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七章 阿耳戈斯

  杰克希望自己能有一千只眼。他将把它们散布在城市的里里外外,像是摄像头一样一眼不眨,却更为聪明,能够处理信息并将其立刻传送到他的大脑当中。他希望自己能够看到每个角落,深入那些阴影之中,越过那些边缘,最终得以发现。得以观察和理解,正如他至今所做不到的那样。

  话说回来,只用两只眼睛实在难以放眼世界;但如果他不得不用一千只眼凝视着这一切,他可能就要失去理智了。

  “这太糟糕了,杰克。”阿拉娜说道。她本不需说任何话的。

  公园在晨光中寂静着。几个好奇的旁观者围绕在环状的犯罪现场隔离带边缘,时不时会有一个可能是跑步者或是遛狗的人停下脚步,询问着那些面若铁石的探员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得到任何答案,杰克希望他们没法越过那些他让应急小组立刻竖立起来的围屏,看到那留给他们的景象。留给他的。上一个是给弗雷迪的,而这个却被搬到了匡提科对面的公园之中;他绝不会搞错这位预期的接收者。

  尸体坐在长椅上,戴着兜帽,但那兜帽却过于平坦和下垂了,一看便知其异常。泽勒用一支圆珠笔将兜帽向后拨开,这样他就不必站得近了。布料滑到一旁,显露出一段肉体的残桩,脊椎从皮肤和肌腱的碎片中耸立出来。普莱斯挑了挑眉,泽勒咒骂着。阿拉娜猛地吸了一口气。

  在尸体的大腿上放着一个盒子,一个色彩鲜亮的礼品盒。杰克指了指它。“掀开盖子。”他命令道,知道会有人遵从的。在一秒的停顿后,泽勒去做了,他皱着眉头,紧绷嘴唇,迟疑地伸手触碰那个盒盖。杰克留意到这迟疑,留意到这不寻常的紧张气氛。他们全都见过彼此在谋杀现场前,在那些被糟蹋过的、严重毁坏过的、残肢缺体前,在那些开膛手为他们留下的精美包装前的样子。但现在的这一切完全不同。知道,不是怀疑或试图接受,而是真真切切地知道他们面前的这具尸体是威尔为他们留下的。他知道他们都在试图不要想到他。杰克,尤其,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想象威尔正和他们一起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工作,正如他过去常做的那样。

  这是个很大的盒子,当泽勒终于移开了盖子之后,杰克看到了像是受害者丢失的头的顶部,他对此丝毫不感到惊奇。这犯罪现场简直就是为我们精美包装的礼物,杰克想着。在他的记忆边缘有一丝刺挠感。他从哪儿听到过这些话来着?第一件模仿犯杀人案,汉尼拔对威尔的移情极限的第一次测试。这就是对称性,以全新的眼光回到开始。威尔现在能看清他了,并且想要反过来被看到。他们不再躲藏了。那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们?

  “这太糟糕了。”

  “这话帮不上忙,阿拉娜。”杰克不耐烦地说。“吉米,有指纹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普莱斯说道,继续看着长椅、尸体、盒子,任何除了杰克以外的地方,“这更像是一个传统的开膛手风格的案件。没有证据。”他没有说出那些他们心中所想,即他们不需要指纹也知道是谁做的。尽管如此,一些证据还是会有用的,一些微量纤维足以引着杰克找到他们,帮助他结束这疯狂的扩散,不止扩散在他自身,更扩散在整个城市之中。

  “这个手术切口位于正中线,不过有点弯曲。这家伙是在清醒和搏斗中被切开的。”

  “天啊。”阿拉娜深吸了一口气。杰克有些恼怒地看了她一眼,但她的表情依旧充满恐惧和畏忌。他知道他应该同情她的。他也知道她看见的是她自己在那长椅上,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头被捧在自己手里。尽管如此,他最强烈的情绪依然是恼火。他需要他们保持冷静,需要他们处于最佳状态,如果他们还有机会在另一个人死去之前阻止这一切的话。

  “受害者是詹姆斯·巴恩斯。”普莱斯读道,他正翻阅着警方报告。“嘿,这个家伙就是那三个试图用错误的尸体换得汉尼拔·莱克特赏金的醉鬼之一。”

