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束后, 冉寻在瑞士苏黎世租了一间附近有湖景的公寓。
十一月,羽根雪白的天鹅在静谧湖岸上振翅凫水,如云絮飘泊。
游纾俞喜欢在窗边读书, 偶尔视线投向窗外。
只因窗外湖边的那一条白石道,是冉寻回家的必经之路。
今年的李斯特赛第一名有三万欧元的奖金,还会为冠军定制专属专辑, 这几天,冉寻一直在录音棚录制。
傍晚时分,冉寻裹着一身纯白羽绒服回来,天气逐渐变冷, 进门时, 她鼻尖被冻得微红。
来不及脱掉短靴,先与面前来迎她的人拥抱,“今天是工作的最后一天, 我解放啦。”
游纾俞嗅到了室外冷气的味道。
她帮冉寻理好被兜帽压塌的发丝,柔声说:“辛苦了。”
但她自己还没有放假, 与冉寻吃好一顿晚餐后,就搬笔记本到窗边继续办公。
来见冉寻前的时间里,游纾俞拿到了宁大唯一一个苏黎世大学访问学者名额。
这件事冉寻最近才知道。最近她在苏黎世大学录唱片,某日无意点开学校官网,发现了女人的照片。
她想象不出,对方为之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或许,在她们将近一个月见不到面的时间里, 她为比赛不分昼夜练琴, 而游纾俞也一直熬夜推进文献材料与科研进度。
相隔异国, 八千多公里,只为了顺理成章见到她。却一直在她们的视频通话中按下不表。
虽然中途不太顺利, 名额竞争激烈,游纾俞辛苦准备一整月,最后却内定了同学院资历颇深的教授。
在听游纾俞讲述这件事背后的细节后,冉寻气不打一处来。
那教授是个学术蛀虫,最新登刊的论文,照搬手下学生未发表的研究成果,硬生生将游纾俞挤了下去。
冉寻受不了不公平,更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发生在游纾俞身上,“斯文败类,一点都不配和我们家游老师做同事。”
游纾俞摸冉寻的手背,让她平静下来。
很认真地和她炫耀,“可后来,是我成功了。”
她顶着种种压力,向学院递出举报信。
只是因为冉寻在布达佩斯,她至少想亲自听一次对方的比赛。
从前拉她出泥沼的人,正在远处等她。这一次,她选择抛弃所有负担与枷锁,孤身追赶。
冉寻被对方难得流露出的自满情态可爱到。
亲了一下游纾俞,笑着哄,“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我不厉害。”游纾俞抬眸望她,“就是想见你,想听你的现场演出。”
“这还不简单?”冉寻听了对方的撒娇,心尖发软,“我现在就给你办一场音乐会。”
这一晚,游纾俞在桌边办公多久,空气里就萦绕多久音色明媚的旋律。
游纾俞怕冉寻累,把笔记本合上,走上前,冉寻恰好在此刻回头。
窗外初冬,衬得屋内静谧温暖,她遵从本心,俯身吻向对方的唇。
“想让我在其他地方累一累?”呼吸揉乱,冉寻身处居高临下的被动位,依旧不紧不慢,一双笑眼。
游纾俞将人抵在键还温热的琴旁,脸颊被屋内热气熏得微红。
“谁累还不一定。”
-
三个月的访问学者期间,足够她们在国外做许多事。
十一月末,山尖苍翠覆雪,冉寻乘山脚下的有轨电车,一路到苏黎世大学接冉寻下班。
她们逛了班霍夫大街,提着大包小包,回家时正巧赶上地铁工人罢工,只好靠双脚走回家。
途中,冉寻止不住笑,和游纾俞分享她在德国时遇到的罢工经历。
德铁在路上停了一天一夜,她不得已,借了邻座孩子的滑板车,自食其力滑到城区后,睡了一觉,那趟车才姗姗赶到。
“还好我们公寓离得近。”冉寻原本牵着她在路上跑,忽然,趁身边没多少人,示意游纾俞到她背上。
“纾纾,你累不累,要不要我背你呀?”
游纾俞望着已经能看见轮廓的她们的房子,又对上冉寻意味不明的眼神。
本想婉拒,可对方已经牵着她的手臂环在自己颈侧。
顺势一扬,就将她悬空背了起来。
“滑板车出动,咯吱咯吱。”冉寻朝前跑,嗓音与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
游纾俞俯在她窄瘦纤细的后背上,怕她累,没几步就要下来,“冉寻,你多少岁了?”
