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陌试图找遍整个海滩。

  但这收效甚微, 因为海滩的范围太大,根本没办法靠人力翻找。

  没有任何绝地逢生的转折留给他。

  那个被他认错的人,只不过是趁乱逃了一杯酒的单。趁着他愣怔, 就拼命挣脱开, 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裴陌握着照片, 想问那人见没见过温絮白, 还没张口, 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他连温絮白都认错,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意外。

  没有痕迹,没有线索。

  他找不到温絮白。

  ……

  天快亮时, 裴陌回到那个酒吧。

  残局被人收拾过,倒下来的酒柜被重新扶正, 摔碎的酒瓶和四溅的酒水也已经清理干净。

  酒吧已经关门了,里面没有客人,写着今日特调的黑板倒扣在吧台上。

  宁阳初不在酒吧里。

  裴陌拦住一个正在拖地的酒保, 哑声问:“你们……老板呢?”

  他回来赔偿这里的损失, 也想从宁阳初手里买下这家酒吧。

  温絮白两次出现在这, 一次是买姜汁可乐,一次是救宁阳初——这个地方又离那间小公寓很近。

  这些证据都表明, 在这个酒吧里,很有可能守到温絮白。

  宁阳初也没接手酒吧多久, 相应的手续都在店里, 要重新过户应该很容易。裴陌一天也不想等, 现在就想和宁阳初谈这件事。

  最好宁阳初立刻同意, 立刻把酒吧过户, 让他有线索找到温絮白。

  “他开价。”裴陌说,“我买下来, 多少钱都行。”

  酒保见过裴陌一次,那次他就觉得这位先生疯疯癫癫、很不正常,这次就更确信:“先生,我们打烊了,您去别的地方喝酒吧。”

  这人在店里弄翻酒柜,险些砸到老板,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推门就往外跑。那么沉的酒柜,要是真把人砸伤了,难道是小事?

  酒保认定了裴陌是逃避责任,才会在当时慌乱跑掉。至于现在又回来——谁知道是为什么?说不定是怕被起诉,这也算伤人未遂。

  至于什么要买下酒吧的疯话……听听就算了。

  开在海边的酒吧,值钱的是酒水,至于地方则只是个临建的小木屋,不值什么钱。

  况且也没法再卖,因为再过几天,酒吧就要拆了。

  “……你说什么?”裴陌愣怔了足有十几秒,“宁阳初……要把这拆掉?”

  宁阳初买这家酒吧,难道不是为了温絮白?

  宁阳初要报复他,只要冲着他来,做什么都无所谓——为什么要拆掉酒吧?

  连这里都拆了,要他到哪去等温絮白??

  酒保其实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执著酒吧,但还是扔下墩布,直接去柜台里翻了翻,找出张皱巴巴的传单拍给他。

  “不是新老板要拆。”酒保不耐烦地说,“是这片地方让人买了,要做私人旅游区。”

  传单上写得相当诱人,看起来是那种一整片的封闭旅游区,所以这一片全都得拆了,重新规划,再重新做整体装修,力求风格一致。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私人住宅也被买下,准备做成一体化的统一民宿,让游客宾至如归,有完整和圆满的海滨度假体验……

  裴陌死死捏着那张传单,呼吸变得异常粗重。

  他盯着上面的内容,喉咙动了动,脸上忽然痉挛了下,现出某种真正的恐惧。

  “犟这个干什么?反正那边给的赔偿款大方,还痛快。”酒保边拖地边念叨,“什么都不用操心,拿了钱直接走人,让他们折腾……”

  他的声音落在裴陌耳朵里,和那场噩梦中,中介的声音重合。

  ……这些天,裴陌频繁地做一场噩梦。

  因为噩梦的内容太过真实、太过合理,合理到就像完全是他本人做过的事……所以裴陌并不敢肯定,哪一边才是真的。

  那场梦里,他没被任何事耽搁打扰,见过温煦钧以后,因为宁阳初那边闹出的风波,他直接回了裴氏。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没有事情打乱他的脚步。

