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前奏(二)

  云蘅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苏哥哥他···还好吗?”

  黎纲倒是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个云家的二小姐只是同蔺晨关系好,这么听来,与梅长苏也是极为熟稔的,便笑道:“秦大师为公子调养了几日,如今好些了,只是入了腊月,公子又畏寒,几场雪下来,夜里难免咳嗽。”

  云蘅原以为自己应该有很多话问的,他怎么成了江左盟的宗主?他可知道冰续草的事了?他是否查到耒阳县那个案子了?他——但突然之间,就哑然了,半晌才淡淡笑了笑:“那就好。”

  萍水相逢,他又要去忙那么多的事情,哪里还有多余的心绪分给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姑娘呢,更何况,还是一个没有用的小姑娘。

  黎纲看着小丫头神色有些晦暗,便笑道:“二小姐不知道,前些日子蔺晨少爷是天天把您挂到嘴边上,说是有您在,琅琊阁就是热闹的,此番公子继任大典,二小姐可要去玩玩?若是蔺晨少爷和公子知道您要去,一定是高兴的。”

  云蘅抬头看了黎纲一眼,目光落在他襟口的素梅上,一时恍惚,复道:“家母在病中,我久不归家,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侍疾在旁,就不去廊州了。”

  黎纲“呃”了一声,连道“应该的应该的”。

  云蘅随口问候了几句江左盟的熟人,便借故离开了,黎纲摸了摸脑袋,松了口气,他刚刚竟然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紧张了起来,听蔺晨少爷的描述,这位云家二小姐应当是极为活泼的性子,就连江左盟的兄弟对她两年前大闹江左的事也心有余悸,怎么今日一见面,似乎与传言大不相同呢?

  撇开江左盟这几年的窘况不谈,即便是看在鹤龄先生的面子上,这个继任仪式,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也几乎都派了人参加,甚至也有帮主亲自到场的,更何况,江左盟在江湖上沉寂多年,突然大张旗鼓地换了宗主,而这个宗主,据说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众人心中难免好奇。

  可是江左盟在封锁消息上做的十分周全,这个梅长苏到底是什么人,江湖上得不到一点风声,又有人听说了朱砂曾与梅长苏有一面之缘,免不得派了人去抚州打探消息,却叫朱砂连人带礼一起丢出了山门。

  一时间,江湖上倒对这位新宗主传的沸沸扬扬。

  不管如何猜测,或者江左盟如何掩藏,腊月二十二冬至日这一天,众人翘首相盼了多日的继任大典终于开始了。

  各路人马来了廊州,便被江左盟妥帖安置,若是有心人自然会发现,即便是安排住处时,也大多将有过节的帮派分散开来,以免仇人见面,一言不合又出了岔子,所以今日到了这江左盟的主厅,大家四处张望,才大概知道江左盟此番究竟宴请了什么人。

  这一看,倒有些心惊,暗自揣度自己带的礼,是否轻了点。

  浔阳云家的家主和西越药王谷的素谷主竟然亲自到访,琅琊阁竟然也派了徐偲这位八面玲珑的管事来贺,除却这几家,耒阳程氏,郢州楚家,玢左卓家,雷山定府,灵山清风观皆派了人观礼,想来都是冲着鹤龄先生的面子,竟然有这般阵势。

  还未等客人全部到齐,久不出面的长老会三位长老也亲自迎了出来,几位长老都是和气之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席面上又热络了几分,不过有心人却发现,喜长老并没有坐在右下首之位,而是挪到对策,右下首之位就这么空了出来。

  众人正奇怪着,便听得外面又唱报道:“鹤龄先生到!”

  鹤龄先生德隆望尊,客人中即便是身份最贵重的几位家主,见到鹤龄先生也要恭恭敬敬行晚辈礼,众人不敢耽搁,连忙起身,皆是一揖到底:“鹤龄先生。”

  鹤龄先生极为温和,笑着摆手:“诸位快些起来,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英豪了,在老夫面前,何必行此大礼。”

  这一说,倒勾起在座的英豪们一番往事,便有人抱拳道:“鹤龄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这些人,在外边再风光无限,到您这里,永远都是您的晚辈。”

  鹤龄先生笑呵呵地回了一礼:“诸位肯赏光来江左盟观礼,老夫不胜言谢。”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喜长老跨出一步,搀扶上鹤龄先生道:“先生,您先坐下,否则您站着,我们这些小辈哪里敢入席啊。”

  鹤龄先生道:“果然是人老了,竟叫贵客都站着同我讲话,大家快些坐,吉时未到,老夫闭关许久,正想同年轻人们说说话呢。”说着,便坐到了留出来的右下首之位上。

  素谷主和云家主对视一眼,朗笑道:“咱们都挂了白须,到了先生这,还是年轻人,果然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