身边偶尔碰到当地行人,好奇打量几眼她们,就擦肩而过。
她听见自己胸腔响起无措且新鲜的跳动声,与冉寻的笑声共鸣。
一路颠簸,冉寻背她到公寓附近的湖边,才停下来。
“现在还怕吗?”她认真问游纾俞。
“和我在外面亲密时,有没有好一点?”
游纾俞才后知后觉,对方刚才是在对她进行柔和的脱敏训练。
“不怕。”她笃定回答。
或许因为身在异国,又或许,冉寻早就在那些看不见的时间里,悄悄治愈了她。
她不愿意再躲闪,甚至逐渐,开始享受她们之间的当下。
…
国外的时间流速好像总是要快一些。中欧的初雪,恰好落在今年年尾的平安夜。
当天游纾俞放假。临近傍晚,冉寻打扮好自己,找到女人,朝她弯一下眸子,发出邀请。
“出门转转吗?”
摇粒绒长款大衣,紧身运动黑色打底,配一双驼色长靴,腰细腿长,明媚到与这个深冬不太相称。
游纾俞把自己的围巾给她戴好,正系结时,被冉寻揽腰搂进了怀里,在唇上啄了一口。
“还走不走了。”她故作严肃。
“不走也行,但穿都穿好了,不太好脱。”冉寻朝她眨一下眼,别有深意。
游纾俞轻拧她腰窝。
最后两个人还是出了门。
夜雾让这座城市变得朦胧,冉寻领她去了一家当地营业到深夜的小酒馆。
进门时,游纾俞的银框眼镜蒙上一层水汽。她索性摘下来,由冉寻牵她入座。
室内气氛温暖,壁炉噼啪作响,红酒被加热后的醉人气息萦绕在空气里,更增添了氛围感。
冉寻点好餐品后,身边忽然坐了个人,是邻桌走来的一位浅金发色女人。
“嗨,冉,没想到能在苏黎世遇见你。”很自然地用德语打招呼。
冉寻颔首,笑了笑。对她说声“好久不见”后,就向游纾俞坦荡解释:
“是Annett,我们之前恋爱过一段时间。”
游纾俞擦拭好镜片,将银框镜推上鼻梁,轻嗯了一声。
Annett也在打量她,目光却是和善且欣赏的。以德语询问冉寻几句,冉寻就顺着她答。
两个人语速稍快,游纾俞没有跟上。
等到Annett离开,冉寻拜托她去拿什么东西,游纾俞起身,坐在了冉寻旁边。
冉寻抢答,“没有联系,出国后第一次见,今晚是偶遇。”
她看见游纾俞指骨发红。
她和别人谈话的时间也就不到30秒,女人表面无波无澜,怎么就能把自己攥成这个样子。
“我还没问呢。”游纾俞望着她,眸中掀起涟漪。
冉寻把女人细腻的手包裹进掌心里。
另一只手边扇闻边问:“那是谁煮了奶酪火锅吗?怎么这么酸呀。”
游纾俞窘迫捏一下她手心软肉,“不知臊。而且,是你心虚。”
Annett回来她们这桌时,拿着一个手提袋,递给冉寻。
看见游纾俞坐在她刚才的位置,了然笑笑。
“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平安夜。”她挥手告别。
于是吃饭的这半个小时里,冉寻又发现浸在奶酪火锅里的游女士,不露声色,一直盯着那只手提袋瞧。
她叉了块面包,放进火锅里沾沾,递到人嘴边,歪头笑,“尝尝?”
