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裴陌从别墅离开,去了医院。

  “失眠,噩梦, 幻视幻听。”

  门诊医生记下他的症状:“已经是相对严重的症状……要先解决幻视和幻听的问题。”

  “开这些药。”医生撕了张单子递给他, “服用一个疗程, 症状应该就能相对减轻……怎么了?”

  患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很差, 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眼下青黑深重,视线有种无物的空洞。

  这是重度失眠的表征,事实上, 医生想建议他住院治疗,配合心理辅导和作息调整, 才会更直接有效。

  ……

  裴陌蹙起眉,盯着那张药方,并不伸手去接。

  “弄错了。”裴陌沉声说。

  他把药方快速推回去, 又立刻收手, 仿佛丝毫也不想沾:“这不是问题。”

  这不是他要解决的问题——他想来咨询的, 和这张药方的疗效根本南辕北辙。

  他是想来问,有什么能保持幻视和幻听更稳定、时间更长的方法。

  至于重度失眠和噩梦, 这是要尽快解决的。

  因为它们折磨他,让他的精力严重衰减, 甚至没能在昨晚及时追上去。

  昨天晚上, 裴陌本该追上那个幻觉……弄清那个该死的、顶替了他身份的杀千刀冒牌货, 究竟将温絮白挟持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信那个冒牌货只是带温絮白去医院。

  和他顶着同一张脸的人, 怎么会有这种好心?

  温絮白一定是被挟持了, 说不定被装模作样哄骗着带出门,随便扔在了什么地方, 在夜色里自生自灭。

  说不定现在温絮白就躺在某个地方,睁着眼睛,一个人。

  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等着身体变冷,等着血流干……

  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裴陌的太阳穴剧烈疼痛起来,裹挟着恐惧的强烈窒息感倾泻而下,将他瞬间灭顶吞没。

  ……也打断了他正飞速运转的念头

  “止疼药,安眠药。”裴陌的嗓音极为沙哑,语气木然,“这是我要的。”

  他还想让医生开能加重幻视幻听的药——最好让他随时想看就能看见,这样他就能随时监视着那个冒牌货。

  这样隐藏极好的笑面虎,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头脑中尚存的理智,让他心里也很清楚,倘若这么直接说出来,很可能会被当做神经病或是瘾君子。

  他说不定会被当成是疯了,又弄出什么“威胁公共安全”的名头,强制入院治疗。或者再被人强行扣下,抽血做什么药检。

  裴陌死死扳住桌沿,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吞回去。

  他甚至不能私下里找路子,去搞什么致幻药——这违法,也伤脑子。

  他可能会锒铛入狱,也可能会变成个失去思考能力的白痴……这两种结果,都会导致他没办法盯着那个冒牌货。

  那么也就完全不可能,在温絮白需要的时候,不做愚蠢可憎的耽搁拖延……而及时赶到。

  裴陌的呼吸粗重,气息仿佛是不经过喉咙,从胸腔直接沥着血透出来。

  他不去听医生又在说什么无用的内容,只是再三明确需求。

  ——他只需要止疼药和安眠药,用以保证基础的生命水平和行动能力。

  有很重要的事,只有他能做,无法假手于人。

  他必须盯着那个冒牌货,直到揭开对方真正的面目

  ……

  医生没有强制干涉患者选择的权力,裴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止疼药足够,安眠药也尚算有效。

  于是,在接下来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里,这都成了裴陌要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为重要的一项。

  或许这样说也不尽然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是裴陌接下来做的所有事,都在为这件事服务。