  所以他卖掉温絮白的公寓。

  他在办公室里,一边为裴氏近期的麻烦心烦意乱,一边接中介的电话。

  电话里,中介给他讲,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有人出了不错的价钱。

  中介把这件事描绘得天花乱坠,仿佛是有个迟来的馅饼掉下来,砸中了死得不是时候的温絮白。

  ……大方,痛快,什么都不用操心,拿了钱就能直接走人……

  真是可惜了,要是原房主能多熬两天,也能赶上这么合适的一笔生意。

  房子转手一下,直接就升值好几倍,只管躺着拿钱,不要太舒服……

  裴陌无法否认,他没细听电话里的任何一句话。

  手里的文件也一样,他并没看进去任何一份文件,占满他脑海的,只是种相当荒唐离谱的念头……他在等温絮白阻止他。

  他在糟蹋温絮白的东西,在处理温絮白的遗物,在变卖温絮白生前最珍视的、满心期待想要住进去的小房子。

  任何人,哪怕是对房屋装修和设计毫无概念的人,只要看见那幢小公寓,就会知道温絮白有多珍惜它。

  于是裴陌嫉妒的东西变成了一件死物。

  他控制不住地想,温絮白究竟在这玩意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这么个破房子,占据了温絮白多少休息时间。为了凑钱买房和装修,温絮白又熬了多少夜,在那个该死的电脑前坐了多久。

  温絮白难道不知道,他那个糟烂没救的身体,根本禁不住这么折腾?

  ……温絮白为什么不来找他要钱?

  愤怒灼烧着裴陌的四肢百骸,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是怀着某种快意的报复,对电话里的中介说“好”。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中介说了什么——他不在乎,他把温絮白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了,交给那些人随意处置。

  ……所以温絮白不能再躲起来,不让他梦见、不让他想起,温絮白必须来找他。

  裴陌近乎病态地想,他会给温絮白十天时间,等温絮白回来报复他。

  如果这世上有鬼。

  如果有鬼,温絮白就该回来阻止他,来惩罚他,来让他罪有应得。

  “……十天。”裴陌说。

  “十天内,不准动这个公寓,一下都不准。”

  他告诉那些人:“十天之后,随你们处置。”

  中介那边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糊弄着答应,说会跟那边商量。

  应该没问题,可以商量,可以尽力配合,应该可以做到……

  ……全他妈是屁话。

  那是群商人。

  和他一样唯利是图、心思叵测的商人,说出的话根本不可能算话,答应的也不可能做到。

  签了合同的第三天,温絮白的房子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合同上故意模糊了概念,说十天之内“不破坏公寓的主体构造”。

  ——而那是间非常小的公寓,所谓的主体构造,一共也只有一个承重柱、四面水泥墙。

  裴陌本该一眼看穿这种拙劣的伎俩。

  这是他玩剩下的办法,在商场上不坑别人就要被人坑,他太清楚每句话背后可能有的猫腻……只要他稍微看一眼合同,就能轻易识破。

  可他没去看那份合同。

  助理送上来的合同,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封皮,就塞进抽屉死死锁住。

  裴陌不是真的想要卖温絮白的公寓,这份合同只是权宜之计,只是用来逼温絮白现身,只会存在十天。

  十天一到,他就会立刻毁约,赔偿多少钱都无所谓。

  裴陌没去看那份合同,好像只要不看,这件事就能被放在一边,一切就能顺利进行,直到他遭报应的那天为止。

  ……于是他的确遭了报应。

  得知这件事的宁阳初,拖着差一点就残了的腰椎从医院出来,找他拼死拼活地吵。

  宁阳初还不依不饶,从他手里抢走了那个只剩废墟的小公寓。

  裴陌被宁阳初在这件事上压制,因为宁阳初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人,他已经弄坏了温絮白的房子,不能再弄坏温絮白的运动员。

  可宁阳初也实在没什么手段,只知道把公寓门反锁上,整天啃面包喝生水闭门不出,谁砸门就跟谁拼命。

  裴陌当然不会让裴氏的代言人跟人拼命。

  所以他用了些很简单的手段,让那个要开发旅游区、到处撒钱买房的蠢货宣告破产——是真的很简单,那只不过是个没脑子的暴发户。

  他居然被一个暴发户、一个中介联手愚弄,弄丢了温絮白的房子。

  裴陌试图弄死那个中介,没成功,再尝试的时候,被打了镇静剂送进医院。

  ……

  因为这个噩梦实在太真实,太像是一切原本的模样……所以每次从噩梦里惊醒,裴陌都要用很久才能缓过来。

  缓过来以后,裴陌就在想,原来就算把一切折腾到这种地步,把所有事都搞砸……也见不到温絮白。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絮白明明就该来找他。