  “那么,这就是联系了。”杰克说,看向阿拉娜。他很想在她游离于这一切的时候晃醒她。我需要你那敏锐的头脑,他想,不要迷失在你的恐惧之中。“莱克特可能认为他们的暴力行为十分草率,认为他们对于能够逮捕他的设想十分自负。”那威尔呢?威尔有动机吗?这是为了巴恩斯和他的朋友们所杀之人的公正吗?又或是这只是为暴力行为所找的一个借口?杰克不再怀疑威尔是否牵涉其中了。自从找到英格拉姆便没有了。怀疑他的参与一点用处也没有。他需要的是为即将到来的事情做好准备——捉到威尔,并得以着手解开他心中的枷锁。

  “我们应该指派一个小组监视另外那两个人。”阿拉娜终于说道。“他们很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那就这么办。”杰克对着一个看起来吓坏了的探员厉声吼道。“派一辆车在迈克尔·巴克和弗兰克·达菲家门口蹲守。”他抓住阿拉娜的胳膊肘,将她拉到一边。“你开始质疑自己的计划了吗?”他低声说道,声音严厉,却刚好小声到只有她能听见。“我想要相信威尔能像任何人一样被操控——甚至被操控的更多——但这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有点困惑或迷失的人的作品,阿拉娜。”

  “等我们抓到他就能知道了。”阿拉娜说道。“你得先找到他。”

  “如果我们能抓住他。”杰克纠正道。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杰克?我们之所以陷入这糟糕的境况,是因为你相信了威尔虚假的越狱计划。至少你知道我没有在计划背弃你。怎么,难道我们要一直等到他们精疲力竭吗?在我看来,他们可不像是要放慢步伐的样子。我们必须要抓住他们,而莫莉是我们对付威尔的最好机会。”

  “我希望你是对的。”杰克愤怒地低声说。“因为如果事情除了差错,你就是那个要为此感到良心不安的人了。”

  “到那时候我会向你来寻求应对内疚感的建议的。”阿拉娜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在杰克没来得及回答之前,走回了犯罪现场,普莱斯和泽勒正在那里边拍照片,边相互指责着、开一些不好的玩笑。他能感觉到血液正在大脑里怦怦跳动,炽热的怒火在他身体里蔓延。他强迫自己慢慢地呼吸。他知道她是对的——他们必须在更多的人死去之前阻止这一切。他曾信任过威尔,他想要相信威尔告诉他的是真相,想要相信那全部只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但他知道,只要牵扯到汉尼拔,威尔从来没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杰克知道他所面对着怎样的风险,却还是一直逼迫、刺激着他,鼓励他去寻求汉尼拔的帮助。他总是愿意拿威尔的健康冒险,去拯救生命,总是相信自己有能力在最后时刻将威尔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来。这些年以来,他在威尔的身体和心灵上留遍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他该有多恨我啊,杰克想道。

  ******

  那些肾脏,由于脱离了体内几个小时,血液也已被冲洗干净,已经褪成了粉灰色,此刻正泡在厨房柜台上的一碗冷水之中,闻起来有股清淡的醋和柠檬汁的味道。当汉尼拔正在柜台前做着准备,像外科医生准备手术室一样,高效而专业地将他所要用到的食材和工具一一摆开的时候,威尔并没有主动提供帮助。他坐在不锈钢台旁的高脚凳上,品味着那杯他刚跟着汉尼拔进入厨房时,他为他倒上的红酒。

  汉尼拔从来不是那种强行进行不必要谈话的人;他完全愿意让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自从他们的所有时间都在一起度过,威尔对这些舒适的沉默心怀感激。沉默给了他思考的时间。他想知道,如果他必须要与汉尼拔保持时刻交谈的话,他想要跟着汉尼拔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倾向——需求——是否会有所减少。时刻跟在一个人身后和独自一人感觉没什么两样。当汉尼拔起身离开房间时,威尔会不假思索地做出相同的动作。这感觉就像他们俩是一个人,他想。他想知道,如果他离开房间,汉尼拔是否也会跟着他,正如威尔所做的那样。他认为他必须得验证一下这个猜想,当他有机会的时候。毕竟,他们之间的共依共存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