  裴陌牢牢盯着这场幻觉。

  除了必要的睡眠,他片刻也不休息,没有须臾放松。

  冒牌货深夜带温絮白去医院,他就在医院外逡巡盯守,直到温絮白被重新抱出来,放到车上。

  冒牌货很会掩饰,动作极轻柔小心,不准温絮白自己走,也不准温絮白惦记那个轮椅。

  那不是他常开的车,不是纯黑保时捷,是一辆相当普通、相当没品味的SUV——唯一还算可圈可点的优势,就是里面的空间相当宽敞。

  因为相当宽敞,所以温絮白想躺想坐都很方便,如果休息好了、精神头稍微足些,甚至可以在过于宽阔的空间里支个小型三脚架。

  车开得很慢,一个普通人稍微快跑几步就能跟上。

  裴陌沿着路基,跟着寸步不落,盯着对方要搞什么把戏。

  ……叫他失望的,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冒牌货,实在很擅长蛰伏、很擅长隐匿。

  直到现在,冒牌货也根本没露出任何要伤害温絮白的意思。

  发现温絮白在摆弄相机,冒牌货就把车靠边停下,从前面两个座椅间的缝隙钻过去。

  温絮白发现他过来,眼睛里就透出些很温和的笑影,轻轻招手,挪出一半座位分给他。

  冒牌货撑着座椅,把下巴搭在温絮白的肩上,和温絮白一起看取景框。

  “……看不懂。”冒牌货问,“有什么好看?”

  温絮白给他指:“你看这棵树,像不像冰淇淋?”

  冒牌货:“……”

  “你是不是想吃冰淇淋了?”冒牌货坐起来,“医生说了,不能吃。”

  冒牌货问:“上次我心软,让你吃了一口,是谁半夜肚子疼到睡不着?”

  温絮白有点哑然,坦白承认:“……是我。”

  “不吃冰淇淋。”温絮白不再和他开玩笑,很认真地解释,“小陌,你看。”

  温絮白解释自己做的事:“这样拍出来,整体没什么感觉,但画面裁剪一下就不一样。”

  他把相机连上平板,导出图片重新裁剪,又重新调整了整体明暗和色调,强化阴影。

  冒牌货揽着他,一言不发,看着温絮白有条不紊地做这些,看温絮白苍白清瘦的手指、手背上因为打吊瓶消不去的深紫色淤血。

  温絮白修好图,问他:“这样有感觉吗?”

  “有。”冒牌货说,“好看多了。”

  温絮白放下触控笔,偏头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根本没听懂?”

  冒牌货:“……对不起。”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鉴赏能力。”冒牌货低声道歉,“我……也没有心情。”

  他把脸埋进温絮白的肩膀,声音更低:“你最近病得很重,我很……不安。”

  温絮白抬起手,轻轻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犬。

  “没关系。”温絮白保证,“我努力撑一下。”

  “我有点擅长这个,有点厉害。”温絮白轻声开了个小玩笑,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他活了二十多岁,病了十多年,撑过了很多次病危,已经超过医生当初预期的寿命。

  这很了不起,温絮白也觉得自己做得挺不错,和冒牌货商量,下次生日能不能小小庆祝。

  “为什么要小小庆祝?”冒牌货说,“我要买楼体灯光秀。”

  “……”温絮白笑得轻咳,揉着太阳穴,大概是非常无奈且头疼,“我觉得……小陌,我们讨论一下,它还是更适合用来给你的公司打广告……”

  这段对话的后续随着幻象隐去而消失。

  裴陌看着他们的影像消散……温絮白说一会儿就藏不住疲惫,被冒牌货强制休息。

  冒牌货叫来了司机,让温絮白躺在自己腿上。

  直到温絮白昏睡过去,呼吸变得微弱平稳,冒牌货也依然握着他的手。

  ……

  幻象大多时候出现在家里。

  ……就是那幢别墅。

  裴陌从没把它当过真正的家,也极少会用“回家”这个词。

  裴氏上上下下,从董事长到秘书总助,谁都知道裴总宁可在公司加班,或者带人出差。

  哪怕住办公室的休息间、出差住酒店,裴陌也不愿意回那幢别墅。

  但这段时间里,裴陌却每天都雷打不动,按时下班回家。

  他懒得向公司那些董事解释,他回家有重要的事。

  家里的温絮白是最危险的。

  ……冒牌货甚至会在半夜爬上二楼,坐在床边的转椅里,一盯温絮白就是半宿。

  温絮白最近总是在半夜低烧,咳嗽,不停盗汗。

  从一段不甚安稳的昏睡里醒来,温絮白轻喘着睁眼,就看见黑洞洞的人影:“……小陌。”

