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五年过去了,这人眼神还是这么不掺一丁点灰尘的干净透亮,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瞧那皱眉抿嘴的弧度,似乎都和记忆里的没差多少。

  然而那眸中映出来的却还是陌生。他原以为先前那五年已是个糟的不能再糟的噩梦,好容易挣扎着醒了,却又跌进一个更深的梦魇里。皇甫卓那存着几分怀疑甚至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简直就像生生在胸口打进了一枚钉子,还不遗余力地要用锤子一下下敲出血来。

  然而片刻后夏侯瑾轩却只是轻咳了一声,一拱手道:“皇甫兄好功夫。在下先前有伤在身,方才一时脱力,还让皇甫兄见笑了。”

  皇甫卓一怔——原以为顶着这一张俊雅儒秀的脸孔的人,声音也该是温润好听的,未料这人一开口音色竟是格格不入的嘶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一般。再看看那张脸,心里忽地就泛起了一丝酸疼。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万花弟子,为何……竟会觉得难过?皇甫兄皇甫兄,初次见面就如此称呼理应是亲密的过分了,为何会觉得还不够,甚至……远远不够?

  皇甫卓微微蹙起了眉,身边长离剑似是有所感应,发出轻微的震鸣来。正陷入沉思时,忽觉神思一阵清凉,抬头看见夏侯瑾轩正将墨笔拢入袖内,神色平淡无波。

  “皇甫兄这剑是奇剑,却还得提防着不要被其所制了。”

  皇甫卓讶然,对方竟一眼就能看破长离剑的不寻常,莫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于是神色也郑重起来,拱手道:“多谢阁下相助。”

  夏侯瑾轩闻言瞥了他一眼,目光有点奇异,皇甫卓不太分辨得出那其中都藏了些什么。

  不是看不透,是有些隐藏得太深的东西呼嚣着欲破土而出,却被生生压回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皇甫兄不必如此拘礼,往后都是一块打仗的兄弟,称我名字就好。”顿了顿又说,“此番能见得……皇甫兄,乃是在下,三生有幸。”

  皇甫卓心想果然万花弟子个个都是这般酸溜溜的,初次见面就说什么三生有幸。却不知这话也对了七八成——夏侯瑾轩的确是死过一次,从阎王那转了一圈,然后拼命扒开棺材板回来的。

  可当他站在自己日思夜想着的人面前时,听着对方生疏而客气的说多谢阁下,夏侯瑾轩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说不准还是死了好些。

  但这也就是一晃神的事。夏侯瑾轩脸上神色一直都未曾变过,温文有礼,说话慢条斯理却不拖沓,纵使声音毁了,听久了也不由得让人觉得很舒服。

  “劳皇甫兄留下张颍川的布防图,等天亮了我们再议守城之事。”

  皇甫卓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卷地图来,递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触到那人指尖——冰冷冰冷的。

  他不由得一抖,地图差点掉了,却被夏侯瑾轩稳稳接住,随后朝他笑笑:“多谢。”

  皇甫卓一刹那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冷吗,为何手那么凉?可是夏侯瑾轩在道过谢之后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就收了回去,随后就展开了图似是聚精会神地研究了起来。

  皇甫卓盯着他挺得笔直没有一丝颤抖的脊背,心口突地一热。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没来由的手足无措起来,匆匆道了声告辞,就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夏渊盯着这藏剑弟子逃一般的身影,又瞅了一眼旁边沉静得不同往常的师弟,莫名地就想重重地叹气。

  “师弟,你们……以前认识?”

  夏侯瑾轩表面上是在低头看地图,实际上眼前都是模糊的,夏渊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过来一样,隐隐约约落在耳畔,像是投进湖水里的一颗石子,咕咚一声就沉得不见了踪影。

  师兄问自己和阿卓以前是不是认识?对了……当初救阿卓回谷里来的时候,师兄都不在。

  他不知道阿卓曾经追着自己跑过了整个三星望月一直上了摘星楼,也不知道七夕那个晚上他们一同纵身从万花谷的最高处跳下来,身边飞过五光十色的花灯,还有落地后那个小心而温柔的吻。

  更不知道名剑大会时他们一块除妖,不知道在苍山洱海他们分明是扮成兄妹,到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夫妻,不知道阿卓送了自己一块羊脂白玉坠,此刻正贴着胸口放着,两面刻着的一卓一瑾叠在一起,喻的是二人同心。

  这些师兄都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阿卓都已经忘了。连着自己,一块忘了。

  “师弟?”

  夏渊有点担心的呼唤将他的神智稍稍拉回来了些。夏侯瑾轩慢慢眨了眨眼,心口处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眼眶里却是干涩得发痛。

  他终是微微翘起唇角,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是有些眼熟,大约以前在哪里遇见过罢……不说这个,师兄你看,城内此处,我认为应多派人手……”

  总归当初是我失约,让你平白等了五年。而眼下乱世之中,若你我还能脱身,我定用一生一世,来细细填补这错过的五年光阴。

  若是不能……

  夏侯瑾轩咳了一声,眉眼间轻轻舒展开来,神情里隐约带了几分决绝。

  便不过是,碧落入黄泉,愿同尘与灰。

  *

  这颖川已守了将近一年,想来也是全在安禄山意料之外,谁能想到这小小一座不起眼的城竟能在几乎弹尽粮绝的情况撑到现在。夏侯瑾轩在城内转了一圈,眼见周围环绕百里的庐舍林木皆都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然而驻守城内的兵士们尽管都面显疲态,但气势却依旧不减,不由得令人暗暗佩服起这乱世之中的铮铮傲骨来。

  而这一小撮援兵来得也正巧,夏渊带来的这些人都非正规军士,不过是各门派一些一心保国的有志之人,先前又在枫华谷养病蓄锐了不少时日,如今个个身手都有够看,不过短短几天,已经在兵营中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了。

  夏侯瑾轩却是没怎么露面,仅仅提笔呈了几封计策托夏渊进给颍川太守和长史,过后的几场不大不小的仗,他也只是带了些人守在后方。但一场一场打下来,前头冲锋陷阵的人竟渐渐觉得得心应手了不少,身后莫名地就有种安心感让他们能放开手脚上阵拼杀。

  这个中缘由,寻常人或许不会深想,然而在皇甫卓,他却是将这一切的变化分毫不落都尽收在了眼底。

  不对。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与其说是夏侯瑾轩的一举一动引起了自己注意,倒不如说从见到这人开始,对方就始终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这绝非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该有的感觉,从见他的第一眼起,皇甫卓就敏锐地从夏侯瑾轩眼里捕捉到了只有在对着自己时才会露出的神情。然而那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却是全然的捉摸不透。甚至从那一晚以后,两人就再没多少面对面的机会,偶尔碰见,夏侯瑾轩也仿佛只当他空气般,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这不对。皇甫卓想,微微皱起眉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剑柄上,直到觉察有道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才惊醒般地转头。

  夏侯瑾轩正站在他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皇甫卓尽力忽略到从心头涌起的那股奇怪的感觉,有些犹疑地开口道:“阁下……”

  这二字一出,夏侯瑾轩的眼神便稍稍变了。皇甫卓还未出口的话硬生生断在喉咙里,眼见对方似乎是要转身离开,他情不自禁地冲口道:“夏侯兄且慢。”

  夏侯瑾轩顿住了步子,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夜色里那一双眸子亮如晨星,却透着些和那张温润容颜格格不入的疲倦与黯然。

  皇甫卓不知自己为何能从这人的眼里看到这些东西,只是每每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的神色和表情牢牢攫住了视线,甚至连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