  威尔又喝了一口酒,在咽下之前,让那干涩的橡木味充分的在他的舌头和口腔之间扩散开来。这味道和香气让他专注于此刻,这种感觉比他过去所用的重复他的姓名和时间的方式更加坚实。他植根于感觉,植根于活着的体验。这就是汉尼拔一直以来提供给他的,通过感知来感受自己的存在,即使(特别是)他所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在威尔的生命当中,从未有任何人、任何事物曾提供给他自己存在的证明。

  他闭上双眼,闭了很长时间,记起前一晚汉尼拔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想起他是如何让另一个男人引导着他进入怀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脸烧红了,并希望这看起来只是对酒的反应。说实在的,我到底在做些什么?不稳定甚至已经不再是个恰当的词了,他简直就是一团糟。

  “追击接下来的那两个,我们需要更加小心。”汉尼拔说道,他漫不经心的嗓音打断了威尔的思绪。“杰克叔叔会猜出我们的意图。他现在知道该在哪里监守我们了。”威尔皱了皱眉。汉尼拔没有看他,而是在厨房柜台上摆放着食材。他的身体和嗓音都很放松,但在他身上却有一种紧张的期待气息,这让威尔感到紧张。“为了避免被抓到,更加的谨慎是必要的。当然,前提是你渴望避免被俘。”

  他的声音几乎毫无起伏,但威尔对他实在太过熟悉,能够听出他句末几乎察觉不到的上扬。“你是在问我吗?”他说道,声音中有一丝恼火。

  “我需要问吗,威尔?”

  “不,你不需要。你当然不需要。你自己也说过,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在我的脑子中出现过。你又怎么会想到要问呢?”

  汉尼拔没有回话,只是哼了一声,转而专注于晾干那些肾脏了。威尔在一旁看着,看着盛着奶油的玻璃瓶,那瓶琥珀色的干邑白兰地,一小碗盐和胡椒,还有剁碎的迷迭香。草本植物的芳香在空气中飘荡,抚慰着威尔烦恼的思绪。他又喝了一口酒,双眼盯着汉尼拔小心翼翼地拿着肉的双手。他知道他应该不去想它,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然后重新回到舒适的沉默之中,但这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想要激怒汉尼拔的冲动如此无法抗拒,威尔在喝了又一口酒之后就投降了。

  “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会做什么?”威尔问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汉尼拔的脸,等待着那冷静假象的转变。

  “如果你做了什么?”汉尼拔问道,声音平稳。

  威尔发出一阵恼火的声音。“你知道的。”他说。随后,当汉尼拔既不回答也不从他的作品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如果我故意让我们被抓。如果我出卖了你。”

  “多么有趣的问题。”汉尼拔一边说,一边片开了第一颗肾。他流畅地将其一分为二,然后开始将它切成一英寸的小块。“我并不想被抓到,所以你只会让自己故意被抓,而不是我们两个。”

  “你这么肯定我做不到?”

  “你很聪明,”汉尼拔承认道,嗓音如丝般柔顺,“但没有那么聪明,我认为。你只会去自首,仅此而已。这就是你在想着的事吗?你是否因内疚而渴望惩罚,威尔?你是否发现自己渴望某个人能让你对你所做之事负责?是否在渴望着正义得到伸张?”

  威尔不禁对这些话,对汉尼拔说出它们时的低沉而丝滑的嗓音感到一阵颤栗。这声音似乎像是从他的皮肤上扫过,正如前一晚汉尼拔是如何抚摸着他通红的脸庞。“没有,当然没有。”他勉强说道,声音有些恼火。“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但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会做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追问道。他从来都不能控制住自己。他舔了舔嘴唇,嘴唇干得很快。当汉尼拔眼神暗潮汹涌,终于从案板上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没有牢房能保护你。”他承诺道,他的声音充满敬慕。“我会在任何法庭有机会审判你之前,找到你,执行我自己的正义。”

  ******

  “你知道吗,威尔,你所说的有关背叛和死亡轮的东西让我想起了16世纪强盗克利斯特曼·根佩廷加的故事。你熟悉这个传说吗?”