  冒牌货像被抓了包,生硬解释:“我上来上厕所,路过。”

  温絮白无奈,他被低烧磨得精力极有限,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好被扶起来小口抿温水。

  “去睡觉……”温絮白有了一点力气,就轻声说,“我没事。”

  冒牌货充耳不闻:“给你换个床单,想用哪一套?”

  温絮白轻拍他的手背,微微摇头,闭上眼睛。

  “你不要觉得……连累我。”冒牌货把这几个字咬得极狠,像是恨不得吃了这么说的人,“是我失眠,是我睡不着。”

  冒牌货说:“我在楼下睡不着,只好上来。”

  温絮白胸腔轻震着咳嗽,无奈失笑:“上来……被我传染感冒?”

  “对,我这几天就想感个冒。”冒牌货抱起他,小心地放进沙发里,“靠一会儿,我给你换那套磨毛的床单。”

  他显然常做这种工作,从衣柜里揪出那套床单被罩,三下五除二就换好,用手背仔细试过一遍触感:“这个柔顺剂不错,你是在哪买的?”

  温絮白被他牵扯心绪,转而思索了一阵,回答柔顺剂的品牌和官方店。

  “囤一箱。”冒牌货抱着他躺回去,“好了,继续睡。”

  温絮白被他用被子裹住,只露出一点头发乱糟糟的脑袋,看起来又显出很久以前的少年气。

  温絮白虚弱到睁不开眼,抿了下唇角,轻声问:“就不下楼?”

  冒牌货坐回椅子里:“就不下,有本事你揍我。”

  “……”温絮白笑着闭眼,无奈地妥协,“来吧……你换的床单。”

  换床单的人有资格睡床,冒牌货三两下踢掉拖鞋,小心地迅速躺下,让温絮白枕在自己肩头。

  “难不难受?”冒牌货用额头试温絮白的温度,“怎么回事,这次为什么烧这么久?”

  温絮白的呼吸短促清浅,已经又昏睡过去,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垂下来。

  冒牌货帮他把那几绺头发理顺,握住温絮白的手腕,测他的心率。

  冒牌货小心地挪动手臂,一点一点撤出来,让温絮白躺平,伏在温絮白的胸口,听里面的心跳。

  微弱混乱、格外吃力和虚弱的心跳。

  ……冒牌货眼里溢出的绝望,让幻象外监视着这一切、神色几乎狰狞的人惊醒。

  “……温絮白。”

  裴陌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仿佛窒息的灭顶恐惧:“温絮白。”

  温絮白在昏睡里咳嗽几声,就有血呛出来。

  冒牌货蹲在床边,握住温絮白的手臂,轻轻摇晃,用不会让温絮白惊醒的音量低声叫他。

  发现人已经叫不醒,冒牌货抱起温絮白,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裴陌被冲出房间的人影劈面穿透——明明只是摸不着捉不住的幻象,却撞得他重重趔趄,仿佛有什么巨锤迎面砸下来,满腔腥咸血气。

  ……

  幻象并没在这中止。

  温絮白又熬过一次抢救——虽然住院了足足两个月,却毕竟还是熬过来了。

  裴陌不知道现实过了多久,他已经无暇关注幻象外的现实,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温絮白怎么样了……根据幻象里的日历判断,温絮白至少已经多活了一个半月。

  因为发病时正在住院,因为身边一直都有人不眠不休地盯守,温絮白没有一个人倒在洗手间里。

  这次的发病伴随眼底出血,温絮白大部分时间都要戴眼罩,避免光线对眼睛的刺激。

  所以即使是出院之后,冒牌货也拒绝温絮白一个人待在家里。

  请护工也不行,谁知道那些护工尽不尽心,会不会玩忽职守、糊弄了事。

  冒牌货说什么都要带温絮白去公司:“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人?”

