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来得迟, 但气候比往日温暖。
二月中旬,嘉平下了薄薄一层小雪,新绿与莹白交叠, 景致讨喜。
游纾俞朦胧睁开眼时,发现冉寻已经醒了,早就换下家居睡衣, 却还慵懒躲在被窝里,盯着她瞧。
偏偏还目不转睛,带着些看刚醒之人的纵溺,笑意越来越深。
冉寻趁女人还倦着, 头脑不清醒, 搂着她,鼻尖蹭鼻尖,“怎么会有人刚起床还这么好看呀?”
“……冉寻。”游纾俞细声唤她, 鼻音低糯。昨晚她睡得很好,也没有被欺负, 冉寻抱着她,与她一起陷入沉谧安稳的梦乡。
“几点了?我们今天,好像还有安排。”被子从肩头滑落,她坐起来,想去够手机。
“不急,闹钟我帮你关了。”冉寻从身后贴过去,手臂穿过去, 圈住游纾俞的腰。
提到这个事她可就不困了, 扬唇问:“闹钟铃声我还是第一次听, 哎呀,怎么这么耳熟呢?”
一支钢琴曲, 急促的脚步声,末尾还有她一声含笑的“纾纾”。
她今天才知道,女人把她在宁大弹琴的瞬间给录了下来。
游纾俞顿时垂下头,她不说话,冉寻就隔睡衣搔她的腰,惹得她发笑。
她因这样的撩拨软在对方怀里,刚醒,双眸还有些红,毫无威慑力地反抗,“别弄了,很痒。”
之前从来都是她先醒,所以冉寻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但许是昨晚太过安稳,伴随着整夜无声落下的小雪,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竟连闹钟声都忽略。
起床时已经快九点,错过早餐时间,游纾俞去厨房做了一些简餐。
她和冉寻最近在嘉平落脚,住的是郊区她那一间公寓。
处理好奶奶的一切事,归程的路上,游纾俞向冉寻轻声诉说,她想回这边住几天。
而对方没有多话,从始至终都纵着她,开车接她到这里。
一住就是近两周。
冉寻跟游纾俞到厨房,在身后黏着她,听到女人问她醒了为什么不先吃点东西垫垫时,理直气壮地回:
“秀色可餐,我早就饱了。”
游纾俞翻平底锅里边缘微焦的鸡蛋,指骨染绯。
她不知道冉寻在她还没醒之前看了她多久,但现在却发觉冉寻的手伸进她围裙里,正不老实地乱动。
隔围裙轻拍一下小猫的爪子,她将两个三明治盛进盘子里,端走,“饱了?那不许你吃。”
却捱不住冉寻撒娇纠缠,以及她这几天早就养成的给对方倒牛奶、切三明治的习惯,被对方得逞吃干抹净。
结束一顿饭,冉寻勤快洗碗,中途从厨房探出头,“别忘啦,我们今天要去看老赵老冉。”
冉寻称呼父母的方式总是随意不拘礼数,可也是这句话,让游纾俞有些紧绷。
中午两个人一起去挑礼物,冉寻不走心地提了两瓶酒,回头一看,女人臂弯拎着诸多补品与贵重礼盒,反复斟酌。
她很少见游纾俞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也真切感受到“见家长”这个词的含义。
忍俊不禁走过去,帮她卸下重担,“不用带这么多,我妈我爸就是普通人,山人吃不了细糠。”
游纾俞却护着怀里的桃木盒子不放,“……我得送。”
她想给冉寻的父母留下好印象,更想长辈安心将冉寻托付给她。
走进陌生的小区,敲响门,不多时就有人来开门。
随之而来的,是屋内电视里传来的新春晚会重播声音,喜庆喧哗。
迎面碰上赵隽洁,冉寻将游纾俞挡在身后。
先发制人,先叫了声拖长音的“妈”伪装乖巧。
然后眨一眨眼,诚挚介绍,“我带你儿媳妇来看你了。”
游纾俞今天穿了颜色素净的过膝外套,仍旧拘谨,却落落大方。
将备好的伴手礼递出,“伯母,您好,我叫游纾俞。”
几天前就打过招呼,她们俩是被“威逼利诱”来的,这次拜访算不上唐突。
赵隽洁本来看见冉寻来就惊喜,又听见游纾俞这一声“伯母”,心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顾不上理冉寻,牵着游纾俞的手,将她往屋里带,“小俞是不是?带什么礼物,吃过午饭了吗,伯母给你重新做一顿。”
之前视频里见过,她也知道游纾俞是大学老师,但亲眼见过才理解,冉寻为什么对人“一见钟情”了。
完全和冉寻相反的清冷模样,温和且知进退,举止间流露出极佳的教养,让人看着就喜欢。
冉寻被晾在原地,也不气,好脾气地朝游纾俞笑。
看女人回头,朝她投来求助目光。
很少得到来自“家”的关爱的人,被扑面而来的热情迎了个满怀,不知所措,如同衣兜里被塞满糖的孩子。
冉彭坐在客厅,今天穿了身羊毛衫正装,浮夸地系了花领结。
站在赵隽洁身边,时不时跟着对方点头,叫一声“小俞”,又不知道说什么,沉默。
冉寻被他爸这副模样逗乐,凑上前,“冉老先生真正式,您这衣服,打箱底翻出来的吧?”