  威尔用叉子吃完最后一口奶油般丝滑的肾脏,才回答道。“我熟不熟悉一个16世纪的强盗的传说?”他逐字逐句地说道,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汉尼拔。汉尼拔得意地笑了。

  “那我来告诉你。”他说道,视线落回到自己的餐盘上。“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根据那个时代的记载,根佩廷加住在一个布置的像房子一样的洞穴里。在十三年的时间里,他杀死了九百多人,还有传言说他涉及了巫术和食人。”

  “他听起来像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是我喜欢的类型。”汉尼拔指出,听起来心情愉悦。威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却发现汉尼拔正盯着他正叉起的那一块肉。“不管怎样,受到惊吓的村民和旅行者推测强盗和其他罪犯遭遇了魔鬼或是吞食小孩的情况并不少见。就克利斯特曼而言,这些传言很可能还是有其道理的。别的不说,这些传言至少能够解释他惊人的力量;据说他能够单枪匹马地干掉四五个人的旅行团。”他停下来咬了一口食物,品尝着吉姆·巴恩斯的味道。“当然,正如故事中常有的结局,他最终还是毁于爱情了。”

  威尔扬起眉毛。“这听起来不像是个爱情故事。”

  “这当然不是个爱情故事。”汉尼拔附和道。“根佩廷加迷恋上了他的一个受害者。被她的美貌夺了神魄,他坚持要这个女人跟他回家,成为他的妻子。当然,他无法信任她,于是每次他离开家的时候,都会把她用铁链锁起来。”

  威尔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但他不确定是为什么。喝的太多了,他想。“所以他们后来怎么了?”

  “根佩廷加留了她好几年,生了六个孩子,但一生下来就都被他杀掉了。终于,她说动了他,让他足够信任她独自去附近的一个小镇。也许她原本是想要信守与他的诺言的,但是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其他的人,她崩溃了,哭泣着,最终告诉了镇上当局她所承受的那些折磨。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计划,趁他不备偷袭了他。但还是用了足足三十个全副武装的人才让他屈服。”

  “他肯定对这种背叛感到十分愤怒。”威尔评价道。

  “哦,是的。根据第一手资料,当人们闯入的时候,根佩廷加正对他的妻子大发雷霆,称她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和婊子,还说他早就应该掐死她。不过显然,被背叛的痛苦仍比不上随后的处决。他在死亡轮上度过了整整九天,然后才最终死去。”

  “杰克·克劳福德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只需要对付你一个。”威尔开玩笑道。

  “确实,我并不如根佩廷加那样令人印象深刻。”汉尼拔承认道。“当局询问他的罪行的时候,他说如果他能达成一千名受害者的目标的话,他才会为那个数字感到满足。在这方面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还活着,并且对同伴做出了更为明智的选择。”

  威尔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汉尼拔认为他比根佩廷加的妻子更忠诚,或者他只是想说他永远不会留给威尔背叛他的机会。“哦,当然。”他附和道,因为无论如何,汉尼拔可能都是对的。“别担心。你总有一天能达到一千人的。”

  “有你在这里帮忙,至少还有希望。”汉尼拔露出一丝微笑。这是真心的,威尔认为。

  “你更像是米基和麦勒丽·诺克斯。”威尔又咬了一口食物,然后说道。“你追求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

  “我对这些人不太熟悉。”汉尼拔说,威尔得意地笑了。当然,他想,你大概从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吧。

  “他们是一对已婚夫妇,在九十年代初期大开杀戒。”威尔说,努力让自己不笑出来。很难有机会在某件事上知道的比汉尼拔多;他得好好享受这种体验。“他们在被逮捕之前,一共杀害了54个人,其中包括虐待麦勒丽的那家人。然后,在分开关押了一年以后,他们被宣布患有精神病,上演了一场大规模越狱,然后一起逃之夭夭,再也没有出现过。”威尔喝了一口酒,对着玻璃杯得意地笑。“他们总是留下一个活口,”他补充道,知道这个细节会让汉尼拔难以接受,“以讲述他们的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威尔?”汉尼拔不出所料地问道。“听起来太牵强了。”

  威尔嗤笑一声。“是吗?不,这不是个真实的故事。这是部电影。[2]”