  这话既蛮不讲理,又胡搅蛮缠。

  温絮白戴着氧气面罩,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轻拍着安抚:“怎么会……”

  如果温絮白的心神清醒、精力足够,就会开一些很温和的玩笑,轻声调侃分明威风凛凛的裴大总裁。

  但温絮白实在没力气,没办法说更多的话,也没办法对这个决定提出足够的反对意见。

  冒牌货带着他上班,于是裴陌现在不得不坐在裴氏的办公室。

  他不得不坐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看那些文件,其实死死盯着那个心机深沉、极擅伪装的冒牌货。

  大多数时候,温絮白都在安静地昏睡,这次发病夺去了他大部分的体力,清醒的时间只是寥寥。

  冒牌货在办公室里放了张相当昂贵的单人病床,可以遥控升降、变换形态,如果温絮白睡醒了,就能用它稍微坐一会儿。

  这种行为自然会引人注目,但冒牌货的态度太过平静坦然,以至于本来想提意见的公司董事,也把话咽回去。

  ……要怎么劝,解释这样并不合适呢?

  怎么劝一个陪着爱人迎接死亡的人,从这种极为平静的疯狂里清醒过来。

  “就这样吧……”那些人低声讨论,到最后也无非剩下叹息,“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

  裴陌恨不得撕了这些人的嘴。

  可他没办法,这只是幻象里的公司董事。

  而真实的世界里……这些人的态度受他影响,并不承认温絮白。

  因为他的大肆抹黑抨击,几乎在所有人的眼中,温絮白都只是个丢人的累赘、是无法自行生长的虚弱藤蔓。

  他告诉所有人,温絮白庸弱、温絮白平凡,温絮白是个只会死死绑着他的废物。

  于是,当温絮白死后,甚至有想要巴结讨好他的人,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来办公室祝贺他。

  祝贺他从此解脱。

  ……这是在温絮白的葬礼前发生的事。

  裴陌盯着办公桌,神经质地强迫回忆——听到这句话时,他甚至笑着道了谢,然后才挥手把人打发走。

  他用这种办法,恶劣地向已经死了的温絮白证明:你看,我丝毫不为你的死难过。

  证明得很成功。

  他给了温絮白一个相当草率、十分不体面的葬礼,随手给这个人的最后一程画上句号。

  这就是现实里温絮白的全部人生。

  没有因为被寸步不离地紧盯着,稍有一点发病的端倪,就被抱着冲下二楼,又一路夺命狂飙着去医院。

  没有因为住院而逃过一劫,避免了病情的恶化和大发作,熬过鬼门关活下来。

  没有被他带来公司,没有可调节的单人病床……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属于真正那个温絮白的,只有一个见方的木盒,不大,很寒酸,被随意扔在冰冷的泥土之下。