冉彭瞪她一眼,总算开口:“新买的。”
气氛并不像游纾俞想象中那样凝滞,始终常速温和流淌,显出几分不真实。
游纾俞从前就想,究竟怎样的家庭能养出冉寻这样轻快明媚的性子。
她知道对方是艺术世家,却不清楚,赵母这样的国家级古典舞者也会拉着她躲在厨房,边笑边吐槽她和冉彭的先婚后爱旧事。
冉父是华国知名指挥家,在她来之后,存心维护形象似的,将庸俗的春节晚会调成高雅的戏曲频道。
因为过往是搞西洋乐的,听不懂,只好尴尬用报纸遮住自己。
她带来的礼物全都没派上用场,两位长辈说是收下,反倒赠给她更多更贵重的见面礼。
冉寻和游纾俞咬耳朵,可怜巴巴,“纾纾,保管好我的嫁妆,这些是我全部的家当了,你拿着,我就得一辈子跟着你。”
游纾俞本不欲收,听了这话心里一软。
她之后努力工作,会给冉寻再赚许多许多“家当”,她本来就年长几岁,养人是应该的。
晚上一起吃饭时,赵隽洁敏锐看到游纾俞无名指上的素戒。
“小俞啊,你和冉寻,现在是走到哪一步了?”她和颜悦色问,以为那是订婚戒,又或许是两个人戴着玩的。
游纾俞面露难色,总不能才刚见第一面就说她们已经登记了。
还没想到合适的话,门忽然被敲响。
邮递员加班加点,上门递送一封盖着国际邮戳的信笺。冉寻接过来,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
她和游纾俞亲手投进邮筒的手写信,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才寄回国内。
笑着游纾俞对视一眼,也不遮遮掩掩,当众拆开。
这封看字迹是游纾俞写的,冉寻轻咳两声,朗读:
“诚挚敬辞:冉寻女士与游纾俞女士已于1月15日,在德科隆大教堂完成民事仪式,永结同心,希望与您共享这份喜悦和幸福。”
赵隽洁筷子夹的鱼肉掉下来,空气里一片寂静。
只有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正放着的《花为媒》,恰到好处地来上了那么一句:
“谁说我什么也不管,先斩后奏办你好大胆!哼!”
好像是冉彭的嘴替一样。
冉寻乐不可支,她最喜欢在家看乐子,此刻观摩冉彭脸色由青转白再转红,活脱脱看了一场京剧变脸。
游纾俞却不知所措,因为忽然冰结住的气氛而不安。
她立刻从餐桌起身,走到冉寻身边,拉着冉寻的手,朝两位长辈深鞠躬,“伯父,伯母,这件事是我们太唐突,我会……”
话还没说完,冉寻已经将她扶了起来,话音怜惜宠溺,“纾纾,你鞠什么躬呀?”
果不其然,赵隽洁率先发难,箭头指向冉寻,“你跟我说一见钟情,结果几个月就把人糟蹋了?人家小俞日后跟着你委屈怎么办?”
冉彭给她使了个眼色,但两个人默契不佳,赵隽洁没对上信号。
他只好低声叨嘟:“不是,是七年前的一见钟情。”
“伯母,是我先喜欢冉寻,并且想和冉寻在一起。”游纾俞声线清澈,语气笃定。
“我不委屈,我也愿意之后一直照顾冉寻。”
被她牵住手的冉寻心里一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赵隽洁一副“你何德何能”的表情望向冉寻,唉声叹气。
“妈,你是嫌我站得不够高了吗?”冉寻偏往枪口上撞。
“你看你们给我起的名字呀,冉着冉着,就找到了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
说完朝游纾俞眨一下眼,“对不对,纾纾。”
游纾俞觉得冉寻这个解释实在可爱,让她禁不住想随着对方扬起的唇角一同微笑。
但面前有长辈,不能太放纵,只好忍着。
这之后,冉寻作为靶子,承担了所有火力,但也是赵隽洁或者冉彭问一句,她调笑着怼回去,仅此而已。
坚决贯彻“错了,就不改”原则。
虽然冉寻认为,和游纾俞登记,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
最后还是赵隽洁先松的口,因为冉彭闷炮仗憋不出来响,就知道说“你妈妈说得对”。
“冉寻,这之后你可不能让小俞受欺负,知道没有?”她拉着游纾俞的手,嘱咐冉寻。
“还有,常带着小俞回家看看。”
“第一条我肯定能做到。”冉寻笑了笑。
下一句话,却换了很认真的语气:“但是,妈,回家这件事,我可能没办法承诺。”
“我呢,特别感谢妈和爸你们生下我。但入世的那一刻,我就成为某个具有独立地位的个体,不应该被任何关系所捆绑。”
所以她终生自由,从不回头看身上缠绕着的各色细线,起点源于何处。
