷此地仍未受到叛军足够重视,又离颍川不远,如果能打个敌方措手不及,确实未必没有希望。”

  夏侯瑾轩眼神瞬间亮起来,夏渊见他显然又不安分,笔杆毫不留情敲上对方脑袋:“老老实实把毒给我都清了,待我和其他人商定了出发之日,自会告知你。”

  夏侯瑾轩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苦着脸喝了一大碗苦药汤子,躺下前手指又不由得抚上胸口,摸出怀里那块羊脂白玉坠,举到眼前愣愣看着那上面两面刻的卓瑾二字。

  不知为何,他总有预感,此行前去颍川,定有机会探得那人下落所在。

  夏侯瑾轩微微阖上眼,指尖无意识缓缓摩挲上那块白玉,触手已是温热暖润,一如记忆里从未褪色的那人牵住自己手指的温度。

  十月初入冬时,夏渊夏侯瑾轩一行人便领了一支各门派弟子组成的队伍离开枫华谷,一路东去,前往颍川。

  离颍川愈近,夏侯瑾轩便愈发觉得心神不定,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的焦虑缠在心头打成死结,怎样也解不开,有几次差点想提议让自己作先行探路,先入颍川打探城内情况。无奈夏渊看他看得忒紧,这念头也只能烂在心里,然而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仍是软磨硬泡,争得了个到时率众潜入颍川的头阵。

  “我警告你,可别乱来。”夏渊的语气透着严厉,亦有几分无可奈何。

  夏侯瑾轩自信一笑:“师兄,这才五年,就忘了丹青的名号是谁打出来的了?”

  “你那小打小闹,比不得战场上真功夫。”夏渊摇摇头,口气却也软了几分,“总之再怎么满腔热血,也别忘了你是个万花,冲锋陷阵轮不到你,别打得兴起连旁人都忘了顾。”

  话是这么说,等到了潜入颍川那晚的时候,夏侯瑾轩依然是冲得够猛。毕竟城外叛军重重,要想毫无损伤进入城内,须得绕过不少哨兵和守卫军。夏侯瑾轩带着支小队七拐八绕,竟是摸出了一条守备最为薄弱的路线,一路上见敌便杀,手法之快居然没让一个人能有机会喊出声来。

  待进了城内,一队人刚松了口气,迎面居然杀意立起,卷着一阵劲风袭面而来。

  夏渊立时反应过来这兴许是守城的兵士错把他们当成来偷袭的敌军了,正要表明身份,却见夏侯瑾轩整个人都怔在当场,眼见那剑光就要劈到自己头上,居然一点抵挡的意思都没有。

  夏渊大急,忙喊道:“我们并非叛军,还请阁下停手!”

  来人听他这一喊,手上剑势似是慢了一瞬,速度却依然不弱,幸好临到危急关头硬一收手,正堪堪削落夏侯瑾轩一缕发丝。

  夏渊心道好歹没搞成自相残杀,匆忙上前一拉夏侯瑾轩,却发觉对方指尖冰凉,人也微微颤抖起来,一抬眼见他死死盯在来人身上,竟像是魔怔了一般。

  哪怕是在夜色之中,夏渊也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目光,深得仿佛望不见底,却似乎要将人整个卷进去,其中支离破碎的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希望,掀起的浪几乎要将他自己也一并湮没。

  “阿……卓?”

  夏侯瑾轩颤抖着吐出这字句,正欲迈步上前,却猛地觉得颈间一凉。

  “……?!”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人的脸。飒爽白衣上沾染了灰尘血迹,身姿却依然挺拔玉立,俊秀面容上显出几分冷然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眼中只有无尽的陌生,却是全然未能映出自己的影。

  夏侯瑾轩微微张口,却一声也发不出。眼前似乎有黑暗降下,连这夜幕一起,将他吞噬没顶。

  夏侯瑾轩醒来时天还黑着。身边有人走动,影子在他眼前一阵阵地晃来晃去。他觉得头晕得难受,又死活不愿意再闭上眼,兀自躺在垫了层草席也依然冷硬的地上大睁着眼发呆,结果把时不时探头查看他状况的夏渊唬了一跳。

  “醒了还在那装死干嘛?嫌我操心你还不够多吗。”

  夏渊口气很不善,一手毫不客气地拍了下他的脸。夏侯瑾轩终于装不下去死人,揉了揉眼慢吞吞地爬起来,眼睛却是始终没往旁边看,冷不丁一瞧上去人像是睡木了一样。

  大约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自己是有多害怕,才不敢朝旁边看上哪怕一眼。

  夏渊见他在那发呆,又看看面前一声不响坐着的这个白衣藏剑,心说这气氛怎么那么奇怪——就算这藏剑弟子事前差点伤了夏侯瑾轩,然而这不是特殊情况么,何况结果也有惊无险,他倒不记得自家小师弟什么时候成个这样小心眼的性子了。

  许是察觉出来气氛里的尴尬,那白衣藏剑眉头紧了紧,率先开了口:“之前不知你们身份,冒犯了,皇甫卓还请各位见谅。”

  皇甫卓一开口,夏侯瑾轩身子就冷不丁一颤,蜷在袖里的手指死死扣起来,表面上却还是低垂着头,没动也没应声的意思。

  夏渊一看对方都先表态了,这再耍脾气,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只好拿笔杆敲敲面前这傻了一样的小师弟的头:“聋了?说话。”

  皇甫卓心里其实是有点不痛快的。虽说自己先前出手重了点,但大晚上乌漆麻黑的也看不清是敌是友,何况他在颍川已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的仗,神经几乎每一刻都是紧紧崩着,毕竟这里是背水一战,从来也就没敢指望过援军,这突然来的一支队伍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难免一开始错当成了敌人。

  但哪能自己只不过是削了来人一撮头发,对方居然就无声无息地晕过去了。皇甫卓不禁犯起了嘀咕,而眼前这万花弟子慢慢转过头来后,映入视线的那张儒雅清秀的脸更是让他心里一跳。

  战场无情刀口舔血,一旦败了便再无路可逃,他们可再没精力顾着些身娇肉贵的公子哥。

  心里这么想着,眼神也就不自觉带了点这个意思出来。夏侯瑾轩甫对上他目光就把他在想什么都摸了个透,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