  云家主抚须道:“先生已至耄耋之年,却还身体健朗,精神矍铄,我等小辈自愧弗如啊。”

  此时此刻,梅长苏正倚在窗边,摩挲着手中那块麒麟玉佩,炉火劈啪作响,他凝视着偶尔飞溅的火星,眼底似有红光闪过。

  “公子,时辰到了。”黎纲恭敬立于门口,手中是一件玉色披风,仔细看去,襟口隐隐绣着一朵素梅,而与之相对的内侧,是一只踩火焚风的麒麟,竟然是出自江南绣娘子之手的双面绣法。

  梅长苏闻言手中动作顿了顿,遂将玉佩系于腰间,黎纲连忙将披风递了过去,一边低声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请公子放心。”

  梅长苏“嗯”了一声,抬眼望向天边,连下了几日大雪,冬至反而晴朗起来,眼底似有万千光华过,又归于虚无,一切情绪都收敛于心,他从容漫步,只身而去。

  黎纲看着那样的背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在那一刻,从未有这样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梅长苏,真的不是林殊了,曾经的林殊,哪怕是赤羽营少帅,在沙场上,也可以与袍泽们同生共死,进退与共,但是,从今往后的这条路,无论是多么亲近的人,都只能站在他的身后,看他单薄的背影,只身入局,搅弄风云。

  黎纲在这一刻,突然想到,若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可以义无反顾地陪在公子身边,知他懂他,生死相随,那样的话,也许这背影就不会如此寂寥孤绝了。

  随着通报声,众人的目光投向厅外,即便是早已见过梅长苏的人,在这一刻也免不了屏住了呼吸。

  这是怎样一个人啊。

  霁月清风,恍如神袛,他踏月而来,身后是滚滚积云;眉眼灼灼,仿佛包容着千秋万世古往今来;面容如玉,内心却掩藏着一把即将破鞘而出的利刃;比梅花还要清冷傲骨,分明是文弱温润的人,腰间那一抹墨色麒麟佩,却似乎吸收了厅堂的一切光和热,凛冽无双。

  有人说他出身汝南梅氏,是书香门第,儒雅知礼。

  有人说他与当年那位隐藏于江左盟之后的梅姓前辈有种种关系,才能拿下这宗主之位。

  有人说他袖手一翻,便将青舵和脚行帮收入囊中,将马匪彻底赶出江左地界。

  有人说他文质彬彬只是表象,必然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否则如何收复了整个江左盟。

  鹤龄先生已然率先起身,二人目光相接的一刻,所有人都有了预感,江左盟再不同往日,江湖的格局要迎来全新的变化了。

  请君入瓮

  鹤龄先生起身后,晚辈们自然不能坐着,也纷纷跟着站了起来,一同看着这位缓步走来的年轻人。

  梅长苏步入中庭,一派清风朗月,只见他持晚辈礼一揖到底,而鹤龄先生却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畅笑道:“诸位,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这位,便是我江左盟上下一致公认的,下一任宗主,梅长苏。”

  素老谷主点头道:“好啊,还是鹤龄先生您有眼光,一看这位梅公子眉眼清华,逸然不群,便知他非池中之物,江左盟必然是要问鼎江湖了。”

  鹤龄先生摸着长须笑得开怀,也不客气:“长苏虽是弱冠年华,却是世间难得的人才,三年前还曾受教于黎崇老先生门下,”声音沉了沉,“数月前,黎老先生离京游历,路过我廊州,客居几日,后来,便病逝了,长苏身为弟子自然要赶来祭拜,一来二去,我便有了将江左盟交托之意。”

  众人对视一眼,心道原来如此,这年轻人竟是黎崇老先生的门生,倒也难怪能得了鹤龄先生青眼,又有些了解朝堂中事的,脑中已转了千百个来回,黎老先生当初为何离京,大家都心知肚明,后来在京郊失去踪迹,原来竟是被江左盟保了,不过想想鹤龄先生的为人和与黎崇老先生的交情,也就释然了。

  喜长老见众人聊得投机,有些无奈,站出来道:“长苏,先生,离吉时还有些时间,不如先请大家入席?”

  梅长苏方才温和开口:“是晚辈失礼了,诸位贵客前辈,先请入席吧,先生请。”他一手示意鹤龄先生上座。

  鹤龄先生摇了摇头,压下他一只手:“咱们江湖没那么多规矩,你马上就是宗主了,我这个老家伙就该退咯,你去坐。”

  梅长苏微顿了一下,遂颔首,跪坐于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