  ……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忽然反常地好起来。

  有一两个星期,温絮白甚至能不靠轮椅,自己慢慢地散一会儿步。

  出于无聊,温絮白用笔记本电脑打发时间,也就难免接触了那个冒牌货的一些工作。

  冒牌货完全不介意他来做任何事。

  冒牌货甚至会抱着温絮白,让温絮白靠在办公桌前,给他讲自己现在正谈什么合同、做什么生意。

  ——温絮白当然无法彻底理解这些,就像冒牌货也没有半点美术功底,根本看不出那些照片的精妙。

  但他们就那么坐在宽大的转椅里,聊天,轻声开玩笑,从温絮白醒过来,说到温絮白下一次醒过来。

  温絮白在商业上并无天赋,却有相当出色的广告审美。甚至在营销策划部搞砸了一次任务、被冒牌货骂得面如土灰的时候,提了几乎称得上是起死回生的修改意见。

  于是那些人也彻底知道了,温絮白不是被困在病床上的病人,总裁每次停不下的炫耀原来都是真的。

  那个温絮白……是真的很厉害。

  很厉害,在网上是粉丝相当多的大神,又会拍照又会剪辑——怪不得能救营销策划部的命,没看人家出手的就没翻过车,个个都是爆款。

  还跨界的很擅长运动领域,明明是裴氏总裁的家属,居然出于兴趣,跑去给人家别的公司做团队负责人的外包……居然还带出好几个厉害的运动员。

  裴氏不做运动领域,这些运动员不是他们公司的,但都和温絮白的关系极好,动不动就跑来看望温絮白。

  一个星期就要跑三五趟,有时候还用轮椅把温絮白偷渡出去看比赛,然后被裴氏总裁暴躁着千里追杀。

  哪怕被狗仔抓拍了八百次,一个月上十趟热搜,这些运动员也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到后来,那几个专门针对性培养运动员、以此创造高商业价值的公司,索性直接弄假成真,真跟裴氏签了长期合作。

  一来二去,不少的合作跟代言,也就这么谈成了。

  ……

  幻象里的温絮白受人尊重,自己也极厉害……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还要更厉害。

  他撑过了一整个夏天,秋天也过了一大半,马上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

  温絮白就快过下一个生日。

  “想去哪玩?”冒牌货推了所有的工作,拉着温絮白看机票,“普吉岛怎么样?”

  这是个炎热多雨的小岛,有迷人的热带风光,远远胜过办公室窗外的萧瑟秋日。

  冒牌货都安排好了,只等温絮白点头:“我去租一片私人海滩,你要是喜欢,我们在那买个小房子,每年秋冬都去度假。”

  温絮白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裴大总裁的审美再怎么也是大平层:“……怎么是小房子?”

  “你不是喜欢小公寓?”冒牌货鼻子里哼了声,不阴不阳地翻旧账,“咱们两个结婚前,你就偷偷摸摸跑去海边买公寓,以为我不记得了?”

  幻象里的温絮白解释了无数次这件事,哭笑不得:“裴家用婚约挟制你,我是想……”

  “想不要我,甩了我?”冒牌货捉住他的手腕,“永远别想,裴家全是烂人,做的全是烂事——婚约除外。”

  婚约除外。

  婚约让他有了温絮白。

  “好。”温絮白被他捉着手腕,耳畔泛起些极难得的血色,点点头,“不过……能不能等一天?”

  等一晚上其实就可以,温絮白在网上有不少朋友,朋友们非要给他过生日,约好了要在小公寓聚会。

  约得很仓促,温絮白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有些歉意,尝试解释:“小陌……”

  “有什么不行?”冒牌货反倒问他,“你自己数,你有多少年没痛快玩过了?”

  温絮白不是喜欢热闹、喜欢聚会的性格,但温絮白其实很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别人热闹。

  这样热烈愉快的、生机勃勃的热情,会让人感觉像是活着。

  冒牌货说:“我早就劝你跟他们聚,我说我送你,你自己不愿意去。”

  冒牌货没好气,卷了张纸当喇叭:“怕、给、我、添、麻、烦……”

  温絮白被他翻旧账翻得头疼,好脾气地发誓再不这么说,又笑得停不住,抬手慢慢揉眼睛。

  冒牌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用干净的纸巾一点一点蘸:“刚好了几天!你轻点……”

  温絮白轻轻舒了口气。

  冒牌货忽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握住温絮白的手,低声问:“为什么叹气?”