  温絮白该来质问他、痛斥他,该来让他体会温絮白死前的痛苦。

  温絮白该来让他死。

  ————————

  “宿主,宿主。”系统侦测到裴陌的位置变化,“裴陌回了别墅。”

  裴陌找遍了所有地方,没找到宁阳初,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酒吧。

  但裴陌也没再回办公室——这些天以来的第一次,裴陌独自驱车,回了那幢别墅。

  甚至还又一次克服了“爬楼梯上楼就会死”的心态,又上了那个空荡荡的二楼。

  系统打开主角的精神状态监测,找到属于裴陌的部分。

  虽然这一路上,裴陌都把车开得很稳、一丁点都没超速,甚至慢得有点过分了……但曲线依然明显算不上正常。

  或许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把车速压到只比走路稍快,蜗牛一样沿着路基磨蹭回去。

  这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后座上并没坐着温絮白。

  不再有一个因为身体每况愈下,连出一趟门透透风、看看外面都是奢侈的人。

  所以这辆车,在不违反交规的前提下,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再特地控制速度。

  没必要再开得慢些,开得稳当一点了。

  温絮白已经不再被这场病折磨。

  ……

  系统打开岌岌可危的支线一:“宿主,我们要回去看着他吗?”

  “不了。”庄忱还有正事做,挽起袖子,“来帮忙。”

  系统立刻关闭支线一,飘过去帮庄忱一起搬箱子。

  他们现在正在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如果裴陌克服那个“看一眼公寓也会死”的心理障碍,过来看看,甚至还会发现……就在几分钟前,其实宁阳初也在。

  宁阳初是来给温絮白的小公寓送酒的。

  酒吧的酒窖被宁阳初这个新老板掏空了,好酒基本上都到了他们这。有上年份的葡萄酒,相当给力的高度数伏特加,也有一大罐特调的姜汁可乐。

  宁阳初不问要这些酒干什么,一口气全搬过来,还见缝插针地努力,试图在其中混入柠檬小蛋糕。

  庄忱把一瓶葡萄酒取出来,看了看庄园和年份:“给钱了吗?”

  “给了,偷偷打的。”系统说,“宁阳初不收,一说他就哭。”

  庄忱:“……”

  照这个发展,很难保证将来宁大摩托重回泳坛,是个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会不会一边哭一边游一边喝水。

  ……但至少比吃面包喂海鸥强。

  庄忱找了条干净的白毛巾,擦去葡萄酒瓶上的灰尘,放在桌面上。

  “正吗?”庄忱问。

  系统拉出游标卡尺:“左边,宿主,稍微偏了零点五公分。”

  庄忱向右调整零点五公分,和系统击了个掌,继续严谨摆放下一瓶酒。

  ——他们正在完成温絮白的心愿。

  根据总部给出的回执,他们无法收回温絮白的笔记本,倒也不尽然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来自裴陌。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只有这个原因,庄忱完全可以只取走“温絮白写下的字”。

  温絮白的字很好看,临的是北魏碑帖,端正严谨、不失清俊,内有风骨。

  钢笔是温絮白的钢笔,钢笔水是温絮白的钢笔水。

  按照庄忱本来做的计划,他们完全可以取走温絮白的字,留给裴陌一个空白的干净笔记本。

  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这些字的意义特殊——温絮白会在笔记本上写短期计划,用来分配养病间隙的日程。

  而这些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并没能如期完成。

  在温絮白的世界里,一件事倘若没能彻底完成,就不算结束。

  “温絮白想在小房子里邀请朋友。”系统复印了那个笔记本的内容,照着逐字逐行念,“请大伙喝酒、吃好吃的,痛快玩。”

  在笔记本上,温絮白甚至详细地设计了草图,具体到每瓶酒放在什么地方、每道菜用什么材料。

  温絮白很期待地计划这件事,他的确因为这个,有几个晚上没怎么睡好——他在想一件不太好意思写出来的事。

  ……他能不能藏在沙发后面,等最热闹的时候,忽然跳出来?