游纾俞轻咬一口,细细咀嚼。
发觉冉寻又骗了她。
奶酪火锅,分明是甜的。
她们出来得有些晚,此刻夜幕已经全然暗下来,窗外飘落点点细雪。
北风席卷,雪花轻撞击玻璃窗,经室内热气消融,冻成虚幻的冰花。
店里的圣诞树缀满彩灯彩带,还有半小时,迎来西历的新年。
这家酒馆也有一架钢琴,只可惜经年充当摆设。冉寻和老板商量后,坐上琴凳。
很快迎来满场的期待与喝彩声。
游纾俞喝了些红酒,面色微醺,偏头,静静望向冉寻的方向。
从《铃儿响叮当》到《红鼻子驯鹿》,旋律灵动俏皮,却比不过演奏者令她沉溺的情态。
在钟声敲响前的三分钟,冉寻停止演奏,站了起来。
语气温软,含笑向围观众人宣布,下一首曲子,她将弹给她的挚爱。
酒精催发,游纾俞支着桌子起身。
响起的清澈琴音好像在驱使着她的脚步,让她从人群中穿梭而行,想要离冉寻再近一点。
她听了出来,酒馆里萦绕着的旋律,正是那首对方特地为她写的曲谱。
一支《encore of flipped/返场心动》。
游纾俞不顾无数陌生面孔的打量,停步在冉寻的钢琴旁。
看对方专注演奏时的侧影,看她抬眸与自己对视,唇角扬起的弧度让人沉迷。
琴音停歇,墙上的挂钟显示,还有一分钟,就将敲响圣诞节的钟声。
而冉寻拆开了身边的手提袋。
里面是礼品店里会卖的一只槲寄生枝。
她将枝条高举过游纾俞头顶,嫩绿色的枝芽上,殷红的小果实星点分布,如同深冬里的生机与开端。
“亲一下我,纾纾。”冉寻笑意盈盈,不讲道理,却又合乎习俗地朝她索吻。
耳边欢呼声热烈。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诸多人的热切目光下,游纾俞扑进了她怀里。
圈住她脖颈,带有红酒气息的唇衔住了冉寻。
睫毛轻垂,迫切地与她湿软相融。
冰冷疏离的人,在今晚冬与春的分界点,融化成柔软温存的模样。
她们于槲寄生下拥吻。
送往迎来,祝祷未来永远交缠际会,不留遗憾。
-
这之后,冉寻带游纾俞去了德国。
没赶上新年首日,就挑了游纾俞的生日,某个新雪初霁的日子,如她预想中那样,悄悄登记。
没有大张旗鼓的仪式,却写下几十余封信笺,凭邮筒送至华国,让她们的朋友知晓。
走出邮局,路旁恰好是家照相馆,冉寻揽着游纾俞手臂问她:“我们要不要拍张照呀?”
照相馆的馆长是位高挑的华人女性,可饶是室内也裹着厚重的深色风衣,帽子与口罩不离脸庞。
说话时声线却像温水:“两位一起对吗?请来这边。”
馆长拍摄纯熟,只不过那双如透冰般的眼眸,总间隙落在游纾俞脸庞上。
去暗室洗照片出来,听冉寻要求的命名,在照片袋外写下“冉”与“游”。
“游”字本该书写顺畅,但女人怔神间,中性笔泅出一团黑墨,染污纸袋。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冉寻说了什么,引得游纾俞笑起来。
她今天穿了件颜色柔和的西装,眉眼隽秀,望着身边人,不自知地浅弯着唇。
馆长更换新的照片袋,递给游纾俞。
目光眷恋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不敢过多注视。
直到听见对方道谢后与回忆里的人明显不同的声线,才像梦醒。
依旧多此一举询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谢谢您。”
话音落下,游纾俞才发觉,馆长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口罩遮不住她眼角显而易见的灼痕,望向她时,新雪一样的眼眸,因无数期望后失望的反复,变得隐忍而晦涩。
“我有东西想给您。”游纾俞忽然开口。
她拉着冉寻回家,在行李箱中翻找,从票据夹里取出一张逾期的话剧票,匆匆赶回照相馆。
推开门时,馆长已经脱掉了厚重风衣,摘下口罩、帽子。
窗外透射进来的冬日光线在她脸庞红痕处起舞,依稀能看出她从前的姣好容貌。
接过游纾俞递来的话剧票,放在指间把玩,听见她问自己是否姓“祁”,忽然笑了一下。
“我不姓祁,也不认识您,女士。”抚摸着票根处的“游盈”二字,将脆弱的纸张叠起。
“并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游纾俞还是将这张票存放在了照相馆里。
目送馆主将票孤零零放在桌上,独自走进暗室。
黯淡的红光里,空气中牵了几道细绳。
密集的木夹,挂满了女人的照片,唇畔笑意如脉脉春风,定格在早已数不清年限的过往。
-
为游纾俞过了她的二十九岁生日后,回国后,两个人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李淑平。
在国外的这几个月,照料老人的阿姨时常给她们打去视频。