只有游纾俞特殊。女人牵住她的那一根殷色红线,她始终舍不得绷断。
“拿你这孩子没办法。”冉彭摇头。
冉寻惊觉,从前还严厉不近人情的年轻男人,现在头发稀疏,白发丛生。
语气依旧如石头般生硬,却第一次弯下腰,尝试向她妥协。
“现在太晚了,又正好大年初一,你的卧室最近我和隽洁都收拾过几次,就和小俞住一晚吧。”
“明天一大早赶紧走,回你们家去。”还不忘又臭又硬,别扭补充一句。
游纾俞拉了一下冉寻的手,以眼神对她说“答应”。
她刚才听到冉寻说那样一番话,先是懵然,逐渐地,心跳声好像在与冉寻一字一句吐露出的话共振。
大概这就是她最初被冉寻吸引的原因。
对方太明媚、太恣意,以风为喻竟显得那样贴切。所有的观念,都在填补她人生最缺陷的地方。
她生性刻板,毫无弹性,冉寻就牵着她一路直行,带她体会何为自由与恣意;
她被强行加之的亲情捆绑,萎靡不振,而冉寻致力于挣脱拘束,逍遥自在;
她长时间缺少“家”,冉寻就带着她来到自己的家,笑着说“我的就是你的,别见外”。
也正因这样,游纾俞第一次对此时此地,冉寻所拥有的这样温馨的家产生眷恋感。
陌生,但却孺慕,私心想融入这样的氛围。
“既然我女朋友都答应了。”冉寻听游纾俞的,“妈,爸,我们就住一晚吧,感谢款待。”
说得住家跟住酒店一样。
她牵游纾俞到自己小时候的那间卧室,走到门边,不忘回头笑问一句:“爸,我带纾纾回家,这之后,你不会生气到住院吧?”
“你少说两句,我能多活十岁。”冉彭反击她。
冉寻笑得跟个假女儿一样,搂着游纾俞推开卧室门。
这段时间,她们没有再亲密过。最近发生的许多事不给人留喘息余地,也没有合适的时机。
所以当各自洗漱完毕后,冉寻爬到游纾俞身上,用缱绻的吻柔化女人紧绷的身躯,指尖解开最后一层束缚时,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
游纾俞搂住冉寻,头顶的吸顶灯晕成朦胧一片,如同温存的月光。
她们在窗外静谧新雪落下、渐融、流淌的夜里,彼此取悦,坠入迷梦般的情潮。
期间,复杂而具韵律的潮润声音响起,冉寻万千次吻她,令游纾俞难堪地偏过头去。
她看见冉寻曾经独自居住过的卧室摆设,每一处都陌生,却又带给她重逢般的熟悉气息。
好像她们早在六年前,就彼此坦诚心意,与家长见面。
然后,在这张略显狭窄的单人床上诉尽爱语,翻转萧条冬日,一同迈入温柔向暖的春。
结束之后,已经接近一点钟。
冉寻带着游纾俞到家里的浴室洗澡,还要当心不能吵醒赵隽洁和冉彭,因此多出许多偷欢的紧张刺激感。
家里的浴室配备双人浴缸,她接好热水,坦荡地坐在里面,任由姣好身材显露。
拍了拍身侧,扬起小水花,乖乖叫女人,“纾纾。”
模样活脱脱像只沾水依旧漂亮的长毛猫儿。
游纾俞想起冉寻曾给她发的那个表情包,小猫露出肚皮,躺在床上,姿势格外妖娆。
配文“姐姐,来玩呀”。
耳根温热,又不舍得冉寻等太久,最后还是脱掉松垮的浴袍,与她一同坐进水里。
冉寻从身后抱着她,开始给她头部按摩,也不知道是哪里学的,舒服又助眠。
“纾纾,刚才在我卧室里,你感觉怎么样?”她坏心眼问,“老赵老冉就在隔壁,是不是特别刺激。”
游纾俞耳廓透红,捏了一下她手臂,示意她别再说。
她在想,刚刚是不是声音太大。
冉寻只好换了个话题,“卧室是我十年前一直住着的,桌上现在还有老式的大肚子电脑呢,我想想,那个时候交流喜欢用MSN和邮件。”
“如果我们在那个年代恋爱多好,网速慢,发送容易失败。如果你提分手了,诶,我就是收不到,就是装没事人,一直粘着你。”
“不分手。”游纾俞困得眼皮低敛,依旧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字,仔细反驳。
“那我呀,想给你的邮箱发满情书,日后想起我了,这些可都是珍贵的历史。”冉寻提议。
她有些懊恼,“我怎么就没想到和你一样呢,搞个邮箱,情书手写的还是比不上电子版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游纾俞身躯微僵。
眼前的温水皱起涟漪,一圈一圈揉进浴室暖光,让她心神摇摆。
回头注视冉寻,重复她说的话,语气认真:“和我一样。”
“冉寻,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邮箱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