  这个计划很不稳重,很不沉静和踏实,很不温絮白。

  计划的全部意义,也只是吓所有的朋友们一跳。

  但温絮白是真的很心动,他还认真思考,设计了几种足够稳妥的出场,能兼顾安全和帅。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温絮白的内脏有出血,经常疼得整夜睡不着,冷汗浸透的被子叫风一吹就变成冰。

  温絮白没有力气动,他病糊涂了,偶尔会在半昏迷时生出错觉,以为自己躺在冰窖里。

  ……要是能躺在小公寓里就好了,躺在沙发后面,休息一下就跳起来。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温絮白躺在洗手间,吃力地慢慢喘息,冷汗水浇一样漫出来。

  最后的时间里,他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还在相当苦恼、完全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他能不能有一个帅一点的出场?

  要是不能的话,不出场也行,他就在暗中观察。

  暗中观察也很帅,像执行特殊任务。

  温絮白其实有一些没能完成的愿望。

  他想见朋友,想去公寓的沙发后面躺一躺,想用筷子偷沾一点酒。

  他想……在这之后再死。

  来不及了。

  “来得及。”庄忱找到沙发后面的墙缝,“是不是躺在这?”

  系统立刻用游标卡尺测量,一点不差,温絮白想躺的就是这个位置。

  庄忱就躺下去,因为做鬼实在很容易飘起来,所以他还抱了两瓶酒当配重——葡萄酒跟伏特加,一样用筷子沾一点,尝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温絮白的人设完全不能喝酒,被辣得失去全部行动力。幸好庄忱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系统立刻抱着姜汁可乐飞过来抢救。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两个愿望。

  至于邀请朋友……系统那个剧情探测仪的数据不够,不太能推演出,现在的温絮白还想不想请朋友们来玩。

  因为温絮白已经没办法和任何人一起玩了。

  考虑到现实状况,他们又不能真在凌晨邀请一堆人来见鬼,把温絮白期待已久的聚会变成鬼屋探险。

  “没有鬼的事。”庄忱拍了拍手,重新飘起来,“温絮白都计划好了。”

  门是密码锁,临时密码是早设好的,在聚会那天定时生效。

  酒是酒吧老板送来的,温絮白早就留出了资金预定。

  请柬也是早发了的,“奔向新生活计划群”合起来起哄,闹Cypress请客的时候,就已经一人一句乱七八糟,把请柬定好了。

  每个人只要想来就能来,能喝到Cypress答应了请他们喝的酒。

  就是稍微有点遗憾,好吃的可能得自带……因为Cypress没办法给朋友们做菜了。

  按照温絮白的性格,也不会说谎,编不出一些“出国治病”之类的谎言,只会很诚实地承认……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撑过去。

  这间小公寓,无偿送给帮过他的所有人。

  如果朋友们还愿意来,他请大伙喝酒。

  这样过分坦白的结果,可能不会有多少人来,可能是场稍微有点遗憾的聚会

  但凡事不都讲究一个遗憾。

  “行吗?”庄忱问。

  系统安静地飘在房间里,庄忱端着姜汁可乐,问温絮白的人设。

  沉吟了几秒,庄忱又接着对计划稍作调整:“在沙发后面弄个定时器,绑个整蛊用的弹簧箱子,到时间就扔出来一堆彩带。”

  “金的,银的,七彩的。”庄忱说,“帅的。”

  系统小声问宿主:“……行吗?”

  庄忱:“行。”

  系统立刻去琢磨怎么置办。

  庄忱朝沙发后举了举杯,把姜汁可乐一口气喝干净。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聚会。

  他们只是完成它。

  他们完成它,因为躺在洗手间上、痛到失神的温絮白,在那一刻……其实很想活。

  温絮白很不甘心,很想活,并不觉得解脱。

  那天晚上,温絮白很想活着,想在足以吞噬他的剧痛里熬过来,继续被这个见鬼的病折磨。

  只是运气不好,不算成功。

  ————————

  在温絮白死亡的一个月后,裴陌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温絮白很想活下去。

  温絮白想活。

  ……

  裴陌坐在温絮白的床上。

  温絮白的床不想让他坐,发出剧烈刺耳的嘎吱声,粗暴地让他滚。

  这个空荡荡的二楼都不欢迎他。裴陌被轰到走廊,他碰到的什么都狂怒着发作,花盆砸他,灯扎他的眼睛,门想夹断他的手。

  裴陌狼狈地躲进洗手间,洗手间被彻底收拾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水龙头没拧紧,又或许是被过度清洁搞坏了,慢慢滴着水。

  让他想起温絮白发病时,身体吃不住力地伏倒,单手捂住口鼻,依然漫溢滴落下来的血。

  ……在那种时候,他对温絮白说了什么?