  “啊。”汉尼拔品了口他的酒。“当然。公众对于犯罪爱情故事的痴迷推动了这样一部电影的诞生。现代版的邦妮和克莱德。[3]这样的夫妻总能赢得公众的青睐,尽管他们让人感到恐惧,但他们同时也代表了一种超越理性社会法则的浪漫。”汉尼拔闪烁的红色双眼越过桌子凝视着他。“这也完美地解释了那些谋杀夫夫的文章为何如此走俏。”

  “不要对我想入非非哦。”威尔打趣地说道,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醉。他的脸暖烘烘的。

  “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向你求婚的打算。”

  “嗯,很好。”威尔说道,决定继续喝下去,尽管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头脑里有一种像是游泳的飘忽不定感。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嘬了一小口。“毕竟,我已经结婚了。”

  当他说出这些话、看到汉尼拔表情变化的一瞬间,他后悔了,尽管他只是无心之言。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对威尔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丝连汉尼拔都隐藏不住的恼怒。他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化了,不再轻松愉悦。“我很清楚。”汉尼拔说,声音谨慎地不带感情。尽管如此,威尔还是听出了一丝怒气。“毕竟,你还带着你的婚戒。”

  哦。他已经忘记了这一点。威尔转动了一下他手指上的银环,却没有将其摘下。这算是一种怎样的示意?如果我只是为了取悦他而将它摘下,这说明了什么?这个戒指现在对威尔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提醒着他,他曾经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试图说服自己能够成为另一个人,但他一直戴着它,因为如今取下它象征着太多含义了。他希望汉尼拔什么也没说过,希望自己能在某一天清洗手上血污的时候,主动想起他还在戴着它。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无需考虑地将它取下,正如人们注意到衣服上的脏东西时能够将其拂去一样。它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然而汉尼拔又一次赋予了它意义。如今这小小的金属环再次意味着一些事情——某种错误的事情——而威尔选择摘掉它,也将必然意味着什么。

  就算只是为了赌气,我也应该永远戴着它,威尔想着。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狐疑。“别告诉我你嫉妒了。”

  “别担心,威尔。”汉尼拔回道,他的声音平稳得有些危险。“我不打算像你要求我牺牲贝德莉亚一样,要求你做出任何牺牲。我对你借来的小家庭不感兴趣。”

  威尔咽了口唾沫。他认为汉尼拔是对的;他才是那个要求汉尼拔肢解前任伴侣(朋友?情人?威尔仍然不知道如何正确形容他们的关系,只知道无论她是他的什么,汉尼拔都把她当作他的替代品,正如在他告诉汉尼拔他不想再追逐他之后,他试图用莫莉来填补心中的空缺一样)的人。如果威尔真的对自己坦诚的话,他就会知道他对于贝德莉亚的部分(大部分)敌意是源于他将她,在某种程度上,视为了竞争对手。要求汉尼拔将其肢解并烹饪的确是为了展现其忠诚,但是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除掉敌人的方式。

  尽管如此,他还从未想到过汉尼拔也许会反过头来要求同样的事,也从未想到过他正在就如何处理以前的纠葛以贝德莉亚开创了一个先例。他没怎么想到过莫莉,但是一想到要伤害她,或是汉尼拔要伤害她,他便不由得厌恶地撇了撇嘴。

  “当你将伟大的红龙派到我家的时候,你是在嫉妒吗?”威尔问道。他无法抑制自己声音中的愤怒。“看起来那时你对他们肯定很感兴趣。”

  “那似乎是一个激励你的好方法。”

  “激励我去做什么?”

  汉尼拔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去做那些自那之后你一直在做的事情。”他说道。“告诉我,威尔,如果我没有确保你无家可归的话,你还会在这里吗?”

  愤怒像火焰沿浮油而起般在他体内炙烤蔓延。他在晚餐时喝的那瓶红酒使那怒火更加旺盛。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强迫我,他想,如果你给我留有其他人作为选项,如果你没有从我们的关系初始便不知疲倦地离间我生命中的其他人,我还会选择你吗?如果你没有那么努力地追求,我还会感受到来自于你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唔。”汉尼拔闷哼了一声,从沉重的眼皮下细细观察着他。“你对现在的处境感到满意吗,威尔?”