  温絮白没有叹气,他只是有些茫然和恍惚,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悠闲、这么轻松过了。

  他很认真地道谢:“谢谢,小陌。”

  冒牌货的脸色微微变了,几乎控制不好手上的力道,攥了下就松开:“谢什么……少说胡话。”

  “你快过生日了,是不是?”冒牌货说,“还有一天你就过生日了,你就又赢了一次。”

  “就剩一天……半天,就剩半天了。”

  冒牌货不停地看着桌上的石英钟,他把桌上的东西全用力推到地上,抢过石英钟和日历:“你看,快看。”

  温絮白把石英钟和日历都接过来,仔细辨别,认真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发病,只是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

  那种血流干了、只剩躯壳,随时可能融化在阳光里的苍白。

  但这种状态似乎又并没影响他,温絮白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摸了摸冒牌货的头发:“一起去聚会吗?”

  冒牌货愣了下,无措的慌乱受他感染,慢慢平复:“……不都是你的朋友?”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些笑,点点头:“以后也是你的。”

  他能够理解,像这种不越界,是对他所从事的职业和社交圈的绝对尊重……但他们没必要划的这么清晰。

  亲近的人之间,是没必要分得这么清的。

  因为裴家从来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所以温絮白把这件事慢慢讲给冒牌货。

  他的声音很轻、很耐心,每到这种时候,温絮白身上那种兄长似的稳重可靠就变得极明显。

  所以冒牌货也终于彻底完全镇定下来:“……好。”

  “那我开车。”冒牌货起身往衣柜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来,咳嗽两声,弯腰征求温絮白的意见,“今天……开那个保时捷?”

  温絮白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就又睁眼:“耍帅?”

  冒牌货被戳了嗓子眼,有些气急败坏,又死鸭子嘴硬:“耍什么帅?给你撑场子!你这人怎么——”

  “好。”温絮白轻声笑出来,配合整理衣服,“就开保时捷。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短促地冒出一点笑,又觉得今天实在丢人,强行绷起脸,尽力找回些总裁的场子。

  “我慢点开,你放心。”冒牌货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几件衣服。”

  温絮白冲他笑了下,就又慢慢合上眼,失去声音和动静。

  ……

  这其实是种十分不祥的预兆。

  幻象里的温絮白开始频频陷入昏厥。

  即使这种昏厥极短、极不明显……即使每次听到身旁的声音,温絮白就一定尽力醒过来,把眼睛睁开。

  但他还是在越发频繁的失神,换好衣服被冒牌货扶进轮椅,一起下楼坐进那辆纯黑保时捷,温絮白的脸色已经白得仿佛透明。

  “特别不舒服?”冒牌货仍不放心,皱着眉摸温絮白的手,“这么凉,不然今天就在家休息。”

  温絮白慢慢眨了下眼睛,笑意透出来,摇摇头:“不要紧。”

  “去一趟……暗中观察。”温絮白解释,“不会很累。”

  冒牌货看起来不太情愿,但他不拂逆温絮白的意愿,只好发动车子:“得快点去暖和的地方。”

  这里进了秋天,外面的世界开始萧瑟和肃杀了。

  温絮白靠在副驾,系着安全带,慢慢和冒牌货聊天。

  他说的话终于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轻,不知在哪个拐弯里睡着,身体不自觉倾倒,又被安全带勒住。

  冒牌货立刻稳住他的身形:“累了?睡一会儿。”

  温絮白垂着眼睫,被他扶着,很安静地靠回副驾。

  隔了几秒,那些漆黑的睫毛才轻轻翕动,吃力地张开。

  冒牌货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稍微……有一点。”温絮白笑了笑,“到了吗?”

  冒牌货看了看路:“马上。”

  他把车泊进停车场,从后座取出折叠轮椅打开,直接从副驾抱下温絮白,小心地帮温絮白坐上去。

  这里是个栈桥,因为地势的原因避风,附近有人在开篝火晚会。

  天色已经暗下来,暖洋洋的火光看上去十分暖和。

  温絮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在这看看热闹?”冒牌货弯下腰,替他把围巾围好,“等我几分钟,我去买点酒,给你的朋友带上去。”

  第一次来,总不能空手去做客。

  温絮白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他用几秒的时间,慢慢听清耳边的声音:“……好。”

  冒牌货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货立刻回来:“怎么了?”