  裴陌没有印象了。

  他拒绝相信温絮白的病严重到会危及生命,他认定这只是普通的出血。

  少年时的温絮白也经常会流鼻血,虽然不容易止住,但吃过药就好了。

  少年的温絮白说……不要紧,这只是一点小毛病。

  ……

  “……是一点小毛病。”

  十二岁的温絮白按着鼻梁,靠在床上,脸色很苍白地向他道谢:“谢谢小陌。”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但还是微微笑着的。

  这种很温和的笑意,好像就一直种在温絮白眼睛里,从那颗古井似的心脏里安静生长出来。

  温絮白的眼睛不像古井,像明净深秀的湖,倒着他狼狈的影子:“是不是……吓到了?”

  十岁的他死死攥着一大把纸巾,别过脸,语气又冷又硬:“没有。”

  温絮白就摸摸他的头:“别怕。”

  “能不能帮我倒一杯温水?”少年温絮白看出他的恐慌,体贴地给他找事做,不让他继续杵着丢人,“我需要吃药。”

  他骂自己脑子锈死了,匆匆去接水,结果印证了他骂自己的话——他果然是个废物。连一杯温水也兑不好,弄了半天,不是冷了就是烫了。

  他越弄越急,几次被溅出的开水烫到……直到温絮白握住他的手,帮他把开水壶拿稳。

  因为比他稍微年长些,少年时温絮白的身量比他高,只是很单薄清瘦,要一只手扶着桌檐,再靠住书柜才能站稳。

  那只手的骨节并不明显,手指修长漂亮,只是有种异样的苍白,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紫色的血管。

  温絮白靠着书柜,帮他稳住那个开水壶:“是因为太重了,桌子又高。”

  温絮白替他解释:“你的年纪小,力气也还小……下次可以踩个凳子。”

  “我能拿住。”他急着反驳,“就是——”

  “就是急着帮我的忙。”温絮白低头看着他,从眼睛里笑了,“谢谢小陌。”

  ……在他们闹掰以后,少年的裴陌几乎是发着狠,要把这些从脑子里剜掉。

  全剜干净,他不想记住这些令人反胃的东西。

  裴陌一直在做这件事,可扎进去的根挖不完,他快要被这件事逼疯。

  他根本就不想承认,他跟温煦钧较了这么多年的劲,最恨的却是那个据说远走国外、连温絮白葬礼都没回来的温煦泽。

  裴陌根本就没见过温煦泽,只知道这是温絮白的弟弟。

  ——光是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裴陌嘲讽,甚至生出无法自控的怜悯。

  全浪费了。

  温絮白的弟弟……是这么个冷血的、天生就没有感情的玩意,把他二哥的好全都浪费了。

  但凡温絮白有个脑子正常的弟弟,被温絮白这样的人手把手带着长大,能长成什么样……会不会现在完全一表人才,和温絮白共用一个模子,能把人嫉妒疯的清俊端方?

  裴陌被这件事剧烈折磨和煎熬,他的眼睛里充了血,手指抠进瓷砖缝隙,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么。

  恨温絮白命不好?

  恨温絮白就这么一个弟弟,还和那个温家的所有人一个德行。

  恨温絮白的好全喂了狗,即使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任何人能来照顾温絮白,替温絮白撑腰……

  ……这个连他自己也清楚堪称无耻的念头,尚且没彻底清晰,已经被猝然的震惊打乱。

  裴陌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知道是幻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这种幻觉。

  他看见活着的温絮白——成年以后的,慢慢被病痛折磨吞噬的温絮白。

  不仅仅是温絮白,还有别的人。

  那个人扶着温絮白,埋怨温絮白非要来洗手间、就不能在床上安生躺着。

  话说得全然不耐烦,动作却又分明极为小心。

  “就这么爱干净?”那个人背对着他,很不满地低声发牢骚,“弄脏了我洗还不行吗?就不愿意让我换床单?”