  威尔嗤笑道。“满意?”他挑了挑眉,越过桌面盯了汉尼拔好一会儿。对方正面露强烈的好奇心凝视着他。他语气中有一丝自大,但威尔也能感觉到一丝犹豫。几乎可以说是,他想,不确定。“我想我感到的是一种解脱。”他最后真诚地说道。

  “所以你对你的决定很满意了,”汉尼拔评论道,“很高兴在这里,和我一起,而不是在那里,和他们一起。”

  威尔的心跳在他隐隐作痛的胸腔里回响。这就是症结之所在,他想。我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高兴吗?他不确定高兴这个词是否恰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将这种感受用语言描述出来,但他喝了很多酒,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尝试一下。“如果没有你一直拉动我、推动我,我永远都不会到此地步,”他说,“永远都不会主动来到你身边。你引导着我们来到这里,引导着我。这太过痛苦了。但只有上帝知道没有你我会怎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困惑、震撼,并令他感到诧异。在桌子的另一边,汉尼拔一脸沉迷,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汉尼拔才回答,好像他正等着威尔再多说一些。

  “我意识到,那摧毁你的蠕虫是一种与你自己直觉作斗争的倾向,威尔,同意批评你的人的看法,同意那些抑制你能够体验到的独一无二的自然愉悦的人。[4]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样体会现实。当人们无法体会,无法理解,怀疑便会随之而来。威尔,你并不比我更加疯狂。他们,这群平庸之人,才是遭受着不理智、遭受着谬见与妄想、遭受着衰弱感官之苦的人,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我曾如此踌躇。”威尔喘着气说,“我曾以为我仍会犹豫不决,会感觉被内疚所扼。”他轻声笑道。“会感觉被你所扼。”

  “以何种方式又有什么关系呢,威尔?”汉尼拔问道,声音低沉而热切。威尔感觉这声音像是一丝掠过他温热皮肤的爱抚,一种他无法摆脱的触摸。“如果我是通过确保你无路可走才将你引到这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对结果满意的话?当你在红龙一案上寻求我的帮助时,你便选择了参与进我们的老游戏之中。当你走进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院大门的时候——当你答应杰克·克劳福德的时候,你便知道那一刻将引着你回到我身旁——你便将你的家庭摆在了桌面之上。”

  威尔无法回应。他的一部分忍不住赞同汉尼拔的话。当他同意帮助杰克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会将他引回汉尼拔身边,知道自此之后他将再也无法回到他的生活之中。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有可能再也不会回到那种生活了。毕竟,汉尼拔曾在寄给他的信中警告过他;威尔真的希望他会对他和他的家庭表露出仁慈吗?

  “他们并不重要,威尔,”汉尼拔呼吸着,说,“不是我对你那种重要。”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毫不受挫,但威尔能够听出他词句中的疑问与声音中的渴望,知道汉尼拔想要,却不期待着,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确认的迹象。这将是个完美的时刻,取下戒指,威尔想,将它置于我们之间的桌面之上。他想象着汉尼拔的双眼将如何因这举动背后所隐藏的含义而闪闪发光,又将如何用他纤长的手指将这一小圈金属从桌子上拾起,随后套上自己的手指。赋予其一些完全崭新却也完全熟悉的新意义。威尔将那勒着他手指的戒指,留在了原处。

  ******

  咖啡的香味充满了整个车辆,掩盖了其他一些不那么令人愉悦的气味,否则那些气味可能还会在这里挥之不去。莫莉想象着她仍能够在杰克从真空杯中倒进她的泡沫塑料杯中的浓烈温热的咖啡味道之下,闻到些许苦涩的汗味。她通常会加奶或糖,或者就是喝茶或热可可,但她没有要求这些她知道他无法在此刻提供给她的东西。

  “谢谢。”她一边说,一边嘬饮着这热得烫嘴的液体。这热度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舒适;这辆停着的车里很冷,莫莉毛衣和外套下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在厚重的衣服里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欣然接受着灼热自她喉咙蔓延而下、在她腹部扩散,丝毫不介意那难喝的口味,和它烫伤舌头、黏在口腔内壁的感觉。在他们的车辆对面,那座被他们观察了三个半小时的小房子一如他们刚到达时的样子,寂静无哗。在冰冷的车里,他们也同样默然无声。

