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身在乱世,若是有片刻疏忽,保不好下一刻就已经身首异处。

  眼下安禄山已在洛阳称帝,然而那人暴戾嗜杀,不容异心,命人对未来得及逃离长安的皇室中人一派血洗,后更是在长安大肆掠夺百姓财财物,如有冲撞,立时杀了了事。一时间长安内外人心惶惶,凡有力气能逃的,基本都收拾了细软寻避难之处去了。

  枫华谷便是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原先这里神策势力与红衣教等势力鱼龙混杂,还有天一教所炼毒尸在此,普通人断断是不敢深入此地,但如今天下都乱成这样,这些势力也早就不知所踪。曾经危机四伏的荻花宫殿,此时也人去楼空,倒是让伺机而动的守唐义士们寻到这处,既能收留难民,又可韬光养晦,保留实力,待时机成熟再给叛军重创。

  夏渊一路走来,几乎没碰见半个人影。其实枫华谷离长安和洛阳都极近,只不过兴许是往日里人们大多都忌惮此处,况且叛军此刻精力都放在长安城内,他们这一小股势力竟是没引来任何注意。

  一阵风起,卷了枯枝败叶,吹过满目疮痍的小路。夏渊稍稍抬起眼来,见了染了层深重血色的天边,不觉也有些微的恍惚。

  有东都狼之称,骁勇善战的天策府将士在这一场浩劫里都已死伤惨重近乎灭门,他们这些零散的各派反抗势力,未来又能成得了多大的气候?就算能等来转机的那一日,想必大唐也不可能再复昔日的荣光了。

  更何况死去的人,也再不可能回得来。

  夏渊微微晃神,脑中不由闪过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斜阳映照下的花海迎风招展,波浪起伏,阵阵幽香沁人心脾,美不胜收。

  也不知万花封谷后,师弟师妹们都如何了……

  却就是这一瞬间的走神,夏渊猛地察觉到身后多了一道气息。

  他反应极快,在那气息接近自己时已是闪电般祭出袖中墨笔,狠狠向后劈出。对方似乎未料到他出手如此狠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与此同时却是稳稳架住了朝自己而来的攻击。

  那一声落在夏渊耳中,却是有如惊雷。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待看清对方面容,更是掩不住满目惊诧。

  那人一身破烂衣袍,满面尘灰,脸色青白得犹如鬼魅,眼窝也深深凹陷了下去,却是更显出了那一双黑眸的明亮清澈,此时此刻那目光落在身上,仍是能让人周身一暖。

  夏渊失声道:“夏侯……瑾轩?!”

  *

  夏侯瑾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死了一回。

  他在几乎接不上气的呛咳里醒来,睁眼便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整个身子又酸又麻,还被牢牢圈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完全不能动弹,唯有抬起手臂狠狠撞上禁锢自己的木板,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巨响。

  待他双目赤红地砸开木板爬出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副棺材里。看上去也不是用的什么好木料,否则怎可能凭他赤手空拳就能破开。

  昏迷前的记忆一股脑闯进脑海里,撞得他太阳穴生疼生疼。他顾不上自己一副如同诈尸的鬼样,连滚带爬地就逮着过路的人问眼下状况。当时情势已是不能再糟糕,老百姓逃命都还顾不上,本来是没空去搭理他这颠三倒子的疯子,但估计是他一脸血污疯疯癫癫的样子吓人不轻,也算顺顺利利地从人口中套出了眼下状况。

  那时他怔愣当场。怎样也料想不到自那日被下毒昏死过去后,竟已过了五年之久。

  五年。足够物是人非,翻天覆地,往日承平安乐,如今乱世喧嚣。

  倒真应了那人所说。二十年的处心积虑,换来眼下血染河山。

  夏渊见他神思恍惚,显然还未从这生死一遭中恢复过来,便轻声道:“你随我来罢。”

  夏侯瑾轩一声未吭就被他拉了走。夏渊抓着他手,只觉他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突出的腕骨硌在他掌心,磨得他心里隐约发痛——依稀记得曾经在万花谷时这小师弟神采飞扬,眉眼温暖和煦的模样。

  他不由想出声再说些什么,夏侯瑾轩却是先一步开了口。他声音嘶哑,再不复往日温润,却依然沉稳宁和。

  “活着,足矣。”

  “……”

  夏渊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心疼地抬手理了下他的乱发。夏侯瑾轩抿着干裂的唇,依稀却看得出浅淡笑意来。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五年前,我曾对你说等我回来,如今,便换我去寻你。

  那人所赠的羊脂白玉坠仍妥帖地收在怀里,在颠沛流离的此刻,仿若朦胧地点亮了一方归处。

  *

  夏渊带夏侯瑾轩暂且在废弃的荻花宫内安歇下来。少年好奇打量一阵四周,笑着说这里真是认不出来了。

  夏渊瞧着他神色,怎么能看不出对方是在强作欢颜,心下叹息一声,也不戳破,只是冷着脸把他塞到一处空房里躺下,替他诊脉。

  片刻之后夏渊不禁变了脸色。

  “师弟,你这毒……”

  夏侯瑾轩淡淡说:“肖药儿。”

  夏渊心头剧震,百般疑问一同浮上来,却是问不出口——夏侯瑾轩眼神依旧是亮的,然而罩上了一层阴寒,他虽然辨不清楚那之下更深的情绪,但也能感觉得到那种冷,裹挟着深重杀意。

  夏侯瑾轩在恨一个人。

  许久,夏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兴许是这毒刚制成,药性不稳,或许数百例里能侥幸活一个,恰巧被你撞上。”他说,“但毒终究是伤了你的声带,我手头药材不够,这些日子再出去看看……”

  夏侯瑾轩阻了他的话:“师兄不必劳烦了,瑾轩也未变成哑巴,声音好与不好,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他嗓音放得轻,仍是掩不住那沙哑音色。夏渊听得心里一阵酸,但知这个师弟虽然素来为人温和善良,骨子里却是执拗得很,便也不再劝他,道:“你昏睡五年,身体尚虚,有什么事还是先休养些时日再说。”

  夏侯瑾轩竟也没反驳,点了点头。夏渊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起身刚要出门煎药,就听夏侯瑾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师兄,我爹……他……”

  “……”

  夏渊原还想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沉默的时间太长,他知道已经瞒不过那向来心思通透的人,心知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闭了闭眼,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将身后那人留在安静里。

  夏侯瑾轩慢慢埋下头去,指节狠狠抓紧身上衾被。那日毒发时锥心的疼痛仍然鲜明地留在他每一寸血液里,忆起一次,痛就更深一分。

  若再失去那人,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夏侯瑾轩静静摊开手掌,有些出神地注视着掌心交错的纹路,仿佛与那人临行前十指相扣的温度仍然残留在肌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