  温絮白微仰着头,慢慢摇了两下,很认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货低下头,双手撑着轮椅:“放心,今天准你喝两口姜汁可乐。”

  他拜托温絮白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往酒吧跑过去,今晚不算冷,海边的风很温和。

  温絮白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

  ……

  裴陌就快要把喉咙吼出血。

  他看清手机上的日期——原来只过了小半个月,他用小半个月的时间,旁观了温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却又挪不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幻觉一路发展,看着幻觉一路失控。

  现在他冲着只有风的海岸,歇斯底里地怒骂、扯着喉咙呵斥,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叫那个该死的冒牌货回来。

  ——难道那个冒牌货一点都看不出,温絮白不对劲!?

  为什么要把温絮白一个人留在海滩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绝望地求一场幻觉高抬贵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头、或者去吃什么能控制脑子的药,他喊不回那个越走越远的冒牌货,只能亲自去找温絮白。

  他仓皇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觉里的温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求温絮白去医院。

  温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决不能,温絮白必须活着,必须活过三十岁,每年都聚会,每年都去普吉岛。

  他愿意把温絮白让给那个该死的冒牌货。

  裴陌踉跄着扑过去,他看见幻觉里的温絮白被他惊醒,茫然地微弱睁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说话,却在看清温絮白的口型时彻底定住。

  温絮白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很艰难地慢慢问:“……谁?”

  裴陌被巨大的恐惧袭满。

  他站在温絮白陌生的注视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剥了皮、抽了骨头。

  这些东西被拿去了,随意翻检两下,就被判为伪劣,扔进火堆。

  “您……找我?”温絮白靠在轮椅里,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等人,等……我的……”

  幻象中的温絮白再说不出话。

  裴陌剧烈地颤抖着,木然吃力地抬手,却还没等碰到那个影子……温絮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

  温絮白活不过三十岁。

  温絮白甚至活不过这个秋天。

  因为这个生日不能过,因为死去的人没有生日。

  因为一个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龄就从此停止,不论怎么努力、怎么坚持,也不能熬过这一年。

  ……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慢慢软进轮椅。

  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让对方觉得不舒服,最后的力气被他用来操控轮椅后退。

  幻象里的温絮白艰难地操控轮椅,一丁点一丁点地后退,直到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安静地栽倒下去。

  于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个空。

  漫长的幻象终于消散。

  在这场幻觉的结尾,温絮白认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烦他。

  最后消失的影像里,温絮白倒进轮椅里的身体,都朝着避开他的方向。

  ……又一次,温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来,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咙里填沙子,湿漉漉咸涩的海沙把他填满,坠着他往海里沉。

  裴陌宁可溺毙在这个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进海水——篝火晚会是幻象,游人是幻象,温和的风也是。

  这里寒风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温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只手抓住半条腿,从海水里拖出来。

  有人硬按着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咸涩的液体被粗暴地按出来,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烧了,肋骨生疼,或许断了几根,豁漏了肺叶,于是每喘口气都伴随难忍剧痛。

  “没事吧?”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醒了,散开个口子,叫他喘气,“不会游泳下什么海,找死?”

  这些人说话语气极冲,显然心情极差,又相当看不起这种寻死觅活的软蛋……但还是迫于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来,给他扔了个氧气罐。

  “救你一命,帮我们件事。”那人把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他,“认识吗?”

  另一个人性情温和些,打了个手势拦住同伴,语气相对缓和,多解释了几句:“我们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以前没来过,天太黑,走错了路。”

  那人说:“是这边的一套小公寓,他转赠给了我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得尽快去,时间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狈,他抓着那张纸,眼里渗满恐惧的血丝,盯着上面熟悉的地址。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这些人在说什么?

  “我们的朋友不在了,他没活过三十岁。”

  那人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一定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

  那人说:“我们都来,给他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