  在他们监视着弗兰克·达菲漆黑的小平房的时候,除了思考、和时不时从杰克那看似无底般的保温杯中接过一些咖啡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莫莉感觉她最近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远比她的想法更多。她希望她能把自己的大脑关一会儿机,那噪音在她脑海里咆哮着,就像海浪拍打着岩岸。她想到,自那夜她和沃利穿着睡衣跑过雪地,她便越来越频繁地寻求他人的安慰。那是一座位于俄勒冈州南部的老旧的大房子,院子里有一片太阳晒得发白的草地。她之前的岳父岳母今天早上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沃利正在那院子里骑着一匹黄褐色的马驹,笑容满面。很快,她告诉自己,当这一切结束后,我也会去那里。在她已故的丈夫去世后,她曾和沃利在那座房子里住了几个月。她现在又将去往那里,修补她的心脏。

  莫莉仰起头,将头放松地靠在头枕上,闭上了双眼。她知道她睡不着,但她实在太累了。在眼睑后的黑暗之中,她想起了他们三个,曾在某天晚餐之后,在沙发上互相靠着打瞌睡。她让自己回忆起当时的幸福,让记忆的温暖传遍全身。

  “别在我身上睡着了。”杰克说,将她从思绪中拉出。她眨了眨眼,意识到手中的那杯咖啡已经在快要洒出的边缘岌岌可危。“我很乐意让你眯一会儿,”他说道,声音谨慎地保持友好,“但没有什么比听到别人睡眠时的呼吸声更令我昏昏欲睡了。”

  她温柔地笑了。“是啊,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别担心,我醒着呢。”

  当他对她回以微笑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很好。听着——”

  他突然停下话,整个身子紧张起来,莫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杰克盯着那栋他们监视了几个小时的房子,盯着那扇一直关着的亮蓝色房门。现在,随着某个人小心翼翼地推开它,门与门框之间那道黑色的缝隙越来越宽了。莫莉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要冲出肋骨,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现在随时,她想着,让自己打起精神,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和肌腱都变得紧张起来,随时它都可能会敞开,而他将会在那里,威尔将会在那里,死而复生,回望着我。到那时……

  她没能想象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因为刹那间门开了,随着一只橘色的虎斑猫倏地穿过草坪,在月光下留下一阵模糊的身影。莫莉松了一口气。

  “这只是一只猫。”她笑了,但当她看到杰克脸上的表情时,她停了下来,明白了其中的意味。是猫推开了门,但猫不可能打开或解开门锁。尽管有热咖啡,她还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冷。

  “在这儿等着。”杰克说道,打开了他那侧的车门。他正准备着从车里跳出去,却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她。“储物箱里有把枪。拿出来。”她照做了,枪的光滑与重量对她的双手而言实在陌生。“你知道怎么用吗?”

  她知道,如果她说不,现在教她也太晚了。她也知道,不管威尔做过什么,她都不会向他开枪。“我想我能应付。”她说。“毕竟我有镇静剂。”

  杰克点点头,从驾驶座上跃出,手持着自己的武器。车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莫莉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穿过草坪消失在了前门。

  ******

  屋里一片漆黑。杰克将枪举在面前,眼睛扫视着房间。他穿过厨房,除了一个满溢的垃圾桶和水槽里的一堆盘子,空无一物。隔壁房间里,有一盏台灯发着暗淡的光,杰克小心翼翼地朝光亮走去。

  “达菲先生?”杰克喊道,站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的门廊上,尽可能地观察着房间里的黑暗角落。远处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肩膀耷拉着,脸在阴影中朦胧不清。当杰克再次向它喊道的时候,它没有动。

  杰克走近了一些,一手举着枪,另一只手抓起了台灯,这样他便可以将灯拖近角落里的那个人。“我的天啊。”他喘着气,当他近到足以看清弗兰克·达菲靠在墙上的尸体,脖子被剥了皮只剩骨头时,不由得将台灯柱握得更紧了些,不让它掉下来。杰克的脚碰到了凶器,锋利的破啤酒瓶在地板上滚动着,留下了一道潦草的深红血迹。