视频里,奶奶的状态很好,头发虽花白,反倒像个孩子。
迷恋上折纸,一张彩纸能把玩一整天,最近又重拾数独书,看得津津有味。
只不过冬春换季,生了一场小感冒,到医院住了几天。
游纾俞隔日买了水果篮,带冉寻去探望。
细致削苹果时,冉寻将她们在德国登记的那纸文件拿出来炫耀,“奶奶,没想到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我把您的乖孙女给拱了。”
李淑平看不懂德语,她就带着老人的手,一字一句地给她翻译。
听了这句忘了上句,也不厌其烦,耐心重复。
老人干枯遍布皱纹的手摩挲纸张,看看冉寻,又侧头看床边垂眸少言的游纾俞。
或许理解了,又大概一知半解,糊涂地只顾笑。
“小俞,别忘记辅导小寻功课,她高数分太低。”垂垂老矣的人,连声音也一并衰弱。
说着文不对题的话。
游纾俞眼眶微涩,削着苹果,轻声答嗯。
她仍记得去年为李淑平庆祝生日时老人的模样,精神很足,还能倚在餐桌前,与她和冉寻聊几个小时的天,不觉疲惫。
可相册每翻过一页,老人的皱纹就更深一点,她的记忆可以无限停留在那个盛夏,躯体却不行。
她想起李淑平从一片狼藉中带走她时,才刚过五十,穿着水洗到泛白的秀净衬衣,掌心干燥温暖。
在尚未修缮的故居里,下班回家,为她做好一桌晚餐。
温蔼地朝她招手,说像她这样乖的孩子,应该奖励。
也会担忧她找不到朋友,在冉寻来之后,又惊又喜,宠她们如自己的亲孙女。
她曾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只要能看着你们顺顺利利走到一起,奶奶就高兴。”
直到今天,当她与冉寻果真跨越阻碍,走到老人面前,对方却已衰微到听不懂她们的话。
冉寻上前几步,挡住女人失落目光。
“怎么还带揭人短的呀。”她佯装不高兴。
闹了一会,承诺以后每周都来探望,惹得李淑平笑起来,才体贴问:“奶奶,快到傍晚了,你和小俞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游纾俞将苹果切成小块,看老人不再明亮的双眼浮现宠溺,拉着冉寻的手和她交代。
要一碗玉米肉馅馄饨,还有黑芝麻汤圆。
“都留给奶奶,我们回家吃。”游纾俞望向冉寻,轻声开口。
冉寻答了句好。
离开前带上门,看见女人拾起被褥上的数独书,耐心陪李淑平解闷。
去街边的餐店买了馄饨和汤圆,排队人数不少,一直等待到街头路灯亮起,才拿到吃食。
拎着餐盒回来的时候,冉寻放慢步伐。
她看见本该陪伴在李淑平床边的游纾俞,侧身站在病房外,背影清瘦,良久都没有动作。
“纾纾?”她叫了一声,走上前。
女人此刻垂着头。
起初只是肩膀轻耸,逐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哽咽到几近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冉寻,奶奶……”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可双眸已经红得让人心疼。
“……奶奶、读书的时候,走了。”
素来在生命科学领域钻研的学者,本该对一切生老病死都习以为常,此刻却失神哽咽,泪水顺脸颊淌下。
“她、她还没吃晚餐……”
当游纾俞十几分钟前询问李淑平饿不饿时,老人还在朝她笑。
用干瘪的手握住叉苹果的牙签,伸手递到她嘴边。
“小俞,甜的。”
那碗馄饨和汤圆,或许也不是李淑平想吃,而只是记挂着她们。
因此,当冉寻出门,当得知她们今晚也会妥帖地吃晚餐,就再无牵挂。
数独书翻了几页,疲惫睡去。
游纾俞在这世上唯一可被称作家人的人,这一刻松开她的手。
入睡前仍和蔼笑着,只不过再也不能如那个夏日般,推开故居的门,唤她一声“小俞”。
冉寻内心滞闷,将游纾俞紧紧搂进怀里。
女人身躯始终在发抖,脆弱到好像顷刻就要散架,却因为她一下下抚摸后背,逐渐平静下来。
尽管双眸红肿,让人心疼。
“冉寻。”嗓音带着鼻音,“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冉寻呼吸酸涩。
此刻才意识到,游纾俞从始至终都孑然一身,只是向来隐忍不表。
直至今日,奶奶走后,身边就只剩她一个人。
她拎起放在脚边的食盒,用指尖拨走游纾俞睫毛上的泪珠。
“傻话。你看,我不是就站在你面前?一直都不走。”
“我可是你女朋友呀,要陪你一辈子的,莫非你想耍赖?”
明明自己眼眶里也含着水光,冉寻却扬唇,朝女人温柔笑了一下。
“要回家吗?”她认真问。
“我们两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