  温絮白撑着洗手池,单手洗鼻子里汩汩流出的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里却还是笑着。

  是种已经太久没人见过,完全轻松和安静的笑。

  因为实在说不出话,温絮白就放松手臂和身体,靠在那个人的身上,安抚地拍一拍那个人的手臂。

  “我没事。”温絮白轻声说,“你该去工作……”

  那个人立刻反驳:“去他妈的工作。”

  温絮白吵不过他,脸上显出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身体却又忽然晃了晃,猝然弯腰。

  “怎么回事?特别疼?”那个人慌了,不再和他拌嘴,“我送你去医院。”

  温絮白闭着眼,点头又摇头,汗水慢慢渗出来。

  “……没事。”温絮白的嗓子有些哑,“别怕,小问题……”

  “去——”那个人又急又烦躁,被温絮白在手腕上点一点,吃瘪地用力咽了下,“去我大爷的……小问题。”

  “去我全家的小问题,你就没有小问题。”

  “少来,这事我不听你的,我们去医院。”

  那个人抱起温絮白:“不讨论,就当我带你出门遛弯——你负责看风景就行了。”

  温絮白闭着眼睛,胸口微微急促地起伏,被他的强词夺理诘得不会说话,只好苦笑。

  “……对不起。”温絮白轻声说,“小陌……”

  ……

  ……

  裴陌的瞳孔在这句话里猝然凝定。

  那个一直在他脑袋上凿的冰锥,终于凿穿了一层可笑至极的冥顽不灵,于是无数念头泄洪一样涌出来。

  温絮白……在他母亲的墓前,牵住他的手。

  温絮白带着他骑自行车逃跑。

  温絮白教他拿稳水壶,替被血吓慌了的他开脱。温絮白带他爬山,帮他写补不完的作业。

  温絮白说“我是哥哥”。

  ……他曾有过无数个机会。

  有无数个机会,他故意不去看,不去抓,他荒唐放肆,自欺欺人,冷血到难以置信。

  裴陌原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受温絮白的教导……长成这个盘踞在幻觉里、抢走了温絮白的,叫他恨得想要扯烂戳穿,撕碎了吞下去的冒牌货。

  温絮白活了二十几年,在这二十几年里,裴陌明明是离他最近、和他的联系最紧密的人。

  可这毫无用处,温絮白是纯净的温水,能暖热手掌、能暖热心肺,暖不热一块没救的石头。

  这块早该死的石头,比任何人都可笑,比温煦钧可笑、比温煦泽可笑。

  ……

  裴陌只能放任幻觉继续。

  他看着那个被温絮白教得很好的冒牌货,弯腰小心地抱起温絮白,快步往外走。

  温絮白在剧痛里变得意识模糊,苍白瘦削的手滑下来,被那个冒牌货拦住,用掌心暖着。

  “先吃止疼药,我给你倒水,然后去医院。”那个冒牌货说,“对什么不起?你不该说对不起。”

  温絮白靠在他肩上,微睁着眼睛,疼得混沌的神色显出些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开始习惯道歉。

  为添的麻烦道歉,为被疾病摧残侵蚀的身体道歉,为撑不下去想要休息道歉。

  ……也为还想活下去道歉。

  温絮白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知道应该让裴陌解脱,这个进度因为他死得不够快,被严重拖慢了。

  可这件事……他还是想再努力一下,再找点别的办法。

  比如买个小公寓搬出去。

  他想躺在公寓的沙发后面,晒一点斜照进来的太阳。

  他不想死。

  他还想活。

  ……

  冒牌货收拢手臂。

  他把半昏迷的温絮白抱在怀里,忽然抬起头,放肆地盯住幻觉外的裴陌。

  因为温絮白病得不清醒,所以冒牌货的眼睛里,也肆无忌惮地淌出冷冰冰的不屑鄙夷。

  幻象里的冒牌货护着温絮白,盯着现实中的裴陌,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冒牌货的两只手都占着,又急于带温絮白去医院,就抬脚硬踹开裴陌,离开洗手间。

  “没事。”他边往外走,边安慰病迷糊了的温絮白,“先去吃药……我给你倒温水。”

  他说:“厕所有坨垃圾,我明天叫人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