  他举着枪扫遍了整个房间,寻找着他们,却在起居室里一无所获。卧室和浴室也同样空空荡荡。意识到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杰克立刻想到了莫莉。

  ******

  威尔步履沉重地在汉尼拔身后蹒跚而行。当他努力跟上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每一个沉重的脚步之下坚实的土地。他知道汉尼拔正对他说着什么——很有可能是一个严厉的命令,要他振作精神——但这些话语却迷失在了他耳膜的心跳声中。夜晚的空气闻起来像潮湿的土壤和机油。

  威尔低头看着他的手。它们本应被干涸的血迹弄得又脏又黏,但他却发现它们很干净。所有的血液都留在了汉尼拔给他的那身塑料谋杀服里,被塞进了他背包的塑料拉链之中。当汉尼拔给他这件奇怪的衣服时,他曾对它嗤之以鼻,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它的实用。他的双手干干净净,在眼前颤抖着。他在凉爽的空气中活动了下手指。他用它们抓了抓头发。

  当他抬起头时,汉尼拔正回头凝视,他的嘴在沉默的音节中动着。威尔眨了眨眼。随着他的想象力耗尽了感知的燃料,锋利的现实在他周围转变。汉尼拔穿着青铜制服,戴着头盔、胫甲和一整套古希腊战士的装束。盔甲在路灯下熠熠生辉,从他的肩膀和胸膛处发出阵阵闪光。威尔低头,看到自己也穿着同样的衣服。我们可以是战士,他想,他的头脑被过于清晰的浓雾所笼罩,我们可以是圣军的一员;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

  “跟紧我。”汉尼拔说,他的嘴唇紧贴着威尔的耳廓,威尔不确定自己是听到了这些词,还是感觉到了耳朵的振动,但无论如何他都理解了这个信息。他点点头,对着汉尼拔的陌生装束和陌生表情眨了眨眼。当然他会跟紧;自从那晚在悬崖上之后,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努力在做的。分离就是死亡。他摇摇晃晃,摆动着沉重的双脚,以便更好地跟上步伐。但越过汉尼拔的肩膀,在街对面,威尔看到了一些让他止步的东西。

  “莫莉?”他看见她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长裙的下摆拖在了泥土里,双肩在寒冷中裸露。她回望着他,脸像面具一样,他遏制住了自己想要走近她的幻象、问些问题的冲动。他突然发觉她身上有些事情他想要了解,尽管也许它们更像是他想要了解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你有没有看到过我如此小心翼翼伪装着的那些漏洞?你会不会回想起以前,然后现在注意到了一些,咒骂自己没能早些看到?他朝着她发光的身影眨动着眼睛,看见她手中紧握着的网,粗绳缠在她的拳头上。他能想象到那粗糙的纤维将如何嵌入他的皮肤,这感觉如此生动,以至于他感受到手腕内侧出现了一丝烧灼感。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低低的垂在地上,被她的小腿遮住了一部分,好像她有点想要将它藏起,希望他不会看见。[5]

  她的双手还没有变红,但他知道如果他在这里待的足够久,或是走到她的网够得着的范围之内,它们很快就会变红。威尔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让汉尼拔牵住他的手,将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远离了那些在闪烁的街灯中逐渐褪去的蜃景。

  [1] 标题注,阿耳戈斯(Argus),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

  [2] 出自电影天生杀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

  [3] 也是一对电影角色,电影同名Bonnie and Clyde(译名雌雄大盗)。影片根据美国一起真实案件改编,故事背景设在二十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讲述了女招待邦妮和无业游民克莱德结伙抢劫银行后命丧枪下的故事。

  [4] 部分引自托马斯·哈里斯《汉尼拔》:“能够毁掉你的蠕虫是:同意批评你的人的看法,讨得他们的欢心。(The worm that destroys you is the temptation to agree with your critics, to get their approval.)”(孙法理译)

  [5] 威尔在幻觉中看到的形象是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aemestra),源于希腊神话。她与其恋人共同谋杀了丈夫阿伽门农,女儿Elektra决心替父报仇,便怂恿自己的兄弟杀死了母亲。这个故事也是恋父情结(爱列屈拉情结/伊莱莎情结/伊拉克特拉情结)的源起。