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肆放>第46章 池沼

  他曾经做过一整年的噩梦。

  医院,消毒水,病危通知书,停止的心跳,过往的那些如同走马灯一样翻涌在他的记忆里,不停地加深,镌刻,腐烂……诅咒他此生孤星入命,孑然一身。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外公外婆一直将他视作心头肉,哪怕后来生病住院,要做长时间的化疗,也从来没放弃过关心他。

  托人带来的礼物,微信发来长长的语音,有事没事银行账户上的转款……这些熨帖又细致的关怀如同春水,暂时地浇湿了心口荒芜的土地。

  以至于他养成了一副内外反差,乖张至极的性子,骨子里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和那些父母陪伴,童年圆满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常常自我催眠说,老天爷已经对他够公平的了,没有父母又怎么样?他有一对足够宠爱他的外祖,完全可以代替。

  这份脆弱的催眠直到那场意外发生,像是小提琴戛然断开的弦,葬礼上一句句虚伪至极的“节哀”,命运将原本的那些美好撕成碎片。

  那些大人眼里的探究掩饰得也太不好了,明明嘴上说着以后可怎么办,你小小年纪要给自己做打算,但话音之下的怜悯更像是一把尖刀,虚伪的关心比什么都恶心,如同分赃前的祝祷,犊羊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周时允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

  也从来不相信这是什么意外。

  如果岳承泽当时没来,他没有晕倒,谁再对他多说一句恶心的话,再想出什么恶心的事,就比如那个所谓的叔父,敢做什么恶心的梦,他是真的会一把刀捅死他,再一把火烧了葬礼。

  ……

  回到邯城的时候他病还没好,精神状态很差,满脑子极端的事情。

  周时允很厌恶交出心,更厌恶交付给曾经辜负过他的人。

  因此他绝对不会主动靠近,虽然明面上表现得泰然自若,将对方当成空气,但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他没有读心术,不知道父亲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些磋磨久了也会怀疑,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冷漠的原因?

  他也给过台阶。

  那是春日的一个午后,树荫敲打出沙沙的声响,周时允看着刚发下来的安全责任文件,盯着监护人那空白的一栏看得出神,每年研学都会有这种事情,学校会提前发各种文件下来告知家长,尤其是他们这种私立,孩子的命很多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他本来还想像之前那样自己随手一签了事,但是楼下这个时候传来了动静,好像是谁回来了似的。

  周时允蹙着眉听了半天,他的笔尖也顿了很久,像是在诉说着难言的犹豫……半晌后才站起身来,如同被魔鬼蛊惑,拿着文件推开卧室的门,想从楼梯转下去。

  找人签字,这对周时允来言已经是明晃晃的给台阶了。

  他思索着,岳承泽待会儿可能是什么反应,如果不识相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办,想着想着,还没看见父亲的人影,打电话的声音就传到耳边了。

  “……我知道了。”

  “嗯,继续努力。”

  电话那头好像还在温温柔柔地询问着什么,他听见父亲的声音正在答复,话音简洁。

  两人聊了一会儿,他就这么站在楼梯上听着,一动也不动。

  “……”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来,他的嘴角抿得笔直。

  也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楼下的人就那么突然间和他对上眼神,岳承泽看到他站在那,有些诧异,想了想又换了副表情,微笑着看向他,偏偏手中的电话还没来得及挂断。

  虚伪。

  周少爷恶心得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再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冷冷地回到房间,嘭地一声甩上了门,偏偏背影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

  ……

  他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几乎控制不住地回忆,那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他听见谁稚嫩又残忍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好冷啊,彻骨的冷,邯城的冬天太冷了……

  他从来都不喜欢北方,他从来都不喜欢雪。

  那些嘈杂的思绪陪他无数次地夜尽到天明,在每个凌晨时分随着噩梦惊醒,他的梦杂乱无章,血腥至极。

  周时允能感受到自己仿佛正被这些事物肢解,凌迟,这些事物得不到宣泄,以至于他晚上有多痛苦,白天的时候就多不待见岳承泽,从来都拒绝沟通,他的心脏被自己树立起坚硬的牡蛎外壳。

  都是假的。

  在邯城待了仅仅一两年,他的理智就要走向尽头了,虽然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仿佛没有爱浇灌的枯苗,谁都知道,黑死的枝叶只有化作尘泥的宿命。

  他常常在书桌前呆坐好长时间,走神,用目光盯着手腕,仿佛有刀尖在那比划。

  周时允不喜欢纸笔,没有记录的爱好,他怕自己的笔尖一垂落在纸面上,就会滴淌出黑色的毒液。

  ……

  星云密布,孤月如弦。

  在那个晚宴上,他看着岳迟锦那拙劣的伎俩,被自己激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不觉中,一个没有预案的计划就这么诞生在他的脑子里了。

  人很多情况下都是冲动犯罪的生物,周时允之前觉得报道上的那些人很蠢,做事情不顾后果,总想不到被逮捕之后怎么办,不提前想怎么规避,而是死到临头才知道后悔。

  但当那杯红酒从他的杯子里泼出去的一瞬间,周时允想,冲动犯罪真是太好玩了。

  他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预演,想过一百种怎么让岳迟锦在自己的眼前蒸发的方法,挑哪一种都很有趣,甚至想通过这个方法脱身,邯城实在是太无趣了,他想念江都的晚秋。

  他想见血。

  事实上,他后来确实也看见了江都的晚秋,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枫红依旧摇曳,湖光也潋滟间,倒映出一方焰池。

  ……

  这天,陈冼铅上门给老板送个文件,那时候是晚上八点,他家陛下工作的时候倒没有那么色令智昏,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接下来可以轻松点,于是陈助理打算工作完去哪放松放松。

  这厢刚走出别墅的大门,松了松领带透口气儿,旁边那吓死人不偿命的声音就幽幽传来了。

  “陈助理工作很累吗?”

  转眼就看见周时允正平静地望着他,陈冼铅简直要脑门冒汗,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但有种莫名危险的直觉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也,也没有……哈哈,周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他眼皮狂跳,以为是小情人吃醋,或者是找他打听老板以前的风流债,心想阎王老爷,要不你干脆点直接在生死簿上添一笔得了。

  “没什么事,”周时允适时地开口,有些好笑地看向对方,好像知道他很怕自己似的,“就是找陈助理帮个忙。”

  “什么忙?”

  “借几个人。”

  “……”陈冼铅沉默半晌,心知不可能问他借几个普通雇员,这答应是死,不答应也是死,早死晚死不如现在死,又想二子那傻子不知道靠不靠得住,老板那边又该怎么说。

  “怎么了,不方便?”

  “没,哈哈,就,就是……”

  “岳承泽不知道。”

  “……”

  好,不愧是您。

  “而且……”他说话间那粉嫩的唇瓣就像是能带动香气似的,漂亮得过了分,话意也很是通情达理,“你也不想让他知道,不是么?”

  但是老板哪有说瞒就瞒的啊?

  陈冼铅简直要抓狂了,他心里比划了半天,心想这到底怎么办,周时允这简直是在玩他的命,不答应可能会被周少爷弄死,答应就是被老板弄死。

  周时允被他这反应逗笑了,半晌后蛊惑道,“你只要答应就好,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他原本美丽又静谧的眼睛里盛着一池死水,像是沼泽一般等待着吞噬周围一切生命体,这一笑生动不少,仿佛睫羽眨动间带风,坠樱拂过,带起春天般错觉的涟漪。

  陈冼铅差点看入了神,喉结滚动,一瞬间捕食般的错觉过后,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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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